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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白事(27)

心匣[刑侦] 初禾二 5303 2024-01-15 17:12:02

尹溪赤脚走在滚烫的沙滩上, 海风将她的裙摆吹起来,像一朵绽开的雪花。她向沸腾的海水走去, 浪花纷飞, 起初打湿她的脚踝,而后将裙摆也打湿。她眼中空茫地看着海的尽头,那里只有飘浮的云。她眯起双眼, 仿佛看到了那个离开很久的人。

他对她说过,等今后有钱了, 要带她去海边。她问可不可以在海边办婚礼, 他说那自己要更加努力地赚钱了。

时过境迁, 物是人非, 她真的在海边办了一场婚礼, 挽着的却是仇人的手。

她叹了口气,又往海水中走了一步, 忽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喊声:“海里可没有你想见的人。”

她转过身去, 只见那个叫凌猎的警察踩着人字拖, 棉麻裤的裤脚挽至小腿, 双手插在裤袋里,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那视线像是在看一个寻短见的人。但是奇怪,一般人发现有人要跳海, 不是会立即冲上来营救吗?

“我……”尹溪别开脸,“我没有想寻短见。”

凌猎耸了下肩,“我想也是, 你还没回到家乡告诉某个人, 吕东越已经死了。”

尹溪瞳孔轻轻一缩, 脸上却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 她拢了下被海风吹得有些乱的额发,露出释然的神情,仿佛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有些费力地逆着倒退的海水,一步一步朝岸边走来,停在离凌猎五步远的地方,“你都知道了。”

凌猎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我不知道。”

她愣了下,苦笑。

凌猎:“所以我才跟你说,如果想倾述,随时来找我。”

海水起起落落,送来宛如时间注脚般的声响。沉浸在这种声响里,人似乎能轻易触摸到时间的形状,它在匆匆流逝,宏大壮阔,不为任何人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而停留。

“我是想去找你。”尹溪眼神很平静,“我承认,我确实是为了接近吕东越而来。”

凌猎侧过身,指了指不远处的凉棚,“女士还是不要晒太多太阳。”

两人来到凉棚下,许是凌猎刚才温柔的态度让她想到了再也不会回到她生命里的人,鼻尖一酸,眼睛也泛起红。

凌猎:“那个人叫杨孝?”

尹溪呼吸一提,复又吐出气,声音轻微发颤,“是,他是我的恋人,我们本来就要结婚了。”

尹溪在姑姑家就是个透明人,住在客厅隔出来的小房间里,勉强能够温饱,至于亲情,那是父母过世后她就再也不曾享受的奢侈品。

初中还没念完,她就离开姑姑家。为了养活自己,她什么活都干过。夏天厂房里的温度高达40℃,冬天又冷到零下。开到早上的大排档总有蛮不讲理、揩油的客人,老板永远站在客人一边。在闹市摆地摊,见到城管就像老鼠见到猫,有时被逮住罚款,半个月的利润就没有了。

可是像她这样的人,有什么办法呢?

她还去发廊干过,那种主营业务并不是洗剪吹的发廊,老板娘见她漂亮,给她拉来不少客人。那个冬天发廊被扫黄,她恰好生病在家,洗心革面,不再接这种活。

发廊那位老板娘人品虽然不行,但烧得一手好菜,她学来皮毛,买来锅具、板车,大冷的天在各个工地外面卖盒饭。

那时民工和市民们的矛盾已经很尖锐,工地上没有什么好餐食,馆子里的饭菜卖得贵,民工们吃不起。她虽然算半个黄名市人,但是对城市没有归属感,她一直在泥潭里匍匐挣扎,比这些民工又高贵得到哪里去?

所以她看他们,甚至比看城里人还要亲切。她自动将自己归入他们的队伍,起早贪黑买菜炒菜,尽量降低价格,不久就成了工人们的“御用”厨师。

也是在那时,她认识了同岁的民工杨孝。

工地上多是三十左右的工人,黝黑,粗矿,强壮,杨孝却刚二十出头,生得白净,身材也很单薄,穿着跨栏背心干活时,“排骨”都看得见。

杨孝也不像其他人那样爱把粗话挂在嘴边,说话和声细语的,被其他人欺负了也不恼,笑嘻嘻地就过去了。工地上的人也不是真的欺负他,只是把他当弟弟、小孩,时不时就摆着大哥架子教训一下,有好东西还是会分给他。

