——来日方长。
宁衍轻轻咂摸了一下这四个字,低低地笑了一声。
宁铮走后,这院子里的守卫里里外外添了三倍,别说院外,就连宁衍的门口也放了几个小厮看守。
不过宁衍并不在意这些,他要交代的事情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秦六没有他的吩咐也不会出声回报消息,别说外头是添几个下人,就是再加十个八个身手颇好的护院,也发现不了影卫的所在。
只是江凌的到来不免打乱了宁衍先前的计划,他了解这个小妹,江凌虽然平日里能听进去劝,却也是个主意很正的孩子,放着她在宁铮身边,宁衍总担心她一言不合,真干出点什么出格的事儿来。
王府高门深院,有的是阴私手段和暗处的后路。宁铮愿意给江凌几分薄面,还是看在“景湛”的名头上,若是江凌贸然做出什么动作惹人怀疑,恐怕他也很难护住江凌。
宁衍自己本就是踩着刀尖走这步险棋,靠着一缕丝线维持平衡。可现在江凌一来,他难免就得将心中的计划重新打算了。
好在江凌没让他等上太久,“国师大人”的耐性不怎么好,刚跟宁铮回去下榻不过两三时辰,便在晨曦前重新摸回了关押宁衍的小院。
——说是摸似乎也不尽然,因为江二小姐来的大摇大摆,坦坦荡荡,胳膊上还挂了个小食盒,活像是来春游的。
院门外的侍卫已经在傍晚那场小风波里知道了江凌的身份,又碍于宁铮那句吩咐,不太敢拦着她,只是分了个人去将江凌来访的事情告知宁铮。
江凌也不在乎,随他们去告密,大摇大摆地进了院门。
门外的侍卫心里有所忌惮,可柴房外的下人却不敢放她进去,连比划带堵门,头摇的仿佛拨浪鼓般,态度极其坚定。
江凌面色淡淡地站在台阶下,双手拎着食盒,平静道:“让开。”
几个侍从面面相觑,为难地看着江凌,固执地摆着手,不肯让开。
屋内的宁衍从浅眠中醒来,也听见了外头的争执声。他捏了捏鼻梁,出声“劝架”了一番。
“叫他进来吧,若是不放心,你们分个人去寻长乐王帐下的卫队长说一声就是。”宁衍“好心地”提醒道:“凭你们也拦不住他。”
宁衍话音未落,就听外头忽然传来几声重物倒地的闷响。
江二小姐没了耐心,出手如电,在几人侧颈处重重一敲。只可惜几个下人没有武功,身手也不怎么样,几乎是毫无抵抗地白眼一翻,就地昏了过去。
江凌一把推开柴房的门,那理直气壮的架势跟推宁衍的书房门时简直如出一辙,丝毫没有深入敌后的自觉。
宁衍见江凌时便不用端出一副坐卧端正的模样,现下懒洋洋地歪在干草垛上,见她进门也只是微微侧了侧头,顺着大开的房门看了看外头东倒西歪的下人。
宁衍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说:“……阿湛,门带上。”
江凌反手关上门,把手里带着的食盒往地上一放,颇为自来熟地席地而坐,伸手去撩他的袖子。
“衍哥哥,你怎么搞的。”江凌抱怨道:“怪不得我哥天天做噩梦,恨不得一天八次看星星,合着你是在这等着呢。”
宁衍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胡说什么。”宁衍压低了声音说道:“外头的人万一有没晕透的呢,隔墙有耳,怎么什么话都瞎说。万一你身份漏了出去,那可怎么是好。”
“没事。”江凌不太在意地摇摇头,说道:“宁铮忌惮你,也怕天家隐秘被人听了徒增事端,找来的看守下人都是不识字的哑仆,说不出什么一二三来——给我看看你的手。”
宁衍的手一直搁在膝头,江凌几次看他都发觉他未曾换过姿势,心里就隐隐有些担忧。
江二小姐准备齐全,从怀里掏出一支火折子吹燃了,然后搁在食盒把手上架好,转而去解宁衍伤口上的布条。
那布条上满是血污,也不知道几天没换过药了,江凌拧紧了眉,小心翼翼地寻到了打结处,将布条一圈圈拆开。
宁衍任她动作,嘴上依旧说教个不停:“这是三哥的地盘,不比京城,谁见了你都要给三分面子。你若是行事太过于张扬,不把宁铮放在眼里,就算你担着你哥的名义,宁铮也不会手下留情。”
“那就让他试试对我不客气。”江凌说:“看看是他身边那群废物的身手好,还是我的身手好。”
“你是能杀他,甚至杀他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儿,可杀了之后呢。”宁衍收敛了神色,竟显得有几分严肃:“你武功高强,可能抵千军万马吗。宁铮死了,他这几十万兵马就会成为脱缰的疯狗,若是宁铮的兵马人山人海地扑上来围剿你,你不过只能落得个力竭而亡的下场罢了。”
江凌抿了抿唇,没说话。
宁衍知道,这就是她把话听进去了。
“小妹。”宁衍叹了口气,说道:“衡量一件事危险与否的标准不在于你的能力如何,而在于你是否能承担起失败的结果。”
江凌抬起头来看了他两眼,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只能点点头,小声说了句记住了。
“可衍哥哥说我有能耐,自己却偏爱冒险。”江凌将拆下来的脏布条往旁边一丢,说道:“你这样深入敌营,倒是觉得自己能承担失败的结果了?”
