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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将行 十七场风 4017 2024-01-17 10:43:20

雨声在对峙中渐渐隐去,马车很安静,霍松声保持着离林霰很近的距离,可以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林霰鬓边有汗,让那张本就平静的面容显出几分冷然。

霍松声抬起手,抚过林霰湿冷的汗水,将手指间的血渍沾染在那煞白的皮肤上。

“先生。”霍松声低低地问,“还疼么?”

林霰随着问话狠狠抖了一下,托起自己无力的右手,言不由衷道:“多谢将军。”

霍松声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他捡起林霰掉在桌上的帕子擦手,连着血和汗一齐蹭上去:“我断了你的手,你反倒谢我?有趣。”

林霰靠坐在角落里,面对霍松声没有畏惧,也没有忌惮,他似乎疲惫更多一些。

“将军本可以杀我,我谢的是将军不杀之恩。”

霍松声揉了揉手中柔软的绸布,心想:“巧舌如簧。”

他把手绢往湿乎乎的怀里一塞:“洗干净了还你。”

林霰轻摇了摇头:“一条帕子而已,将军不必还了。”

霍松声瞥着人,心中腹诽不止。

当今圣上年近六十,至今未立太子,长陵城中几方势力拉锯,谁能在此时破局,谁便能夺得至高无上之位。眼前这个看似羸弱的书生,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令宸王和大公主同时青眼有加,甚至到了得不到便要毁掉的地步。三年的探花郎,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这时外头一阵马儿嘶鸣打断了霍松声的思绪,他还没来得及往外看,风雨便随着骤然推开的车门卷了进来。

方才那小孩儿神色紧张地冲上了马车,甩了霍松声一脸泥水点子不说,还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先生!”

林霰被风头打了个正着,又给小孩儿的冷手一抓,立刻无休无止地咳了起来。

小孩儿眉头全揪在一起,蹲下身,在掉落满地的杂物中摸索:“药呢,药瓶呢?”

霍松声抬了抬腿,俯身从脚边顺起一个白瓷瓶:“是这个……”

话还没说完,手里的瓶子便被夺了去。

那小孩还在说:“你少假惺惺,若不是你,我家先生怎会如此。”

霍松声见小孩那副紧张样子不似假的,便没辩驳,矮身下了马车。

雨势渐渐小了,随后赶到的春信正同百里航说话。

霍松声走近,百里航便拱手向他行了个礼,敬道:“小侯爷。”

霍松声是南林老侯爷的独子,他的母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爷爷是前朝首辅,凭着与皇室这层关系,皇上不得不对他再三忍让。若非执意从军去往漠北,走的应当是他爷爷的老路,科举入仕,进翰林,入内阁,前途无量。

百里航称霍松声一声“小侯爷”,实则看轻了他。昔日靖北军主帅戚时靖,一品大将军,地位与内阁首辅平齐。霍松声接了戚时靖的班,却没能得到皇上承认,除了军中,甚少有人称他为“将军”,多是叫“小侯爷”。

霍松声摆了摆手,蹲在地上查看杀手的尸体。

百里航说:“聆语楼的杀手,出手没有活口。”

霍松声在杀手胸口翻翻找找,没摸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你怎么在这儿?你家主子呢?”

“属下替王爷南下办差,途径此地,听见打斗声前来查看,正巧遇上小侯爷。”

霍松声扯起嘴角笑了一笑,说道:“敢情你们是来救我的?”

“属下不敢。”百里航不愧是宸王最宠信的手下,丝毫不畏惧霍松声的身份,更不理会他话中的讽刺,“小侯爷出现在此地……是要回长陵?”

霍松声站起身来,笑意已经不见:“怎么,我去哪儿要向你汇报么?”

语气间威压满满,百里航当即便单膝跪地:“属下不敢,小侯爷恕罪。”

霍松声踏着湿泞的泥水上前一步,常年握剑杀敌的手极有分量,他捏了捏百里航的肩膀,沉声道:“我没你家主子那么好的脾气,你便在此跪到雨停吧。”

说完,霍松声回头看了眼安静的马车。

春信将马牵了过来:“主子?”

霍松声收回目光,翻身上马,很快便消失在山林之间。

·

林霰吃了药,又在车内休息了半晌,脸色缓和一些才走下马车。

地面很是湿滑,污泥很快便将林霰素色的长衫下摆弄脏了。

符尘替他撑着伞,挡住了雨,却遮不住风,林霰低咳着,在百里航身边驻足,淡淡道:“多谢百里侍卫。”

百里航生得凶悍,左脸上有一道刀疤,他抬起头:“我乃奉命行事,先生要谢便谢我家王爷。”

林霰望向山林:“霍将军已经走了,百里侍卫起身吧。”

百里航说:“小侯爷命我跪到雨停。”

“这位霍将军……很难说话么?”

