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出名字的男人惊愕且难以置信地看着立在不远处的青年,呢喃张着嘴,震惊地半响都没说出一句话。
祁牧安脚步有些虚浮,听到耳边勃律的声音,还是立刻记起此人是舒利可汗身边的那位忠心耿耿的亲信。
这种人,舒利都死了,延枭竟然还留着?
阿木尔看到阿古达木一愣,反倒是符燚这次动作迅速,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架在刀下钳制住。
勃律只停顿了这一下,很快就把目光从阿古达木的身上移回来,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一样。他夺过祁牧安手中的刀卡回刀鞘中,若无其事地揽着他朝身后的巷口走。
苏俞要将抓到的穆格勒人在祁牧安事先的命令下送往宫中地牢,阿木尔不放心,想跟着一起去,苏俞却不同意,担心这两人为同族,路上心软后悔再出现变故。
两个人互相看不对眼,原地绊了几句嘴,最终还是阿木尔搬出勃律,苏俞看着越走越远的自家将军和他身边那抹背影,想到那草原人说什么祁牧安就应什么,话语权在府里比正主还要大,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
阿古达木被捕后丝毫不慌,也不抵抗,只是紧紧盯着勃律离开的背影。他慢慢放缓心中的摇撼,忽然仰头朗声冲前方喊道:“殿下,你是在和东越狼狈为奸吗?”
勃律充耳不闻,头也不回,继续朝巷口走。
阿古达木蓦然咬住后牙槽,心底充斥着难以理解和愤慨,叱声大叫:“勃律!你简直枉为穆格勒之子!枉叫可汗如此器重你!”
然而这话喊完,直到勃律走出小巷,他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祁牧安觉得身边人一直在压抑着发抖,阵阵寒气从衣服下传出。他心中一惊,撑着力气反手握上勃律伏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结果却被人无情拂了下去。
“你身上好冷……”祁牧安一口气吸上来,涌上喉嗓的血被他生生压了回去。他执著地把勃律的手复攥紧,担忧问:“你的手炉呢?”
“跑丢了。”勃律不冷不淡地答,出小巷的步子却不知不觉加快。
祁牧安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浊气,弱气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还害你丢了手炉。”他看到停在巷口的马车,声音不禁快了几分:“你现在冷吗?没事,上了马车,我们马上就回家。”
勃律一爪子狠狠挠上他的手背,骂了一句祁牧安听不懂的草原话,才说:“闭上嘴,你不说话我就不难受。”
祁牧安果然乖乖闭了嘴,只是被挠的手依旧不舍得离开,牢牢抓在勃律的手上。
他们到了马车旁,刚要上去,没注意到旁边还有两人。纪峥生怕元澈乱跑,正拎着少年的衣襟守在马车旁。
少年见祁牧安和勃律走出来,畏惧地缩了缩脖子,转眼看到这二人身后还跟着一人,眼睛一亮,想也没想就往前跨了一步想跑过去,全然忘了衣襟还被拽在纪峥的手里,身子刚倾出就被扽了回来。
元澈揉着脖子,忿愤瞪眼纪峥,随后看向前面眼睛明亮,就像是看到了救命毫毛般,冲人大叫一声:“太傅!”
