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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薄面

定江山 顾言丶 2703 2023-12-24 19:04:46

秦六沉默地瞧着她,跟瞧着一堆烂肉软泥烂骨头没什么两样。

冬狩时他应该是努力地往正常人那头靠拢了些,所以身上才勉强有了几分人气。现在没了阻碍,整个人也不必收敛着气势,整个人往那一站宛若一个煞神,眼里又空又冷,活像是什么都没有。

玲珑被他吓得心里发颤,连忙向前扑倒在地,正欲再跟宁衍求情几句,秦六却出手如电地抓住了她后颈处的衣领,手下用力,将玲珑像个鸡仔一般提了起来。

“陛——”

秦六压根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手臂一扬,抬手捂住了她的嘴,转头向殿外走去。

玲珑手脚并用地在他手中扑腾着,狠狠地扒着秦六的手,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呜咽声,还想要跟宁衍说些什么。

我也知道太后娘娘的事,玲珑想,如果宁衍想知道,她也愿意全都说。

可秦六脚步飞快,手也很稳,哪怕他已经在秦六手上划出了好几道指甲伤痕,秦六也没有松手的意思。

宁衍也没有叫停,他垂着眼睛,搅动着碗里的糖酪,时不时抿上一口,冷漠得令人心惊。

哪怕到现在为止,玲珑也不能相信,宁衍居然真的什么都不想从她嘴里问出来,只想杀她泄愤。

——她明明在宁衍和阮茵中间来回了这么些年,阮茵可以从她嘴里听到宁衍的把柄,宁衍当然也可以。

但宁衍为什么不留着她。

就像宁衍说的,他明明没打算现在处置她,那就证明她明明还很有用。

秦六的小臂卡在玲珑的喉骨处,她越挣扎,那只手臂就卡的越紧。

影卫的脑子里只有服从,丝毫没有“怜香惜玉”这四个字,玲珑偌大的一个人,被他拎得双脚离地,得拼了命地抓挠着他的手臂,像只鸭子一般伸长脖子,才能勉强从他的桎梏中获得一点喘息的余地。

窒息让她的眼前隐隐发花,斑驳的色块充斥在眼前,将原本熟悉的场景模糊得有些陌生。

玲珑不甘地看着宁衍,却说不出话来,她喉咙里只能发出听不清名目的呜咽声,像是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宁衍坐在灯火明亮的桌后,修长的手指缓慢地搅动着碗中的甜酪,肩上的小貂被奶香馋得不行,正在他肩上跳来跳去地撒娇。

帝王喜怒无常,但玲珑伺候宁衍十年,很少见他真的会下旨打死些什么人。比起其他的帝王皇族,他似乎把“人命”看得更重一些,虽不会心慈手软地刻意放过犯错之人,但也甚少随意杀人。

宁衍有次与他们闲聊时曾经说过,性命这东西,实在是天底下顶顶重要的东西。上到皇亲贵族,下到乡野村夫,都不过只有一条命。

活着总是还有盼头,想想明天如何,若是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魂归虚无,死者尚好些,从此长眠地下,也算万事不愁。可生者只能守着点微末情绪加以缅怀,然后一日一日地守在逐渐忘却的空虚里。

玲珑还记得,那似乎是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宁衍年纪不大,披着一件半厚的袄子缩在暖炉旁剥桔子,宁怀瑾就坐在他对面,正在瞧他的功课。

那之前似乎下了好几天的大雪,朝上休沐,他们平日里也清闲,便都聚在殿内,听宁衍跟他们闲话。

熏香在暖炉顶的金属小匣里被烤化,发出滋滋的响声,龙涎香的雾气从香盒里袅袅而上,散在空气里。

宁怀瑾看完了手里的功课,然后将那些书本合上,喝了口茶,也掺在了这话题里。

“陛下这话说得小孩儿心性。”宁怀瑾似是并不赞同他的看法,温声说道:“陛下与寻常人怎么能一样,寻常人恐惧生死,是因为生死皆有天命而定。而陛下手握生杀大权,应看得更开些,若束手束脚,日后难免会被此牵绊。”

“皇叔这话说得倒不对了。”宁衍兴致来了,将手里剩下的两瓣橘子一股脑往嘴里一塞,鼓着腮帮子说道:“皇叔说生杀大权,那也是看在法理之上,若犯了大错,于情于理都死不足惜。可要我说,要是当了皇帝便因手握生杀大权而对生死失去敬畏,那才更容易犯错。”

“陛下此话何意?”宁怀瑾问。

“若是对生死失去敬畏,将其视作儿戏,遇事便不会那样谨慎,处置旁人时也会更加看重心意。那事情处理便会因皇帝的心性有所偏颇,才容易执法不正。”宁衍摇头晃脑地说:“而做帝王的,最应立身持正,如标尺一般,不得擅自偏颇,才能使臣民信服。”

