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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少将行 十七场风 3939 2024-01-17 10:43:20

夜风微凉,文渊阁内还有零星光火。

烛火摇动着,晃了下眼睛,林霰按住手中的信纸,起身去把窗户关上。

他面前的书桌上放着几沓信件,皆是从宸王府搜查而来,林霰在内阁看了一天,才看完冰山一角。这些信件是过去十多年被赵珩利用职权私自扣下的,一看发现牵扯不少旧案,林霰一边看一边记录,很耗时间精力。

关完窗回到桌前,林霰揉了揉眉心,神情有些疲惫。

周旦丁和李为也没走,林霰入内阁没多久,便请旨将他们从翰林院调了过来。前些日子林霰不在长陵,赵冉政务繁忙时亦是他们在旁辅佐。

李为新煮好茶水,奉茶过来,轻轻置于林霰手边:“大人,先休息一会,别将眼睛熬坏了。”

信件林霰要一一过目,不愿假手于人,是想亲自找到当年靖北军送往长陵、却被赵珩拦下的求援信。

林霰今夜还要熬着,茶都泡得浓一些。

李为捡起桌上一封信看了看:“大人,宸王这些年利用职权替下面官员瞒天过海,所收贿赂清点起来还需要不少时间。”

前日查抄宸王府,其府中暗室堆满黄金和奇珍异宝,多是受贿而来。

林霰把看完的一沓信交给李为:“这些是我整理好的,你们拿过去仔细核对。今日时辰不早,明天带上翰林的学生一起看吧。”

李为笑了笑:“倒不急着走,十三皇子一会要来文渊阁,我再等等他。”

李为是赵时晞的老师,每日上午都要去皇子殿为赵时晞讲学。皇上还主持朝政时对赵时晞限制很多,不许他离开寝宫,最近这段时间要好一些,不过赵时晞不是贪玩乱跑的性子,即便准许他出门,他也不会跑远,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文渊阁和翰林院,这两个地方逮李为和林霰一逮一个准。

林霰端起茶杯,随口问道:“十三皇子是从小便跟着你吗?”

“是的。”李为说,“皇上将十三皇子交给我时我还只是翰林中一名不起眼的小官,一晃过去六七年,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

“十三皇子这个年纪学识过人,你是他的启蒙老师,想必费了不少心思。”

“皇子聪慧好学,我只是抛砖引玉罢了。”李为谦虚道,“况且十三皇子近日明显长进,是大人指导有方。”

二人一个吹一个擂,将彼此都说笑了。

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快到门前又逐步放缓,林霰刚和李为对视一眼,那边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李为去开门,赵时晞顶着张笑脸冲他乐:“好远就听见先生们的谈笑声,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林霰看着他:“先生夸你呢,夸你聪明。”

赵时晞手里还抱着几本书,独自一人来的,嬷嬷年纪大了,不想让她陪着熬夜。

李为轻声笑道:“殿下,咱们去隔壁,不耽误林大人正事。”

赵时晞乖巧地点点头,临走前还帮忙把林霰的门仔细掩好。

这孩子有一肚子的问题,还喜欢问不同的人相同的问题,从不同的人身上学习不同的角度和思路。赵时晞来了就要待很久,李为不在宫中留宿,要赶在宫门下钥前出宫,他们最多就谈到那个时辰。

林霰喝完浓茶精神一些,看着厚厚一堆信件,今夜不打算睡了,想留在文渊阁多看一些。

李为离开前来敲敲林霰的门:“大人,时候不早了,你不回去吗?”

林霰转动酸痛的脖颈,扶着脖子说:“嗯,今夜不回去了,你先走吧。”

闻言赵时晞先亮了眼睛,他也不急着走了,想再请林霰给他讲讲税改新政。

李为走后,房中只剩他们二人。

林霰将桌子整理一番,看到一半的信搁置一旁,和赵时晞一讲就讲到了下半夜。

赵时晞终于听困了,打着哈欠,想喝林霰喝剩下的一口冷茶。

林霰拉他起来:“殿下,今天就到这里,我送你回皇子殿。”

赵时晞敬重林霰,把桌上涂写的废纸收起来,夹在书中带走:“不用了先生,今日叨扰,您早些休息。”

虽然是在宫里,不会有什么歹人,林霰还是不放心一个孩子半夜独自出行,他坚持要将赵时晞送回去,赵时晞便没再阻拦。

夜间宫里值守的羽林卫两个时辰换值,正是这个点,宫道上没什么人,看起来格外凄清。

云雾笼着弯钩似的月亮,幽深石板路上泛着朦胧凄冷的光。

赵时晞抬头看了看天,收紧双臂,觉出些冷意:“春天了,晚上还是好冷。”