尹溪对杨孝很有好感,她是个漂亮的姑娘,杨孝是个清秀的小伙子,相处久了,当然会相互吸引。

尹溪每次给杨孝舀菜,都会“手抖”多舀点——杨孝太瘦,她想把他喂胖点。杨孝“礼尚往来”,把大哥们分给自己的糕点留给尹溪,干完活只要有空,就跑来帮尹溪收拾,蹬着板车送尹溪回家。

那个工地的活干完时,两人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但结钱时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有人知道他俩谈恋爱,见不得人好,散布谣言说尹溪这种女人不可能永远跟着他这穷小子,迟早得分。

尹溪很不开心,也清楚人心有时就是被嫉妒填满,别人说她闲话倒是无所谓,如果在工地上为难杨孝就麻烦了。

她与杨孝说了自己的想法,杨孝叹气,“怪我现在还不能给你安稳有尊严的生活。”

要说成长环境,杨孝更加辛苦,从农村来打拼,苦吃多了,就有了被搓扁揉平,逆来顺受的“毅力”。他完全理解尹溪的不安,于是两人说好不在工友跟前秀恩爱。杨孝在哪里干活,尹溪就去别的工地卖盒饭。

两年过去,两人的生活还是很拮据,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黄名市郊外的景点山。其实黄名市离海不远,但是他们舍不得将钱花在旅行上。

他们最喜欢说的是以后。以后有钱了如何如何。没有经济基础,又没有竞争实力的年轻人,唯一拥有的慰藉就是虚无缥缈的“以后”。

那一年,尹溪上了当地报纸,记者将镜头对准街头巷尾挣扎求生的平凡人,抓拍的尹溪炒菜的照片很有艺术感,不久就有商人出钱请尹溪拍服装照,一套的价格比她辛苦炒一周菜还高。

尹溪受宠若惊,和杨孝商量之后,暂时停下卖盒饭的工作。杨孝很支持她,说老婆这么会赚钱,自己也要更卖力。

不久,黄名工程学院东门改建的工程启动了,杨孝成为工人之一。

他不止一次对尹溪说过,在工地干了这么多年活,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回,因为东门不远处就是老图书馆,大学生们嫌这里设施陈旧、书籍少,一般都不会过来,正好“便宜”了他。

他很喜欢看书,也很想上大学,但家庭条件不允许。换成气派的新图书馆他肯定就不敢去了,一身的灰怕弄脏桌椅,更怕吃大学生们的白眼。

尹溪数着刚到手的钱,“孝哥,你想不想自考?你看,我现在攒了些钱了,我是读不进去书,你想上个夜校、大专什么的话,我可以供你。”

杨孝笑得很幸福,捧着她的脸说:“好开心,老婆养我。”

尹溪不好意思,推他,“别闹。”

杨孝认真道:“但是我不能自己轻松坐在教室,看着你一个人辛苦赚钱。记得吗?我们要攒钱去海边结婚。”

尹溪早就明白世界上有很多无奈,只得将供杨孝读书的事放下。那之后她接了出市的工作,要去山里拍摄。本来她每天都会和杨孝通话,但有几天没有信号,等她回到有信号的镇里,再给杨孝打电话,手机竟然关机了。

她心神不宁,害怕杨孝出事。当时黄名市本就不太平,出过好几次伤害民工的事件了。她没有拍完,转了几次大巴,终于回到黄名市,眼前的事实狠狠泼了她一盆凉水。

杨孝果然出事了,被砸得头破血流,安静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直没有醒来。

校方每天都有人来慰问,送花送水果,工友们也常来,个个义愤填膺。尹溪得知杨孝是在从老图书馆回临时宿舍的路上出的事。

当天工地的电机出了故障,晚上不能工作,工头干脆给大家放假,杨孝带着水壶去老图书馆,直到熄灯还没回来。工人们知道他喜欢看书,以前也不是没有看到半夜才回来的事,于是也没担心。

但天快亮时,几个打扫卫生的校工突然在工地外喊:“你们的人好像出事了!快出来看看!”

