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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厌金杯 慕禾 4134 2023-12-13 11:39:55

阿隼被看押在草地上的位置离他们不远,听得看得均是一清二楚。虽然双方说得是草原语,但“殿下”两声熟悉的音节一出来,让他飞快抬起头,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人。

这一年来他在勃律的督促下草原话精进了不少,现在勉勉强强能听懂个七八分。期间,他们的交流中数次流露出一个字眼,让他浑身的血液逐渐僵凝。

他努力把他们说的话连贯在一起,之后不动了。

——他们说……谁死了?

阿隼的视线从吉日木图的身上僵硬挪开,又紧紧抓在了正大喊大闹的宝娜身上。他看见阿木尔一掌就制止了女子要往外跑的行动,听见他们下令要去西处战场搜寻。

——搜寻谁?

他重新把目光落回吉日木图以及身后将士们浴血的兵甲上,呼吸猛然一滞,气息卡在胸腔,让他吸不进呼不出。足足有半炷香的时间,他才恍然大咳喘气,颤抖着身子剧烈喘息。

由于事出突然,没有绳子更没有牢帐,仅是用几名将士看押,所以根本没有时间给他捆绑。阿隼的双手伸到身前去揪令他窒息的衣襟,手指狠狠抠进布料中,趴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眼眶通红,心在强烈跳跃,扑通扑通震动着胸腔,一路跳上嗓子眼处,弹响他的神经。

再次抬头,不远处的人已经乱了,周围又乱遭起来,但没有人注意到他这里。

必勒格在额尔敦塔娜的相送下离开小叶铁铊部,必勒格带着其其格同符燚和宝娜回了帐子,阿木尔也不见了人影,估摸着去备马准备前往西处。

阿隼十指抠住地皮,揪住草根,仿佛用了最大的力气。他手指越攥越紧,心在高处晃颤的厉害,是马上就要从悬挂处坠落的惧意。

他静了有半刻后忽然撑起身子,从地上悄无声息爬了起来。他的背后是一片帷幕,前面站着正交谈的士兵,能跑出去的路只有身前硬闯的一条。

阿隼急促呼吸两口气,突然发了力,向着两个士兵撞过去。狼师士兵一时不察,两人被这股冲力撞得后散,但到底是会武的,身子还歪着,但手上却速速回了过来,一刀一掌向着阿隼而来,欲要把他重新摁回去。

怎料男人反应迅速不似常人,轻而易举就避开了攻势,还两招打的二人不得不后退身形。

阿隼趁机跑出来,直直向着最近栓的一匹马跃去。他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短柄,一刀砍断了拴马的绳缰,握着剩下半截吁声策马,动作快到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扬蹄狂奔了出去。

“人跑了!”两个士兵在后面大声呼喊,动静很快把将回到帐中的符燚和海日古重新引了出来。

符燚出来后只能看见一个背影,见状他立刻看向看押阿隼的地方,结果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他二话不说就要去追,怎料却被一掌给捞回了原地。眼瞅着人影越来越小,他暗骂一声,扬头喊人:“赶紧给我追!”

话落,几个将士策马应声前后奔了出去,符燚这才扭头去看拽住他的海日古。

特勤神情严肃:“他现在没什么用,跑就跑了。”

符燚狠狠皱眉,烦躁地嘁了一口。

“就算跑了,也不见得能回到大庆。草原这么大,他一个中原人找不到方位,能耗死在这。就算能回去,赵长辉也不会让他活着回去。”海日古松开手,“现在确认勃律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符燚望向吉日木图的方位,从西处回来的狼师士兵满面衰颓,有几个族人正在帮他们包扎伤口。

“回来的只有这几个?”海日古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轻声问。

男人不忍地收回目光:“我应该跟着他们一起去的。”

海日古说:“哈尔巴拉这一仗,能这么快就率大军前往西处,定是有人通风报信,他们是专门冲着勃律去的。”他看着符燚,忽然想到一件事,肃声问:“哈尔巴拉这些年一直在针对勃律。符燚,十一年前,勃律在乌兰巴尔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阿娜是怎么死的?”

十一年前发生的事,勃律回来后从未跟他们提起过,就连舒利可汗问起也只得到了简易的回答。

符燚摇头:“这件事他连我们都没细说,我们自然也是不敢问的。”

海日古紧紧锁眉,心中愈发的不安心。他们谁都不知道十一年前勃律在乌兰巴尔部发生了什么,如今人再次落入哈尔巴拉的手里,他想不出乌兰巴尔的疯子会怎么对待小殿下。

这次意外的没有得到俘擒的消息,难道勃律真的战死在西处?