林霰垂眸看他一眼,将披在肩上的斗篷解下来,轻搭在赵时晞身上。

赵时晞张着嘴巴:“先生不用……”

林霰说:“殿下披着吧,我怕冷,穿得多。”

刚才身上脱下的斗篷还带着一些温度,林霰衣服上总有一股浅淡的香味,清幽幽的,让人联想到梅枝上覆着的新雪。赵时晞觉得好闻,揪紧领襟深深吸了一口。

鼻息间充斥着令人安心的味道,赵时晞小声说:“先生,除了嬷嬷,您是唯一一个给我披衣服的人。”

林霰始终觉得赵时晞心智比同龄人成熟,这与他从小的成长环境有关,这句话听起来带有感激,也有一些落寞。

林霰犹豫一下,抬手很轻地摸了摸赵时晞的头:“殿下,你的人生还很长,不会只有嬷嬷。”

赵时晞似乎并不认同这句话:“可我从出生起就只有嬷嬷,我没有母后,宫中人人猜测我是父皇与回人苟合生下的野种,我不受父皇喜欢,父皇也极少来看我。我在宫中受尽冷眼,连太监都可以因为我的不同任意欺辱我,只有嬷嬷陪着我,爱护我,关心我是否穿暖,是否饱腹。”

林霰抚摸的手微微一顿,反问道:“所以殿下将嬷嬷视作人生的全部了吗?”

脚下月光轻漫而上,烟一般,赵时晞低头想了想,说道:“人生如烟,我不知自己何时死,如果现在停止呼吸,嬷嬷就是我的全部。”

林霰不再往前走了,他和赵时晞面对面站着,一高一矮,可他的视线却很平和,没有一点居高临下。他先是看了一眼自己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再看向赵时晞,语气温和地说:“可是人间岁岁年年,谁又敢说自己的人生如同一缕握不住的青烟呢。”

赵时晞面露怔然。

“殿下,你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林霰说,“不想死的悄无声息,那就拼命的活下去。将前路握在自己手里,是让后世记住你的唯一方法。”

赵时晞仿佛被点醒般,一时间羞愧的几乎抬不起头:“学生惭愧。”

皎白的光映出赵时晞绯红的脸,林霰对他一笑:“殿下……”

他哄孩子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突然余光闪过一道刺目寒光。

一个黑影自宫檐一跃而下,冰冷的刀锋直冲赵时晞!

林霰心内一惊,大喊一声:“有刺客!”

旋即攥住赵时晞的手腕,将他拉到身后。

砍刀已至身前,赵时晞到底只有十岁,当即脚便软了。

林霰扑倒赵时晞,抱着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堪堪避过那致命一击。

对方的目标非常明显,冲着赵时晞来的。但宫中行刺一击不中,很容易惊动守卫。

对方听见脚步声,拼着被抓住的危险追上前来,直直向赵时晞刺了过来。

林霰想都没想,一个翻身将赵时晞护在身下,眼看刀尖就要穿透他的后心,说时迟那时快,一柄短刀从暗夜中斜飞而入,一下打掉了刺客手中的砍刀!

兵器锒铛落地,刺客见状立即飞窜逃走,林霰脸色僵冷地抬起头,看见了霍城。

刚换完值的羽林军将将赶到,霍城沉声下令:“追,本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羽林军即刻出动。

林霰看向赵时晞:“殿下,没事吧?”

赵时晞吓坏了,惊恐地摇头:“我险些成一缕青烟了。”

这时候了还有心思说笑,林霰看他没什么大碍,把小孩拉起来,还没站稳,霍城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月色敞亮的地方:“受伤了吗?”

“没有。”林霰摇摇头,“侯爷怎么会来?”

霍城没好气道:“这么晚不回家也不说一声,我去文渊阁找你,守卫说你送十三殿下回皇子殿去了,我便来接你一程。”

说的好像找不到回家路的小孩子,林霰说:“对不起,我忘记了。”

霍城摆摆手,转而又皱起眉:“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宫里行凶?冲你来的?”

说着低头看向赵时晞,回忆起刚才那刺客的指向,似乎是冲着赵时晞?

什么时候争皇位连个不受宠的皇子都得除掉了?

霍城怒上心头,正要发作,突然瞥见林霰若有所思的眼神,刹那间有个念头一晃而过。

林霰说:“此事必须彻查到底,明日让大理寺介入。”

霍城“嗯”了声,当着赵时晞的面没再多说。

“皇子殿不安全,侯爷,能带殿下走吗?”林霰问道。

“我那是什么收容所吗?”霍城翻了林霰一眼,然后说,“未及冠的皇子按例不许出宫,不过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去找晏清说一说,看能不能卖个面子。”

林霰点头道:“侯爷的面子,王爷肯定要给。”

赵时晞略显拘谨,轻轻扯了扯林霰的衣袖:“先生,我要出宫去吗?”

