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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夜话

定江山 顾言丶 2795 2023-12-24 19:04:46

宁衍先送宁怀瑾回了偏殿,看着他安顿下来,才又拐去三清殿给淑妃续了一盏长明灯。

三清殿内空无一人,景湛也不在。大约是因为天色已晚,便回国师府去了。

正殿香案下的铜盆中还遗留着烧黄纸的痕迹,香炉中的最后一束香正燃到一半,淑妃的灵位放在正殿的神位脚下,被擦拭得很干净。

其实将已故嫔妃的牌位放在这里,不是个很合规矩的事。她们的棺椁得搁在皇陵里,排位也得放在太庙,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

但这说到底也只是多立一个牌位的事儿,宁衍想办也就随他了,没人会拿这种微末小事来驳他。

何文庭替宁衍放好软垫,宁衍跪下来,冲着神像和排位磕了三个头。

他俯首时,一缕极其轻微的梅花香气忽而从身侧传来,宁衍先是一愣,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的还是宁衍的大氅,方才送宁怀瑾回偏殿时也忘了换回来。

宁怀瑾身量比他高一些,大氅顺着他下跪的趋势从他肩头拢下来,将他整个人囫囵罩在里头,像是无端形成了个拥抱。

宁衍接着下跪的动作将头低下去,将下巴埋在大氅毛绒绒的领子里,深深地吸了口气。

——奇怪,宁衍想,喝酒的明明是皇叔,怎么醉的反倒像是我。

他这样想着,动作却未停,端正地磕了头,然后站起身来,从香案一角抽了一炷香出来,在烛台上点燃了。

宁衍在供桌前站定,微微颔首躬身,拜了三拜,将香交到了何文庭手中,插入了香炉中。

三清殿内灯火通明,神像金身威严,端坐在高台上,宁衍抬起头望过去时,忽而有种被看穿的错觉。

但年少的帝王只是站在原地,不偏不倚地跟最当中那座神像对视了片刻,眼底心里都是一片清明澄澈。

三年过去,他已经不会再为自己的心思感到羞愧了。

——无论是面对神明,还是面对母亲。

宁衍坦坦荡荡地站了一会儿,才轻巧地别开目光,将身上的大氅拢紧了。

何文庭将香续上,又将宁衍亲手点亮的长明灯珍而重之地捧起来,放在了淑妃的牌位旁边。烛火微微跳动着,将排位上淑妃的名号映照得通红。

宁衍看了几眼,才一言不发地转过身,顺着来时的路走了。

折腾了这一遭,宁衍回到紫宸殿时,已经临近丑时了。

外头下了一整天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殿外守夜的小内侍们怕雪隔了夜除不干净,只能从好不容易焐暖的被褥堆里爬出来,缩手缩脚地去拿扫帚。

宁衍坐在床沿上,都能隐约听见外头沙沙的扫雪声。

何文庭半跪在他脚下,替他脱下了鞋袜。

宁衍今日从三清殿回来时,不知为何不想坐轿,硬生生从外头走回了紫宸殿,何文庭怕他受寒腿疼,于是又拧了张热腾腾的毛巾,替他按揉小腿。

宁衍手里捧着碗姜汤,正用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和着,一炷香时间过去,一口都没往嘴里送。

何文庭何等了解他,一见他这表情,就知道他压根不想喝这又辣又苦的东西。

“陛下。”何文庭试探性地说:“膳房那边说往里放了红糖,不辣的。”

他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宁衍更不想喝了,把干脆把碗往旁边一放,说:“算了,朕也没冻着,你拿去喝吧。”

何文庭本来还想劝两句,一听后半截,到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

主上任性和主上赏赐是两回事,前者能规劝,后者要是退却,就变成了奴才不识抬举。何文庭叹了口气,谢了恩,伸手将那碗端走,照宁衍说的自己喝了。

屋角的更漏又往下降了一格,宁衍接过何文庭送来的清茶,随意问道:“玲珑今日没回来吧。”

“没有,紫宸殿这边一直看着呢。”何文庭说:“陛下赏赐她去内司帮忙,是她的服气。”

宁衍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就着茶盏漱了漱口,擦过手上床了。

何文庭上前替他放下帷帐,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似乎是有话要说。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天色太晚,怕跟宁衍说话会让他走了困劲儿,又到底咽下去了,自去将寝殿内的蜡烛熄了大半,只留下靠近门口的两根烛台。

“何文庭。”帷帐后的宁衍忽然出声。

何文庭连忙应声:“在。”

“你方才是不是有话要说。”宁衍问。

何文庭知道,他这么问,就说明是宁衍自己有话想说,于是轻手轻脚地走回床边,低声道:“陛下明察秋毫,确实如此。”