海日古捂住面孔,顿觉肩上砸下了一块千斤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深夜笼罩了每一个人。阿隼策马一路狂奔出小叶铁铊部,马蹄狂乱踩过任何地方,跃着人的头顶撞出了部族。

他在草原上疾驰,身影很快就没入了黑暗。他无心去理会身后从小叶铁铊部坠出来的人马,只闷头一刻不停的向前跑,约莫有着半刻,身后就失了额外的马蹄声,不再驾马追人。

阿隼没做多停留,也没心情去望身后跟着的人是不是真的离开了。他依旧马不停蹄的凭借来时的记忆直线朝远处跑,识路的人会发现,他这走的方向是往穆格勒而去。

可惜今夜不是月圆之夜,弯牙月也被深深掩藏在云层深处,透不出光亮。他在无月之夜下迷了方向,在漆黑广袤的草原上犹如一头乱撞的鹿。

阿隼攥着绳缰的手不住颤抖,入目的漆黑让他焦虑不安。他骑着马在草原上茫无头绪地打转,直至黎明时分,金乌在他身后渐渐洒出光辉,他才重新找到方向。

似是天神眷顾,又似是误打误撞,他离穆格勒已经不远了。阿隼驾马穿过空无一人的部族,寂寥裹绕着他的身影,冷清的空气刮过面颊,沉重的马蹄声撕裂了穆格勒多日的死寂。

他快速穿过穆格勒,穿过狼师,越过主帐的时候,并未多留恋前些日子还在这里的温存。他愈往西处跑,愈能嗅见空气中弥漫渐浓的污浊血气,从风吹起来的散乱沙土草屑之中,能看到此处曾经的激烈交锋。

西处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尸骸。战败的旗帜歪斜地插在地上,在风中残破摇荡。

阿隼跌撞着从马背上滑落到地,身边的马因为持续奔波一夜,此刻已经累的气喘吁吁,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再也不动了。

他望着前方在金乌的照耀下毫无声息的战场,心中是难言的恐慌和惧怕。他往前一迈,想跳到战场里去寻找熟悉的人影,可这一步踏出去,腿竟是发软的,险些让他支撑不住跌到在地上。

阿隼喘口重气,缓和着发晕的头脑,用力让自己挺直双腿走进漫天亡魂无归途的风尘灾乱中。

他颤抖着双手,惨白着面孔,徒手一个个去翻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人。他嘴上喃喃,不知是在念叨着什么,整个人慌神无序。

他看到一个就去忙乱地翻一个,把地上死去的每一个人都翻了一遍,从最初的翻到十步远的位置,翻过来看清楚不是记忆中的那张脸,便立刻去翻下一具。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慌张无助。他气息愈发不稳,不知是被浓烈的血气呛得作恶,还是心中极度的紧张作祟,他开始剧烈咳嗽。

一声咳过一声,咳得眼眶润红,咳得要把心肺吐出来。下刻,他死死用手捂住嘴,把自己的声音堵在了嘴缝里面,手下的动作不断,依旧翻着尸体。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在哪!在哪!到底在哪!

他逐渐开始心慌缭乱,神绪不定,心在漂浮,即将坠落的恐惧充溢全身。他在数百千具尸体之中翻找着,不停翻找着,双手沾满了鲜血,混搅着粘腻在手上,也沾染了他的衣衫,变得血迹斑斑,凌乱的像极了从尸坑中爬出来的一样。

——没有,哪里都没有。

他慌乱地扑到另一边,一一翻过,不顾腥臭味,把叠在一起的尸体推开,去看被压在最下面的人。发现不是后,他再爬到另一边,重新翻找。

他没有放过任何一具尸体,但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人。战场很大,死的人很多,他想他可能要找上三天三夜才能全部翻完。

他不想在这里看到勃律,却也想找到他。

阿木尔带着士兵比阿隼晚到西处,他们驻马的时候阿隼已经手慌脚乱的在战场里了。身边的士兵示意阿木尔看过去,阿木尔却只在原地站了两息,随后扭头说:“不用管他。”

他们从白日找到黄昏,从日初找到日落。孤鹰凄怆地在头顶徘徊鸣叫,草原悲哀低鸣。

阿隼沉重地拨开一具尸体,发现不是后晃晃悠悠起身,去另一侧翻看。然而脚下不知什么东西一绊,让他浑噩地摔在地上,吃了一嘴草屑。

他静了一息,慢慢撑着手臂坐起身。晚霞于他的头顶即将没入天涯,残存的余晖刚好照到他沾了泥土和血的脸上。他略略偏头想躲避日光,可这一扭,刚好让光线错开他的面孔,照射到他的脚边。