林霰弯下腰来,拍拍赵时晞身上蹭的灰:“对,今日那刺客冲着殿下来的,刀刀刺向要害,我担心他一击不中,还会再来。”

赵时晞看了看霍城,大概是觉得他凶,凑到林霰耳边说:“我不能去先生家住吗?”

林霰难得磕巴一下,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自己也住在侯府。

他含糊道:“嗯,算是我家,殿下如果不嫌弃,可以跟我一个屋。”

赵时晞简直巴不得,哪能想到被刺杀还能收获与林霰同住这种好事,立马把刚才的惊险抛去九霄云外,高呼道:“太好了!”

霍城不耽搁时间,带着赵时晞回了趟皇子殿,赵冉还没休息,听说竟有人敢在宫中行刺,一贯温和的人也发了通火,立刻传了大理寺卿樊熹,要他连夜查明幕后黑手。

至于赵时晞出宫的事,赵冉一开始并不太同意,只说可以加强皇子殿的守卫,保护赵时晞。后来霍城亲自发话,赵冉也就没说什么,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

赵时晞得了恩准,高高兴兴回寝殿找嬷嬷,想让嬷嬷帮他收拾些衣物,跟他一起去侯府小住一段。这个时辰嬷嬷已经睡下,屋里黑漆漆的,赵时晞挺不好意思打扰嬷嬷休息,但还是敲了敲门,在外小声喊:“嬷嬷。”

嬷嬷平日睡得不死,基本喊一声就有人应,可赵时晞一连唤了好几声都没人回,他又敲了敲门:“嬷嬷?”

林霰在廊下等他,听见动静走过来:“怎么了?”

赵时晞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嬷嬷不开门。”

林霰拉开赵时晞:“我来。”

他先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于是直接将门推开。

下人住的房间一眼就看到了头,里面空空荡荡根本没人。

赵时晞心脏乱跳:“嬷嬷不在,她从不会这么晚出去。”

林霰牵住赵时晞的手,发现他手上温度比自己还冷:“去你房里看看。”

赵时晞的房间还亮着灯,是嬷嬷给他留的,担心他晚归害怕。

门掩着,林霰先走过去,手一推,发现门没关严实,碰一下就开了。

接着他看见桌上伏着一人,正是平日里照顾赵时晞的嬷嬷。

赵时晞眼睛一亮,甩开林霰的手:“嬷嬷!”

林霰想抓他没抓住,赵时晞已经跑到桌前,拍了拍嬷嬷的肩。

小孩子没多大力,可就是这么一下,嬷嬷如泥墙瘫倒般摔下椅子,她仰面倒在地上,翻过来是一张惨白无血色的脸,双目圆睁,七窍流血,早已没了声息!

赵时晞被这一场景骇得神魂离体,腿一软跌坐在地,浑身发抖地被林霰抱住,捂住了双眼。

林霰看向桌子,桌上有一碗冷透的甜粥。

想来是嬷嬷特地做给赵时晞吃的,但左等右等他不回来,甜粥冷却,她舍不得倒掉,便自己尝了一口。

正是这一口要了她的命。

林霰觉出手掌间有湿意,他抱起赵时晞,想带他出去,可赵时晞冰冷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小孩纯净的眼睛难掩惊惧和悲痛,赵时晞没有大哭,而是咬着牙无声的流泪,他强迫自己看向地上的尸体,明明很害怕,却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看。

林霰都觉得这样太过残忍,又挡了一下赵时晞的视线,皱眉道:“殿下,出去吧,这里交给大理寺。”

赵时晞缓慢将目光转向林霰,颤抖着问:“是因为我吗?”

林霰无法开口说不是,只能保持沉默。

赵时晞才十岁,他从小不被赵渊喜爱,不知自己的母亲是谁,就在不久前,他还坚定地告诉林霰,他短暂的一生中拥有的全部是嬷嬷。

林霰把赵时晞抱起来,将他的头压在自己肩上,不让他再看。

赵时晞咬住林霰的衣服,呜呜地哭。

他突然切身体会到,林霰口中所说的,他的一生很长,不会只有嬷嬷,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也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嬷嬷为他生,也为他死。他的全部不是嬷嬷,可他是嬷嬷的全部。

“先生,你知道是谁要杀我对不对?”赵时晞哽咽着说,“我要给嬷嬷报仇。”

林霰脚步微顿,半晌答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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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人间岁岁年年,谁又敢说自己的人生如同一缕握不住的青烟呢。”改自“人间岁岁年年,谁敢说如烟。”——《海底》·凤凰传奇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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