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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少将行 十七场风 2773 2024-01-17 10:43:20

上山路俩人走得不快,霍松声有心迁就林霰的步伐,怕这病秧子半道爬不动了,又得让他背上去。

“吃晚饭了?”霍松声问道。

“吃过了,将军呢?”

霍松声这个下午半点没闲着,从燕康那出来就去了城防司,离开城防司就赶紧来阁王寺,一口茶都没喝上,别说吃东西了。

“没有。”霍松声这会儿提起觉得饿了,肚子也应景地叫了两声。

周遭安静得厉害,林霰自然听见了,说道:“将军想吃什么?”

“你要给我做么?”

林霰说道:“嗯,就不麻烦寺中师傅了。”

霍松声认真想了一下,可寺庙里左不过就是那些清淡素菜,着实没什么好想的,于是随口道:“跟上次一样,下面吧。”

林霰点了点头,又走了一段,他对霍松声说:“将军在此稍等片刻。”

霍松声拉住林霰:“你做什么?”

林霰把灯笼拿回来:“将军等着。”

“哎,林霰!”

霍松声见林霰提着灯笼向山间去了,黑暗山林中只有荧荧一点光和细微动静,他不太放心,还是跟了上去。

林霰并没有走得太远,霍松声追上他的时候,他正蹲在树前采蘑菇。

灯笼被他搁在脚边,歪倒了,映出林霰干净外衣上星星点点的泥渍。

“阁王寺不是有野菜吗,吃完了?”

霍松声也蹲了下来,单手随意搭在膝上,见林霰双手满了,便主动摊开掌心,接了一点过来。

“没有。”林霰拍了拍蘑菇上的碎土,“白天在洞口躲避杀手时看见的,这种菇味道鲜美,而且清润败火,可以多吃一点。寺中师傅们采的那种不宜多吃,易生火疖。”

霍松声捏起一根,就着灯笼看了看:“这小蘑菇长得漂亮,看起来有毒。”

林霰拢了掌心:“生的有毒,煮熟了便无毒了。”

霍松声先站起来,再把林霰拉起来:“这么了解,你吃过啊。”

林霰举灯返回,并未回答这句。

霍松声几步赶上:“怎么不说话了?”

自相识起,林霰就一直不太会拒绝霍松声。凡是他不想说的,第一次总是沉默,霍松声若执意追问,林霰即便半真半假的编故事,也会给他一个答案。

这次也是一样,林霰说:“我少时曾有一段艰苦日子,每日只能靠山中野果野菜果腹充饥。这种小蘑菇毒性不算太强,吃完顶多睡上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霍松声静静听着,不知怎的就想起上回郎中替林霰看病,说他右手腕曾被利刃刺穿过。

他看向林霰提灯笼的右手,纱布未去,也不知还疼不疼了。

“你不是家道中落去的都津吗,怎么,什么家道能落到吃野菜的地步?”霍松声说着,再次夺过林霰手里的灯笼。

林霰手中一松,眼睛不自觉追随着光:“世人皆有万般苦难,不足为提。”

一到实在不肯交底的时候,便是这种“不足为提”“腌臜之事不说予将军听”的托词。说来说去都是借口,林霰知道霍松声听得明白,却还这么说,是希望霍松声明白之后就别问了。

霍松声也的确懒得问,毕竟和他没什么关系。

二人回到寺庙,林霰去煮面,霍松声便坐在厨房门口的台阶上等。

身旁有根柱子,他靠着,微侧起脸看夜空。

阴云似乎散去一些,入冬后的天气有些干。

霍松声忽然觉得荒谬,林霰,一个短短认识几天来路不明的人,他不仅敢吃林霰做的饭,还容许林霰往饭里放毒蘑菇。

若林霰有心要杀他,岂不太容易了。

面煮好了,林霰端来霍松声手边。

霍松声姿势未变,抱着胳膊抬眼瞟他。那眼神带着些许茫然,像是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

“怎么了?”

霍松声看了他老半天才放开手,把面接过来:“我在想,你要是想要我的命太容易了。”

林霰坐去他身边:“那将军还敢吃我做的东西?”

“嗯。”霍松声捞起面,吹了吹热气,“谅你也不敢动手脚。”

林霰握着自己的右手轻轻转一转:“我说过不会伤害将军。”

霍松声不屑的神情做到一半看见林霰的动作,僵了一下,到底什么也没说。

庙中僧侣休息的早,此时寺里厢房大多都熄了灯。

霍松声不紧不慢地吃面,借着厨房昏暗的烛火,将碗里的毒蘑菇全部挑完了。

林霰不轻不重地捏着腕骨,问道:“将军今日去见了燕康,可有收获?”

霍松声心中有一个猜测,并且认为林霰也不是一无所知。他反问道:“你其实知道李暮锦不是李同光的亲生女儿,对不对?”