杨孝趴在林荫道上,脑袋和脸上全是血,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工人们马上想到近来伤害民工的事件,而校园晚上是封锁的,把杨孝打成这样的一定是学校里的人,遂立即找到校方理论,耽误了送医的时间。

上午十点多,校方代表才把杨孝送到医院,抢救了三天,情况才稳定下来。这三天,工人们一直在和校方扯皮,还叫来了警察。

但尹溪回来时,工人们已经与校方达成谅解,答应将事件定性为内部打闹,得到大额赔偿和日后工作安排的工人们全都缄默不言。尹溪问是谁打伤杨孝,工人们说那人已经回老家了,治疗费营养费误工费全部都校方承担。

尹溪还是想讨个说法,但杨孝需要人照料,加上校方代表也见了她,半是劝说半是威胁,她如果闹,校方就不再出各种费用。

除了识时务,她没有任何办法。

后来,杨孝醒来,只记得一点多时从老图书馆离开,沿着走惯的小路回工地,结果后脑就挨了一下子,当时他还没有失去知觉,但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清,只知道袭击自己的是个男人,应该是学生,他倒地后,那人还在打他。他在剧痛中昏死过去,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时尹溪才知道,根本就不是工人们内部打架,但是知道了又能怎样?工人们拿到好处已经闭嘴,如果她现在非要闹出个好歹,杨孝后续的医治怎么办?

得知几方协调的结果,杨孝苦笑一声,安慰尹溪,“如果我醒着,我也会做同样的决定。”

有的人的命,就是不如另一些人值钱。

不管是尹溪还是杨孝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苦惯了,卑贱惯了,只是想在这个城市找到一个落脚之地而已。

杨孝出院,尹溪以为事情会渐渐好起来,她又开始接拍摄的活儿,就算尹溪暂时不工作也没关系。但是尹溪不愿意被她养,拖着落下病根的身体去工地。因为干不了重活,总是干几天就被辞退。

那时尹溪经常不在家,杨孝身体难受就忍着,接连发烧,只是去买点药来吃。这么过了小半年,杨孝突然发病死亡。

杨孝的亲戚都在农村,赶来办了他的葬礼,尹溪没有露面,出奇地平静。这时她才意识到,从一开始,她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她不该妥协,她应该督促校方找到那个伤害杨孝的人。

但是底层的人,习惯了得过且过,苦难后的一丁点甜头就感恩戴德,殊不知那不是甜头,那只是被伤害后施舍了廉价药水。

尹溪断了与所有民工的联系,花了一年的时间高强度工作,在攒了能够支撑她生活和调查的钱后,她开始寻找凶手。

这无疑是件非常艰难的事,但他相信杨孝的话——那是一个男学生。

男学生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袭击杨孝?杨孝为人宽和,极少与人产生矛盾。联想到黄名市很多人看不起民工的现象,尹溪判断,问题不是出在杨孝身上,而是出在男学生本人身上。

男学生仇视民工。但为什么仇视?这里面原因就多了。

事情已经过去将近两年,那人很可能已经毕业,尹溪利用黄名工程学院举办摄影活动的机会,混成评委,与学生会、教务处的几位姐妹交情甚笃,拿到之前几届男学生的名单。

名单就像经书一样密密麻麻,她耐着性子,一个一个调查。这项枯燥的工作花了她一年时间。她给这些学生预设各种犯罪动机,再去挨个排除,直到发现一个叫吕东越的学生,其父也是民工。

她来到吕家所在的旧房区,假装福利机构的工作人员,上门调查五十岁群体的生活情况,言谈间将话题引到子女上。

吕父一说吕东越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他看不起我,嫌我是当民工的,给他丢人,不能像他那些同学的父母那样给他安排工作,供他出国!”

尹溪问吕东越现在不住在家里了吗?吕父说他们早就断绝关系,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

父亲是民工,憎恶、看不起民工,在尹溪心里,吕东越是凶手的可能越来越大。

她又在网上高价请黑客调到吕东越的成绩信息,发现在杨孝遇袭之前,吕东越所在的专业进行了一次很重要的考试,吕东越成绩不理想,较之上一次考试,有非常明显的退步。

会不会是因为吕东越考砸了,一腔愤懑无处发泄,再加上本就痛恨民工群体,正好看见杨孝在老图书馆读书,所以爆发伤人?

尹溪想找到吕东越,亲自接触一下,然而她根本不知道吕东越在哪里。之后,他又想到和吕东越的同学网聊的办法,利用和校内姐妹的关系搞到一张学生证,谎称自己是学妹,加上几位男同学的号,聊学校聊专业,然后把话题转移到吕东越身上。

她打听到一个很关键的信息——就在杨孝出事前,吕东越经常去给民工们送热水,非常热情。

为什么?找袭击对象?踩点?