若是没有人捞着他,估计他早就窜到容瑾昱身上了。
勃律听到他这声,停下来,扭头看过去。见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他敛住眉,摸不清此人想要干什么。
他冷声先开了口:“皇帝向我承诺过,你们不会插手此事。”
容瑾昱一怔,随即知晓这位小王子是误会自己来掺手的,笑了笑,道:“小王子,你误会了,我不跟你抢人。只不过此事还涉及我朝朝廷,我是来查别的事的,碰到遇到了而已。”
听到这样的话,勃律才渐渐缓和态度。
容瑾昱看向一边祁牧安,目光从他嘴角没擦净的血迹掠过,皱了皱眉,说:“我会和苏俞一起把人押进地牢,还望你的兵暂且把这座赌坊看牢了,里面的人一个都不要放出来,说不定能审出点什么。”
祁牧安点头,虚声道:“今日还要多谢太傅了。”
容瑾昱颔首,看着他叫来一兵交代了几句,随后和小王子一起上了马车。
身边,元澈战战兢兢寸步挪过来,一手捏上男人的衣袖,另一只手捏着指头,小声重新唤道:“太傅……”他吸着鼻子委屈极了,“他们太可怕了,太傅,你带我去找皇兄吧。”
容瑾昱看了眼正往车上钻的勃律的身影,想了想,把元澈拽在自己袖上的手拨掉,笑道:“我可没空伺候你,陛下近日朝中繁忙更没闲心见你。殿下,你还是跟着你师父吧。”
元澈听完宛如天打雷劈,瞪着容瑾昱离开的背影,气地小手狠狠抠上马车的木头车壁,嘀嘀咕咕诉说着自己的怨愤:“说什么让我离他远点,离远点还不让我回宫,还让我一个人继续以身犯险。”
忽然,车上传下一嗓厉声,吓得他抖了三抖。
“你在下面嘀咕什么!赶紧给我上来!再磨磨蹭蹭,我就让你师父把你一个人丢这儿!”
元澈把自己吓炸开的毛抚平,这才胆战心惊地爬上马车。
掀开的车帘伴着他窜动的身形,惹进来一股凉风,激得勃律掩嘴止不住地咳嗽,连带着刚坐在他们对面的元澈都瞪圆了眼,屁股粘在木板上怎么挪都不安,生怕对方一个不如意抽出腰间的刀把他一脖子抹了。
“把帘子捂严实……”祁牧安逆着上来的血气吩咐元澈。
行吧,他还得听两个秧子的话。元澈撇着嘴,十万个不乐意,但到底还是听师父的话照做,起身把四周的帘子全合严实了。
做完这一切,他坐回去,好奇地悄悄打量对面嘴角挂血的男人。
——他还从未见过师父这般狼狈模样。
祁牧安努力调整自己体内的气息,一遍又一遍把已经顶到喉嗓的血咽回去。他不敢把昏沉的身子重量完全倚在勃律身上,只能挨上一点,后半截身子强撑着靠在车壁上,更不能在勃律面前把这口血吐出来让他再生担心,于是他极力咬牙忍着,在体内化解打在胸口上这一拳造成的凌乱不堪的气息。
车内咳嗽声停息,三人默了会儿,勃律哑声先开口打破沉寂。
元澈就这样立着一对耳朵听他们对话。
“怎么就让他得逞了?”勃律蹙眉问。
祁牧安虚弱地扯动嘴角,压着气断断续续把他分心救了一女人随后坠下楼坊的事儿说了出来。
“报应。”勃律听完挪了挪肩膀,不让祁牧安贴着了:“你救了那女的,人家根本不领情,那种时候你还管旁人干什么!”
他裹住自己的裘衣,深吸了两气,再次开口:“从坊中跑走的人已经有人去追了,其余事我们回府再说。”
祁牧安紧紧皱眉,想和勃律再说点话,嗓子却如何都开不了。他发了急,内里挣扎着想要突破无形卡住喉咙的梏桎,想要回应勃律,好让他不那么紧张。
——自打他被勃律接住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勃律紧张的情绪,这种情绪持续到现在仍旧没有消散。
然而他始终说不出别的话,努力闷闷“嗯”出一声算作回应了勃律,哪料下瞬,调息压住的气波涛汹涌着争相全部破开喉咙,他再也压制不住,一口血躬身吐到脚下的毯子上。
“师父!”元澈大叫,整个人惊慌不已,他哪见过这种情形?
勃律瞪大双眼,急忙扶稳祁牧安,也不顾自己的身子状况,揭开裘衣快速掀开车帘,朝外面的人慌张叫道:“纪峥!快去叫个大夫到府上!”