林霰此刻诚实起来:“嗯,查过。”

霍松声都快被这人藏着掖着气笑了:“那你跟我装?”

“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难免会有差错。”

“敢情你把我当跑腿?”霍松声“哈”了声,“再说,你林霰神通广大,杜隐丞手下都有人,区区城防司能拦得住你?”

昨夜在清欢阁遇见的那位谢逸,张口闭口都是杜隐丞,秦师礼等人也要对他礼敬三分,显然来头不小。

谢逸打着要处理霍松声的幌子,转头就把他交给了林霰。且不说林霰在飞仙楼发现霍松声后,用了什么法子与谢逸传递消息,托人将他捞了出来。那位姓谢的公子连大历富甲一方的几位大佬都不放在眼里,反倒听一个病秧子使唤,足以证明林霰手段非常。

“林先生,话说到这份上,大家都敞亮点。”霍松声将碗放到一旁,“我现在确实有了点小发现,也有了个小猜测,这事儿说出来确实挺脏的,我不把你往太坏了想,你是怕李姑娘知道真相后承受不住,所以查到什么也不明说,是么?”

林霰一贯冷淡的脸上难得显露出几分兴致,他似乎很想听霍松声说说自己都发现了什么:“将军说说看。”

霍松声抱住胳膊:“明明是我在问你,怎么你总是反问我?”

林霰想了想,于是先起了个头:“我与李姑娘相识于一年前,那天天气很冷,还下着雨,我原本准备离开遂州,是符尘发现了倒在街头的李暮锦。”

霍松声听完冷哼一声,很用力地按响了手指关节:“你不是说你自从去了都津之后就没再离开过吗?又骗我?”

林霰噎了一下,竟忘记了当初随口编来敷衍霍松声的话。

霍松声没好气地揣起手:“罢了,原本我也没信。”

林霰转移话题有一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有一手。他虚咳两声,继续说:“当时李暮锦刚从踏春楼逃出来,或者说是被放出来,我们救起她后,发现她身上有伤,像是被欺负过。我问她是否需要报官,她说与遂州知府相识,要去找他做主。”

“那时候你已经知道燕康有问题了吗?”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意料之中,以林霰的聪慧,多半当时就起了疑心。

林霰说:“李暮锦没有让我们陪同,但我让符尘暗中跟着她,一连三天,燕康的手下都没有放她进去,燕康也没有从府宅离开过。”

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骤逢打击,还是难以启齿的欺辱,当下的恐惧可想而知。此事一旦为人知晓,光是别人的吐沫星子都能将她淹死,不敢告诉父母,更不敢报官。

而林霰,一个浑身病气的书生,从面相到气质上给人的感受就是攻击性很小。他救了李暮锦,不多打听,不多说话,又在很大程度上给了李暮锦极大的信任感。

对当时的李暮锦而言,她最需要的就是安抚,林霰很好的扮演了这个角色,迫使李暮锦一点点向他敞开心扉,将一切和盘托出。

“可以啊林先生,为达目的连小姑娘都利用。”霍松声说。

林霰从不否认自己的卑鄙,他确实利用李暮锦的信任,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也正因如此,才不愿意多一层伤害。

林霰轻轻拢着衣襟:“将军正义凛然,看不上这些登不上台面的手段,所以我不想说给将军听。”

霍松声倚靠廊柱:“究竟是怕我觉得你手段卑劣,还是存心戏耍我,有意拖延时间?”

林霰微侧过脸来,一缕发丝勾在下颌,被风一吹,又尽数拂到耳后。他看了霍松声一会儿:“将军怎样想都行。”

霍松声眉心极快地揪了一下,立马松开来。

林霰的妥协让他非常不痛快。

“林霰,你想过没有。”霍松声问道,“如今你投靠宸王,将自己多年谋划拱手相让,若他将来夺得王位,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林霰心知肚明:“杀我。”

“对,杀你。”霍松声说,“即便他留下你,你这一路血雨腥风,后世流传定是恶名。如此,你仍觉得值得,仍然无所谓吗?”

风声潇潇,落叶纷纷。

林霰抬起眼,虚空中闪现许多模糊的身影。

有人在他面前倒下,有烈马的悲鸣,飓风和暴雪卷走了一切声音,只有鼻腔中留存的血味依旧浓郁的令人作呕。

林霰陡然笑了一下。

“这世间人人一张嘴,各人有各人的道理,各人有各人的立场,说到底是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至于是非功过,不过成王败寇,名节更是虚无缥缈,不如一抔黄土。”

霍松声视线一滑,落在林霰聚拢笑意的嘴角。

他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林霰顿住,僵硬的低下头去。

霍松声失态地抓住了他的手。

冰冷的玄铁戒硌着皮肤,林霰垂落的指尖细细地颤。

“……你不要这样笑。”

半晌,霍松声沙哑的开口。

林霰屏住呼吸:“为什么?”

“刺眼。”霍松声说,“会让我想起一个离开很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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