一道晃眼的光芒刺得阿隼睁不开眼。他闭了闭双目,微眯着双眸去瞧脚边的东西。

草地上落着一块似石非石的物什,在光亮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他偏了偏身子挡住背后来的光线,凑近了去瞧。

这一眼,叫他浑身血液僵固。

地上是一块他十分熟悉的东西,是被人日日扣在腰间的狼符,是他心上人引以为豪的骄傲。而如今这块代表了狼师昔日光辉的狼符,被裹着血破了角,随手扔在地上,躺在血泊中、

阿隼慌慌张张地捡起来,抓在手里搓了搓,把血擦掉仔细去看上面的雕着的狼头,确实是勃律腰间的那块狼符无疑,只不过他上面划裂了刀痕,耳朵也断掉了一边,像是被刀子残毁了。

阿隼抓着狼符四处张望,他不明白为何狼符会从勃律身上掉下来落在战场上。他忍不住想,若是狼符在这,勃律是不是也在这?

他起来去翻狼符附近的尸体,然而才翻到第二具,阿隼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他手下的尸骸没了头颅,血淋淋的糊满了身下整片草地。身上的兵甲残破不堪,被刀子划开了一道道痕迹,每一刀下去都委实狠厉,有点门路的人就能看出,这些刀子一刀接着一刀砍到相同的位置,破了甲露出血肉,流出来的鲜血把银甲染的血红。

尸体的双手已经辨不出原本的皮肉,但手边凌落着一把浸了血的宝刀,在无声象征着身份。

阿隼睁大双眼,猛然捂上口鼻,手脚蹬蹭着草地惊慌往后撤。他满眼惊恐和绝望,胃里作呕翻涌。他蓦然匍匐在草地上,头撞在地上,肩膀止不住的颤抖。

他极力忍耐,声音仍旧泄出来呜咽。他抓着狼符的手叩在胸前的衣衫上,五指成爪带着布衫抠进皮肉中,狠狠抓着,狠狠陷着,声音逐渐变成嚎啕。

他崩溃在地,心中刺痛,宛如暴雨一遍遍冲刷着千疮百孔。他颤着心脾,大口大口吸着冷气,极力摆脱窒息的晕厥感,泪水一滴滴重重砸在草地上。

空旷的四方回荡着他的撕心裂肺,他的悲怆和心如刀绞的痛苦。

他在草原上失去了他的狼主,他把他的狼主丢了。

阿木尔的脚步在离阿隼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的视线在其身边绕了一圈,最终牢牢锁在一旁的尸骸上。勃律的兵甲他再熟悉不过,手边的刀子也是他看了十几年的刀,然而此刻均了无生命的躺在那里。

阿木尔舔了舔干燥的唇瓣,头埋下去,泣不成声。

黄昏的日光渐渐地落了下去,它把阿隼趴伏的身影镀上一圈金边后,就毫无留恋的沉入地底。

他缓缓直起腰背,失魂落魄地坐了许久。手上的狼符因为攥得太紧的缘故,边角把他的手心磨出血口,温热的血液再次包上符令。

他双目失焦,一动不动地坐到黑夜降临,坐到月亮升上头顶。晚风吹过,冷冰冰的身子好像更僵硬了。

阿木尔把那具尸体连同刀子一起带走了,临走前好像和他说了什么,但他一个字都没听见。

阿隼抬头看了看温润的月光,无神端详了许久,方才踉跄着站起身。第一次起身没起来,第二次才摇晃着站直在夜色下。

他一步步往回走,马来时累死了,他就徒步走到了穆格勒。

族里漆黑一片,寂静沉沉,没有一点人息。他踏进狼师的主帐,点燃了一只烛火,随后独自坐在榻前,直至到天亮都没再动过。

他离开穆格勒的时候带走了两样东西,徒步继续向着来时的方向去。不知走了多久,不知金乌升起落下多少次,亦不知玉盘升起落下多少次。

阿隼好像走了许久许久,才终于停了下来。他遥遥向前望着,在这里可以依稀瞧见小叶铁铊部的轮廓。但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偏过头,望向右手方。

那边,是东越的方向。小叶铁铊部是草原上离东越边境最近的部族,从这里往南再走一段距离,他或许就能看见东越的边境城了。

那座城叫什么来着?

阿隼低垂下头,他想不起来那座城的名字。

他收紧五指,没有朝小叶铁铊部的方向走,而是转身向着南面东越的边境小城而去。

草原的风刺骨,呼啸在天地之间,撕扯着他吞噬着他。

他离开了这片无垠,也彻底失去了这片无垠。他手心抓着的苗火,曾以为能为自己燃亮一生,自己能呵护一生,可奈何终究还是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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