车里乱作一团,祁牧安意识昏迷前,手一直牢牢握在勃律的身上,就像在安慰他一样,一层层力道灌入勃律手上,一遍遍告诉他自己无事。
待再睁开眼,他已经躺在了自己房中榻上。数日未曾而眠的榻顶变得陌生起来,让他一度想不出自己在哪。
祁牧安浅浅呼吸片刻,听到了身边压抑着的咳嗽声。他动动手,发现手背被压在了一片柔软下。
祁牧安一怔,随后撑着手肘半坐起身。榻边,青年掩面侧首咳嗽,面色苍白,好在他没有从其手掌中感受到传来的寒意。
祁牧安大致扫了下屋中,点着烛火,烛光明亮,屋中央的大燎炉燃着烈火暖着热意。
察觉到榻上的人醒了,勃律扭回头,先是望进祁牧安道不清情绪的眸中怔了须臾,随后眼睛慢慢瞪着他。
祁牧安问:“你有没有事?”
勃律没好气道:“我能有什么事。”
当时他太着急,运了点气,不多,但一阵吸气上来全身确实有蚀骨地疼,不过没多久就和升起来的寒气一起散了,许是这几日持续施针喝药的缘故。
“对不起……”祁牧安叹喟,气息微弱。
他眼里有心疼,有歉意,有自责,也有勃律违心不想看出的意味。
这一声“对不起”,叫勃律有些恍惚,一时间不知他在对哪件事说对不起。
勃律默然片刻,敛下眸,说:“你这辈子确实挺对不起我的。”
祁牧安忽地不敢去握勃律的手。
他慌张道:“再见到你,我就发誓以后一定要倾我后半生护好你……可是今日我却先受伤了,还连累你……”
“闭上嘴吧,我好得很,亏得你找的那什么太医,现在运气后的后作用可比之前轻多了。”勃律抬帘瞧他,“我现在可比你精神。”
祁牧安无声笑了笑,感觉手背上的热源要离开,贪心地反手抓住,在勃律怪异地眼神下谨慎问道:“你今日是不是……吓坏了?”
勃律扯了扯嘴角,到底没拉下脸承认这句话,不过也没抽开手。他倔强别开头,去端一旁的碗碟,撇开话头:“幸好你命大,这一拳错了半分,不然阿古达木这一拳,怎么说也要你半条命。”
他把碗递到祁牧安面前:“醒了,就先喝点粥吧。”
祁牧安观察了一息青年躲避的眼神,了然,笑着接过来。
勃律现在心里设了屏障,再不是当年草原上那个恣意的少年郎了。但他依旧能从勃律身上感觉到对自己的在意,这就已经很知足了。
喝过粥后,勃律对他说:“你再睡会吧。”
“你呢?”祁牧安急急叫出来,但很快就补充道:“这榻现在可是你的,我可睡不安稳。”
勃律哼着,去灭榻边高几上的烛火:“放心,我要倦了,一定先把你踢醒,让你滚下来。”
祁牧安听后,止不住地闷声笑。
勃律要起身把手从他掌心抽出,祁牧安才感觉温度离了一点,就加了力度握紧,不让勃律离开。
男人恳求道:“你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勃律盯了他须臾,叹口气,坐了回来,偏过头淡道:“睡吧,我不走。”
渐渐的,勃律听出榻上人的气息回归安稳。等他完全睡着了,勃律小心翼翼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蹲在榻前凝了会儿,才起身出去。
出门前他不忘把桌子上的手炉捧在手里,钻取着炉中的热意,心事重重地走下石阶。
容瑾昱不知何时进的府,正迎面向他走来。勃律闻声停驻,不虞地看着他。
离近了,容瑾昱看了眼屋子,问他:“祁牧安如何了?”
“好得很,吃得香睡得香。”勃律淡漠说。
容瑾昱笑一声,不太明白这青年的呛意,接着说了一句:“牢里的人要见你。”
勃律顿了一下,冷声说:“不见。”
“他不是你的族人吗?今日听你的语气你们认识。”容瑾昱说,“当真不见一下?”
“你们中原人都这么磨磨唧唧?我和他一点瓜葛都没有,说了不见就不见。我只抓人,审人是你们的事儿。”勃律敛眉。
容瑾昱点头,说了声“行”。
勃律见他没有离开的打算,不耐烦地问:“你还打算在这里多久?”