宁衍轻轻笑了一声。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宁衍说:“无非是觉得恭亲王说得对,今日我给了舒秋雨这位置,是有点莽撞了。”

何文庭跟了他多年,偶尔也能规劝他一两句,是以并不觉得惶恐,只是笑了笑,说:“陛下胸有城府,给了舒姑娘这位置,想必也是深思熟虑过的结果。”

何文庭这话说得讨巧,既没反驳宁衍的话,也没直说他莽撞。

“何文庭,你还记得我母妃吗。”宁衍忽然问。

何文庭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向宁衍的方向,只是他跟宁衍之间隔着张厚重的帷帐,他也看不清宁衍的表情,只能听清他低沉而平静的语气。

那毕竟是这孩子早逝的母妃,何文庭生怕是方才上香时勾起了宁衍的思念之情,沉默片刻,才柔声说道:“自然是记得的,淑妃娘娘脾性极好,是宫里难得温和的人,从不无故打骂宫人。奴才当时年纪尚轻,曾有一次不小心打碎了只琉璃盏,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却不想娘娘也未曾怪罪。”

其实何文庭伺候淑妃的年头不算长,对淑妃的印象已经没那么深刻了。但他怕宁衍伤怀,就想挑着点有趣轻巧的琐事说一说。

宁衍对于淑妃的印象比何文庭还要浅。

他甚至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的母妃。

当年淑妃生下他后便难产而死,年幼的宁衍最初是乳母带大,后来开始略微记事了,便养在了宁怀瑾的府上,对于这位母妃,只记得画像上的零星几眼。

但血缘是个很微妙的东西,哪怕宁衍压根没有跟淑妃相处过哪怕一日,在三清殿替她上香时,还是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种莫名的空茫感。

“你当年是我母妃宫里的,我父皇对她如何,你大概也见过一二吧。”宁衍轻声说:“你觉得父皇爱她吗。”

何文庭这次沉默的时间变长了。

他没法骗宁衍。

淑妃当年在宫中就像是半个隐形人,她脾性好,为人又和软,向来不怎么与人结仇,也不怎么与人相争,半年里也就能侍寝个一两次,依靠着家世安安分分地坐在那位分上,多年不升不降,也没人在意。

宁宗源自然也不怎么在意她,偶尔路过宫门口时才能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

淑妃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候,大约也就是生宁衍那一天,那年冬月十六,也下了今日一样的大雪。宁宗源头一次寸步不离地陪在她的床前,可眼神也只落在襁褓中的宁衍身上。

宁衍何等敏锐的人,何文庭只是迟疑了片刻,他自然就明白了。

他倒没有替淑妃不值,只是又问道:“我父皇最喜欢的妃妾是谁?”

何文庭这次回答得很快:“大约是温贵妃,贵妃盛宠之时,可与皇后争锋。”

“但父皇还是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他们的孩子。”宁衍紧接着说:“他算计四哥的时候,可丝毫没顾忌贵妃。”

何文庭一噎,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宁衍也知道,当年他三哥四哥争着江山争得头破血流,虽说都有错处,但最后便宜了他,完全就是因为宁宗源的偏爱。所以这话由他说出来,到底显得有些得了便宜卖乖。

只是他这么多年都没忘了,十年前他那谋逆的四哥在他和宁宗源面前被人当胸一箭射个对穿时,宁宗源伸过来捂他眼睛的手依旧稳若磐石,半分都看不出悲痛之色。

当年尚且年幼的宁衍不明白,还以为是宁煜自己想不开。但这么多年渐渐过去,他自己也在这龙座上坐了这些年,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朕不懂什么情啊爱啊的,也不懂是世人常说的万般无奈。”宁衍打断了思绪,开口道:“朕只是不想明知不会付出真心,还要白白耽误人家的青春和爱恨。”

“今日不是舒姑娘,明日也是别人。”何文庭低声说:“日后陛下就懂了……喜欢不喜欢的,不是顶顶重要的东西。”

“帝王是无情。”宁衍平静地说道:“但帝王也是人,人就不可能无情。与其将自己这辈子为数不多的情分挥霍给不知道多少个人,还不如好好妥善地存起来,等着要用的时候再拿出来。”

宁衍这话说得倒是利索又干脆,却听得何文庭心尖微酸。他在帷帐外摇了摇头,无声地唏嘘着。

——还是年轻,他想。因着年轻,所以气盛,不懂得人若是要和这世道拼,最终也只能拼出个头破血流,然后被迫认输的结局来。

宁衍不知道何文庭在外面想什么,说了这么会儿话,他也困了,于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缩紧被子里。

他的困劲儿来得快,临睡着前忽而想起了什么,努力提上了点精神,迷迷糊糊地说:“……记得去吩咐偏殿那头伺候的人,要是皇叔明日早朝的时辰没起,就别叫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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