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怀瑾若有所思。
这种事情终归是要自己想开,感情本来就是不能强求的东西,程沅只能点到为止,再说就会显得不识趣了。
谢珏也仿佛成了个锯嘴的葫芦,他眼睛盯着火堆,心却不知道飞去了哪儿,手里的野兔子已经焦成了一块黑碳,他还是不知所觉地在那翻来翻去。
宁怀瑾有些滑稽地攥着兔腿,神情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把手里的兔腿放在程沅带来的托盘上,站起身来默不作声地回了自己的营帐。
程沅目送着他的背影进了帐子,然后用手指戳了戳谢珏。
“昭明。”程沅说:“你说,王爷自己能想明白吗?”
程沅似乎也没想一定要个答案,紧接着又说道:“哎——你说陛下那种人,普天下想要什么女儿家没有,怎么偏偏看上王爷呢。”
“谁知道?”谢珏这才从神游天外的状态里回过神,说:“王爷想不想的明白暂且不论,不过若陛下真是天生的断袖,那他看上王爷可一点都不奇怪。”
“这怎么说的?”程沅好奇道:“王爷和陛下可差着辈呢。”
谢珏扑哧一乐,顺手将手中的木棍支在地上架住臂弯,侧头冲着帐子扬了扬下巴。
“又不是亲的,七扭八歪硬凑出来的辈分,算得了什么。”谢珏不甚在意地说:“要我说,这事儿还得怪王爷自己——虽说陛下是王爷一手带大的,但你看王爷平常里跟陛下相处,哪端过几次‘长辈’的架子。要是王爷像九王爷那样,一天到晚以长辈宗亲自居,你看陛下还能起这个念头,那才是怪事。”
“不过说来也是奇了,先前我跟明远俩人凑一起其实偷摸聊过这件事——我俩当时都觉得王爷对陛下没什么意思,陛下这满腔情意付错了人。怎么王爷自己往安庆府跑了一趟回去,反倒态度变得模棱两可起来了。”
谢珏说着举起手里的木棍看了看,确定上面那块“焦炭”已经不能吃了,便连木柴带兔子一起扔进了火里,拍了拍手上沾上的灰。
“你说——”谢珏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看了看宁怀瑾的帐子,凑到程沅耳边说:“你说会不会,其实宁铮也给王爷下药了,就那种一吃就会断袖的……”
程沅:“……”
程沅原本还指望从他这里听到什么皇室秘辛,没成想说着说着就歪到了天边去。他木然地看了谢珏一眼,随手捡起宁怀瑾未曾动过的兔腿,塞进了谢珏嘴里。
“还是吃兔子吧。”程大夫说。
另一头,宁怀瑾在自己帐子里转了两圈,坐下又起身,看起来有些坐立不安。
他骤然被程沅点出了心里的隐秘,现在正处于一种茫然中夹杂着些不可置信的微妙状态里。
宁怀瑾一方面不得不承认程沅说得对——如果他真的从未想过这件事是否可行,那又为什么那样在意旁人的眼光,又为什么要在之前那些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生出他辱没了宁衍的自责念头。
——若他当真没想过宁衍说过的那些话,那又谈何“辱没”。
可另一方面,宁怀瑾又万分不解,他实在不懂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起了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
是从安庆府回京之后,还是在那之前,在更早些的时候,在那次猎场争执时便已经有了?
宁怀瑾心里一团乱麻,他甚至连自己的心意都分辨不出。当他回过头去看时,只会发现自己的心绪乱七八糟地拧在一起,连自己什么时候有过一瞬间的心动都不清楚。
这团乱麻初见端倪时,宁怀瑾并未去管它,然而等到它浮出水面的时候,就已经是纠缠不清的了,以至于宁怀瑾已经错过了理顺它的时机,再想从里头找出那个“起始”,已经来不及了。
甚至于哪怕直到此时,宁怀瑾依旧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对宁衍有感情。
——若说没有,上头的“铁证如山”就放在那,容不得他抵赖。
——但若说有,他又实在没什么实质感。
宁怀瑾年近而立之年,家中未有家室,也从没议过亲。六年前大理寺卿家的嫡长女在他这里弑羽而归之后,满京城就再没有什么贵女敢来他面前讨没脸。
所以他这辈子到现在也没体会过“喜欢”是个什么滋味,旁人的诗词话本上说描绘情爱时,总是要么带上些“离愁”要么带上些“情痴”之类的激烈词句,仿佛没了这些跌宕起伏荡气回肠,情爱这件事就会显得平平无奇,过于单调一样。
但放在宁怀瑾这里,他却实在没法把这些词儿跟宁衍搭上边。
宁怀瑾试着将“喜欢”这种词儿在心里往宁衍身上套一套,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跟宁衍相处了十年之久,他虽然未曾觉得排斥,但却觉得十分别扭。
宁怀瑾又在地上走了两圈,心里反而越想越乱,他又实在不敢笃定说他对宁衍一定无意,整个人仿佛架在了空中,被左拉右扯,连自己也越想越糊涂。
“秦六。”宁怀瑾道:“你在吗。”
他话音未落,帐子后头便有黑影一闪而过,紧接着,他的帐帘被人掀开,秦六从外头走了进来。
秦六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乍一看跟夜色融为一体,拉开帘子进门时,差点吓了宁怀瑾一跳。
“王爷。”秦六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陛下先前有令,若您有事,吩咐便可。”
“陛下——”
宁怀瑾这称呼刚一出口便顿住了,他懊恼地转过身咬了咬牙,心道自己怎么病急乱投医了。
秦六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的后续,疑惑道:“王爷?”