“皇叔说是不是?”宁衍笑着问。

宁怀瑾虽知他是在偷换概念掉书袋,却也无可奈何,摇了摇头,低笑一声,就算是默认了。

那日种种,玲珑至今记忆犹新。

时日久了,玲珑甚至生出了些错觉——或许宁衍就是这样一个脾性温和的人,因为年岁小的缘故,所以看什么都心软一些,胆子也没那么大。

可是现在,她惯常伺候惯了的、那个总是习惯性笑意盈盈的少年正平淡地坐在离她不远的桌案后头,用银勺的勺柄点了些糖酪去喂肩上的小貂,一点眼神都没有多给她,仿佛她的命还不如那只畜生金贵。

——原来都是一样的,玲珑想。

坐在那龙椅上,三四年的功夫过去,再心软的孩子也会变得心冷血冷,硬如磐石。

玲珑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眼前骤然一暗,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被秦六拖出了大门。

今夜天气甚好,天上月朗星稀,明月旁的一颗星斗格外明亮,半遮半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后,执拗地闪着光。

宁衍从碗中舀出最后一勺糖酪搁进嘴里,牛乳在口中化成软糯的液体,满口都是的甜香气。

玲珑已经被秦六拖出了门,宁衍放下碗,向后靠在了靠背上。

玲珑是紫宸殿伺候时间最久的大宫女,他身边不爱有人伺候,侍女更是少,玲珑大约是唯一一个能近他身的侍女,也对他的口味最了解。

宁衍嗜甜,口味却挑剔,玲珑拿捏他口味拿捏得最准,做糖酪时会减两分砂糖,多加一份牛乳,然后用梨水补足甜味,省的因砂糖放得太过显得腻口。

旁的小宫女哪怕知道了这方子,做得也不如玲珑得心应手。

——可惜了,宁衍想。

他心情很平静,也没有什么旁的情绪。玲珑背弃主子,从他这里套了多年的消息给阮茵,他留她至此,已经是他的额外开恩了。

只是他难免有些不习惯罢了。

宁衍将小貂从肩膀上拎下来,放在手里摸了摸,然后端过桌上的茶,抿了一口。

他口中糖酪的甜香味道瞬间被微苦的茶水冲淡了一大半,正如玲珑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也不复存在了似的。

过了约半盏茶的功夫,秦六从外头去而复返,他身上的黑衣挂着一层薄薄的水珠,紧紧地贴在身上。

他身后跟了个年轻的女人,穿着一身精致的宫装,手上戴着一只纤细的银镯子。

那女人衣衫发皱,脚步也显得有些凌乱,她缓慢地跟在秦六身后走了几步,才像是慢慢习惯这样的走路节奏。

她进了殿后便加快了脚步,从秦六身后越了过来。她走到桌案前都未曾停步,竟一直绕过桌案,走到宁衍身边,才扯着衣裙跪了下来。

“陛下。”那女人轻声唤道。

——凭那声音身形,竟是方才被秦六带出门的“玲珑”本人。

“抬头。”宁衍说。

玲珑咬了咬唇,乖顺地抬起头。

她脸侧有两道明显的红痕,额发有些微微的湿,额前的几缕碎发贴在额头上,看着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宁衍情绪不明地嗯了一声,顺势屈指敲了敲扶手。

玲珑下意识身体一颤,随即又放松下来,就听身后秦六应了声是,然后像他出现一样,又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宁衍垂下眼,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她一会儿,才似笑非笑地问道:“知道怎么跟太后娘娘说吗。”

玲珑应道:“明白。”

“再说一遍。”宁衍说。

玲珑愣了愣,马上又道:“是,是奴婢知道。”

“很好。”宁衍说:“你去偏殿瞧瞧,若是蒋璇没走,便回来回话。若是她已经不在那头了,你便去闲雨殿报道吧……从今以后,你便去伺候她。”

玲珑柔顺地俯下身来,给他磕了个头,然后膝行退后几步,从地上站了起来,退出了房门。

一直守在旁边当灯架的何文庭被这变故弄得一头雾水——宁衍平日里处事利索,何至于搬出影卫来吓唬一个小宫女。

“陛下——”

“以后不必防着她了。”宁衍打断何文庭:“若是朕不在时,她来紫宸殿回话,你只要收下她的信筒,旁的等朕回来处理便是。”

何文庭总觉得玲珑瞧着似乎有些奇怪,但宁衍没说,他也不好多问,只好道:“是。”

“去查查蒋璇的来历。”宁衍吩咐道:“母后给朕送了这样一份大礼,朕不好不领情。”

“朕也没想这样早动手的。”宁衍笑了笑,说:“可既然是母后先来挑衅朕的,朕要给她老人家个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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