“当所求之物大于失败的后果,那就有不得不冒险的理由。”宁衍轻描淡写地说:“宁铮这里有朕用得上的东西,两两相比起来,朕想要的东西值得朕冒险。”
江凌说不过他,更不想对他的处事指手画脚,于是干脆祭出了杀器。
“衍哥哥说得头头是道,小心我回去之后告诉王叔。”江二小姐威胁道。
宁衍:“……”
年轻的小陛下还真的被这句威胁镇住了,他莫名而震惊地看着江凌,仿佛江二小姐一句“告状”比“国师阵前倒戈”更让他受伤似的。
江二小姐靠着狐假虎威扳回一城,得意洋洋地一挑眉,掀开食盒盖子,从上面那层掏出了个小碟子,塞到宁衍手里。
宁衍一低头,发现里头装着几个不大的糖酥饼,摸起来还有些余温。
宁衍顿时哭笑不得,却又不好驳江凌的好意,只能从里面挑了个小点的尝了一口。
江凌将烛火挪近了些,接着光亮仔细地端详着宁衍的伤。她没学过医,对外伤也就一知半解,拧着眉端详了半天,除了看起来颇为严重之外,没看出什么名堂。
她小心地按了按伤口边缘,还没等进一步动作,就听宁衍吃痛地嘶了一声,手也下意识往回缩了一点。
宁衍这样一动,江凌便看出了些名堂——他的手软绵绵的,看起来像是没什么力气一样。
江凌小心地托住他的伤口,沿着腕骨摸了一圈,小声问道:“衍哥哥,你什么感觉?”
宁衍苦笑着说了实话:“除了疼,暂时没什么别的感觉。”
江凌从食盒下层变戏法一样地掏出一瓶药膏来,刮去宁衍伤口上的残余药膏和血渍,里里外外地给伤口敷了厚厚一层药膏,然后翻开自己外袍的袖子,从里衣上撕下一大块布条来。
“咳——”宁衍差点被酥饼呛了一口。
“小妹,你这传出去,小心嫁不出去。”宁衍说。
江二小姐满不在乎地给宁衍裹了伤,理直气壮地道:“我也没打算嫁人,我就想一辈子高高兴兴,去江湖上游历,在家当一辈子女儿。”
“行。”宁衍点点头,说:“朕记住了。”
江凌替他包扎好,想了想,又解下了束发的木簪,从中间一掰两截,不见外地扯了一截宁衍的腰带,替他固定了一下。
“先凑活。”江凌说:“我明天找个大夫来看看。”
宁衍没拒绝,有江凌在外面撑着,他也乐得过得松快点。
他缓慢地吃完了一块酥饼,然后将碟子放回食盒里,往回推了推。
“你在三哥身边,要小心行事,别让他起了疑心。”宁衍说:“至于朕,不必放太多心思在朕身上,否则他迟早会觉得你与朕走得太近,也是个隐患。”
江凌嗯了一声,问道:“衍哥哥,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还不到时候,再等等。”宁衍说。
江凌将宁衍挽起的袖子放下来捋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衍哥哥,我是不是不该来。”
江二小姐那股在宁铮面前横冲直撞的劲儿像是莫名消失了,终于开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突然往这件事里横插一脚,似乎是让宁衍难办了。
“确实。”宁衍说:“这里太危险了,你不该来。”
还不等江凌失落,宁衍突然话锋一转,说道:“但是幸好你来了——你在这,可以帮朕一个大忙。”
江凌微微一愣,紧接着便重新精神起来,连忙说:“你说。”
“有件事,朕先前一直为难要怎么办才好,若你不来,恐怕就要冒险叫影卫去办了。”宁衍含着笑,上上下下打量了江凌一圈,说道:“倒是现在,你平白无故给朕添了个大助力。”
“什么事?”江凌问。
“朕听说,三哥现在的正妃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宁衍说:“等三哥离府,你想想办法,叫沈听荷来见朕一面。”
“可……”江凌有些为难:“宁铮一时半刻不会离府了,他这次回来,就是要从你手里抠出玉玺的。”
“他会的。”宁衍说得很笃定:“最迟五天内,他必定离开安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