“没什么。”宁怀瑾说:“……陛下最近怎么样?”
秦六被他问得一头雾水,宁衍能怎么样,这仗还没打起来,宁衍身在大后方,当然是每天吃得好睡得香,南阳除了条件比京城差点之外,怎么看都比他们这野林子里强多了。
“大约……”秦六谨慎地说:“大约挺好的。”
宁怀瑾叹了口气,说:“本王想问,当初本王离京那些时日,陛下过得好不好。”
秦六抿了抿唇,不知道这话应该怎么说。
作为影卫,他们这辈子就只有宁衍一个主子,一应都得以宁衍的利益危险,旁人的话是听也不必听的,更别说这样打探宁衍行踪和情况的问话。
但……但当初是宁衍自己吩咐,出门在外,见宁怀瑾如见他本人,一应吩咐不得怠慢,不得哄骗,更不得隐瞒。
这让秦六觉得非常为难。
于是他想了想,委婉地道:“不太好。”
若是王爷再细问,那就得说了,秦六在心里想,毕竟比起规矩来说,还是陛下的吩咐更大。
但宁怀瑾没有再问。
秦六口中的“不太好”已经给了宁怀瑾答案,他也是在京城皇城里两头转着长大的,从这三个字里,大概能猜到一些东西。
宁衍真的有那么喜欢他吗,宁怀瑾想。
然后他忽然发现,其实这个问题也在他之前思考的顾虑之中——宁衍是不是认真的;他的“喜欢”究竟有多少;少年人的喜欢做不做得数;会不会三两年之后,当他见过了更多的繁华世界之后,这样违背世俗的喜欢就会变成一种笑话。
宁怀瑾几乎是拿出了平日里应对朝政的十二分耐心,来一点一点地在自己心里“顺藤摸瓜”。
然而不摸不知道,他这样一摸才发现,原来他想过的远比他想象的更多。
换句话说,他其实在乎过的事情也比他想象得更多。
宁怀瑾缓慢地走到书案后头,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秦六不知道他怎么了,身子下意识跟着他转了半圈,还是摸不着头脑。
——难不成中邪了?秦六费解地想。
宁怀瑾心里倒没有什么太大波动,不知道是不是提前有了心理准备,他脑子里现在除了茫然之外,暂且没出现什么其他过激的想法。
——我也喜欢陛下吗,宁怀瑾认真地想。
但他很快就发现他在这一点上是想不出名堂的,于是恭亲王紧接着换了个更加严密的自我拷问法。
他从来都希望宁衍一生顺遂,平安康健,哪怕坐在皇位之上,也还是能保留一点赤子之心,能在这世间的诸般苦难里,尝出属于自己的一点甜。
如果那点甜只能由我来给他呢,宁怀瑾认真地想,我愿不愿意给他。
这个问题几乎没在宁怀瑾心里停留太久,他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从未涉足过情爱的恭亲王终于在这漫长的自我梳理中找到了能够自洽逻辑的答案,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接受了这个“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我也是喜欢宁衍的,宁怀瑾想,但顾虑太多,所以不敢承认。
“秦六。”宁怀瑾忽然问:“你们影卫之间,有联系的手段吧。”
“确实有。”秦六说:“王爷可是要给陛下带什么话?”
“嗯——”宁怀瑾抿了抿唇,他似乎头一回做这样的事情,看得出来有些犹豫。
但很快他就下定了决心,神色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你问问陛下。”宁怀瑾说:“等桐柏县打下来,本王亲自回去请陛下喝酒的话,他愿不愿意破个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