容瑾昱一愣,再次笑出声。面前的人儿像是在圈领地似的,急着赶人。
“我有要事找祁牧安。”
“他睡了,你等明日的吧。”勃律打了个哈欠,“记得明日巳时之后再来,别扰到我。”
见对方不让步,容瑾昱只好作罢。
勃律在容瑾昱转身要走时蓦然吐出一句,提醒道:“告诉皇帝,让他把人看牢了。”
男人回身看他,思索片响道:“小王子放心。”
人走后,勃律在院子里漫无头绪地转了几圈,最后坐回屋前的石阶上。
自打看到阿古达木出现在东越,他就始终稍微恍惚。
一个人静静坐了许久,也或许没多久,一阵脚步声把他的思绪拽了回来。有一人来到他身边,把一碗热腾腾的东西递到他鼻下。
“把药喝了。”
“不喝。”
必勒格道:“爱喝不喝,死了正好。”他把碗搁到勃律身边,就没了下文。
勃律坐了会儿,心情甚是烦闷。他瞥眼身旁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想到身子后面屋里的人儿,抿起嘴,到底还是端过来仰脖,一口气灌进去。
喝完,他把碗扔回身边:“我喝完了,你可以走了。”
然而必勒格并没有走。他站在青年身侧望了望今夜的满月,忽然开口:
“勃律,你其实还是在意穆格勒的,不然这次你不会帮东越皇。”
勃律埋在膝上的神情一顿,浑身僵住。
男人继而道:“嘴上硬得很,自己打算就这样哪日一死了之,实际你比任何人都牵挂穆格勒,牵挂你身边的人。”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心软。”
“怎么,阿古达木就嚷嚷几句,你就伤心了?”
必勒格这人就是这么可怕,旁人看不透他,他却能一眼看透旁人。
勃律盯着地上的影子沉默良久,蓦然轻声问道:“必勒格,我好像一直没有问过你,你恨穆格勒吗?”
必勒格感到可笑:“我为什么要恨?”
勃律抿抿嘴:“是穆格勒抛弃了你,不然以你之能,你不一定会屈居于此,你在草原上的地位和威望,甚至有可能高过父汗。”
男人轻嗤:“你是在用我比较你惨不惨吗?”
勃律不说话了。
必勒格站了会儿,拾起碗要走:“你解了毒,就留在中原吧,别回去了。”
勃律怔愣过后,讶然看向他。
必勒格说:“穆格勒早就不再是那个延绵百年、和睦百年的穆格勒了,现在的草原也不是你记忆中的草原。”
勃律略微着急地伸手往他旁边蹭了蹭:“你是收到什么消息了吗?”
“各部都很动荡,哈尔巴拉和延枭一直在压迫他们,草原上迟早还会再有一战,一个决定谁统领整片草原的战役。”必勒格居高临下望他,紧接着视线从身后的屋门扫过。
“这人对你挺好的,你留在这里,有他在,会比在草原更快乐。”
“当年的事我从他们嘴里多少知道点,这人把愧疚埋在心底,不然硕大的府上不会任你指哪走哪,更不会把他命都交到你手上任你计行。他这是在弥补你,但他也是真的在乎你。”
勃律嘲讽:“当年的事你又清楚多少,别在这自以为是。别以为你是我兄长我就不敢骂你。”
必勒格不怕他的虚言,冷嘲:“当年?你被贬去昭仑泊,还不是成天溜回来,最后还被舒利抓到降了罪剥了权。你溜回来,就是找他的吧?”
招呼不打一声就被人掀开往事,勃律气着重新把头埋进膝中:“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听着勃律的气急败坏,必勒格难得笑出声。
“好好想想吧。我说过,你不应该死,也不能死。”
必勒格端着碗离开,不多时也离开了将军府。
勃律一直裹着毛大氅坐在石阶上一动不动。
他一动,他就忍不住去想。可他不敢想,也不想去想。
必勒格说得对,他早就做好了哪天悄无声息就死了的打算,他已经不认为这世上有奇法能解了他身上的奇毒。
这些年的消极自卑一点点侵蚀着他,他如今这样就算解了毒,武功废了多年,还是拿不了刀,他还是活不下去。
他已经不配阿隼如今这样捧着了,也早就不是阿隼记忆里恣肆的小殿下。
所以他不愿意听必勒格的话留在中原。
他还是想在生命殆尽的时刻,回到草原,在天神的注视下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