她已经无法说服自己这些只是巧合,素未谋面的吕东越在她眼里面目无比可憎,她时常梦见自己找到了吕东越,并杀死了他。

某一天,她忽然想到,吕东越为什么要离开黄名市?

当时警方展开整治,抓了一批伤害民工的人,吕东越是不是害怕东窗事发,所以才逃走?

吕东越这一届搞同学会,组织方要确认每个人在哪里、能不能来,尹溪趁机得知吕东越在遥远的丰市。

她来到丰市,跟踪吕东越,将他的工作单位、租住的地点摸得一清二楚。这时她陷入迷茫,人找到了,却不知道该怎么报仇。

一刀结果他吗?她没有必胜的把握。

在杀死吕东越之前,她想要从他口中得到真相。

她想到自己曾经在发廊工作过,取悦那些龌龊的男人是她的老本行。她定下计划——接近吕东越,成为他的女朋友,再找机会问出真相,复仇。

但是接近吕东越却十分困难,这个低眉顺目的男人和她想象中很不一样,唯唯诺诺的,什么都不敢反抗,更是抗拒陌生人的接触。

她回到黄名市,一边等待机会一边工作。没有等得太久,她发现金橡树正在策划一场荒诞的“阴间”婚礼,需要心理承受能力强的新娘新郎。那时她并不知道新郎会是吕东越,只是觉得这是个打入金橡树的好机会,只要成为同事,就有发展的可能。

根本没有人与她竞争,她来到金橡树签合同,普通员工并不知道她来自黄名市。得到近距离观察吕东越的机会,她一度怀疑自己找错了人,这个男人懦弱胆小到令人发指,为什么会有杀人的勇气?

但很快她找到理由——吕东越正是因为背着人命,所以才变得这么谨小慎微,不敢让人注意到自己。

这给了她启发,她要反其道而行之,刺激尹东越。

丰潮岛上“万鬼巡岛”的活动开始在即,新郎人选却迟迟定不下来。尹溪趁着聚餐的机会旁敲侧击,大家一听,对啊,怎么没想到吕东越?吕东越那种性格肯定不会拒绝吧?而且用自己的人,能省一大笔开销!

吕东越很不愿意,但是领导们挨个施压,尹溪在暗处看着吕东越的反应。如果他就此爆发,失控伤害逼迫他的人,正好让警察来好好查查他的过去,如果他没有拒绝,那她将成为他名义上的新娘,有更多单独接触的机会。

结果是吕东越没有拒绝,在公司的要求下与她绑定在一起,互相了解。既然要了解,就少不了聊天,尹溪很健谈,说起自己为了拍摄全国跑,接触得最多的就是民工。

一听到民工,吕东越的神情就变了,那种发自内心的嫌恶根本遮掩不住。尹溪心里沉得厉害,却还是将吕东越拉向自己的网,当她提到黄名市的案子,吕东越有些兴奋,说那些人活该。

尹溪说犯人全都抓到了,吕东越露出一丝得色,但尹溪再问,他就不再说了。

上岛之后,吕东越隐晦地向尹溪表达出爱慕,尹溪恶心不已,只得一遍遍告诉自己,还没有诱使吕东越说出真相,她必须再忍耐。

“我是想对他动手,但是不是现在。”尹溪结束这段漫长的讲述,就像是从过去沉重的岁月中走出,眼神中满是疲惫,“婚礼之后还有很多天party,我想找机会灌醉他,问他当年的事,但有人在我之前就动手了。”

尹溪很失落,“对不起。”

凌猎:“这句对不起应该不是对我说的吧?”

尹溪笑着擦了擦泪花,“是对杨孝。我花了这么多时间,找到凶手了,但还是被人抢先。”

凌猎:“他不希望你为他报仇。”

尹溪一愣,“你凭什么这么说?你都不认识他。”

“你刚才不是让我认识他了吗?他温柔、和气、上进,很疼爱你。这样的人,会希望你因为他而犯罪、坐牢吗?”

尹溪捂住嘴,两行泪落下。

“他可能连追凶都不愿意你去做。”凌猎看向海面,浪声遥远,不知是谁的倾述与叮嘱,“他喜欢的女人,应该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即便他已经不在了。”

尹溪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凌猎俯视着她,“黄名市警方已经重启调查了。”

尹溪惊讶地抬起头,不敢相信。

“警方在侦查中有失误,但这一次,相信他们能够找到迟到的真相。”

尹溪哽咽着摇摇头。

凌猎说:“你不相信警方,但其实有个警察像你一样,这么些年一直在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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