百里航说道:“小侯爷常年带兵打仗,若无威压,治不住人。”

林霰点了点头,缓缓收回目光。

他问道:“不知宸王殿下现在何处?”

百里航答曰:“王爷在长陵城等您。”

·

一日后,遂州。

霍松声刚洗完澡,提着木桶从客栈的澡堂子里出来。

他在漠北打粗惯了,头发只囫囵擦了擦,乱糟糟的披着,白色内衫都被水濡湿了。

春信快步走来,手里是刚在街上打包回来的乳鸽。

“主子!”春信神色匆匆,有话要说的样子。

霍松声迈进房间:“怎么了?”

春信跟进来把门关上,隔墙有耳似的,他压低了声音说:“方才在市集,有人塞给我一张字条。”

春信摊开手,一张皱巴巴的字条窝在手心。

霍松声展开字条,上面写着:“今夜,羽花楼。”

“是樊熹。”霍松声说,“约我今夜见面。”

春信从霍松声手里拿过纸条:“樊熹这么快就到遂州了?”

“为了阿姐的事,樊熹屡次顶撞大公主和朝臣,在皇帝那儿也没捞到好脸。”霍松声深吸一口气,“还好只是回遣,没有连累他丢了官职。”

“大公主这次是铁了心要将浸月公主送出宫去。”

霍松声摇了摇头:“若无皇上首肯,安邈再闹也无济于事,她不过是替皇帝做了恶人。”

“可谁都知道浸月公主背后站着的是靖北军和南林侯府,一旦闹僵……”

“你以为靖北军还是十年前的靖北军吗?”霍松声摇着头笑了,笑容里满是嘲讽,“皇帝需要一个出头鸟替他唱红脸,便会给大公主最大的权力,在绝对的权力面前,靖北军与南林侯府就如蝼蚁蚍蜉,只要长陵一声令下,就必须俯首称臣。皇上之所以留我到现在,不是因为我母亲是他妹妹,也不是看在我爹的面上,不过是眼下宫中无人,除了我,没人可以替他镇住漠北的狼。”

春信一拳砸在桌上,多年积压在胸口的不平与愤怒倾向爆发,他恨道:“真想翻了这天。”

霍松声下意识看了眼紧闭的门。

春信原地微滞,旋即跪在霍松声面前:“属下失言。”

“此话出了这门便不许再说了,除非你想整个靖北军给你陪葬。”

霍松声将话说得重,但他知道这些年塞北的兄弟们不容易。皇帝年纪越大,越宠信身边的宦官文臣,而他们这些真正保家卫国、戍守边疆的将士们却越发得不到重视。

他们拿最少的俸禄,吃最烂的饭菜,打最难的仗。不光如此,皇帝还有意削减大历的兵力与将领手中的兵权,甚至为了休战屡屡向回讫妥协求和,主动送出公主郡主去往异族和亲。

此事提起一次霍松声就要生一次气,这些年他在塞北,不止一次违抗皇命出军对抗回讫,龙颜多次为此震怒,霍松声领了不少罚,最严重的一回被打到皮开肉绽,卧床躺了半个多月。其中被剥夺军权,强召回长陵,或驱逐去西海关禁闭的次数更是不胜累举。

朝中主和派几乎日日参本上奏,要皇上将霍松声留在长陵,可霍松声毕竟在漠北待了十年,边境安定又不得不靠他镇守。如此一来,霍松声便成了长陵皇帝最头疼的存在,不想留又不得不留。

但长此以往,长陵寒的不光是霍松声的心,更是边境十万将士的心。如今的靖北军早不是十年前的靖北军,聚散皆在霍松声一人身上。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有朝一日霍松声遭遇不测……这靖北军是散还是反,皆无定数。

·

月上柳梢头,羽花楼三层雅座已经备好了酒菜。

侍者替霍松声撩开竹帘,里面早有人在等候,见状立即起身相迎。

“将……”樊熹话到嘴边改了口,“三哥。”

霍松声已经许多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拍了拍樊熹的肩:“上次一别,已经六年了。”

樊熹十分英朗的一张脸,与霍松声同岁,二人曾同窗三年,后来霍松声去了漠北,樊熹高中后进了翰林院,这些年摸爬滚打好不容易入了内阁,前些日子却因为浸月公主的事开罪了皇帝,被遣回家乡遂州。

霍松声满脸歉疚:“抱歉,阿姐的事,连累你了。”

“浸月公主于我有恩,我断然不会看着他们孤儿寡母被送去回讫受辱。”樊熹想起这事便觉得遗憾,“只是我人微言轻,帮不上什么忙。”

“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了。”霍松声说。

樊熹请霍松声与春信入座,镂空木窗外是遂州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市,眼下正是晚饭时辰,街道上热闹繁华,不比长陵逊色几分。

侍者为他们斟好酒便退下了,霍松声端起酒杯,先敬樊熹。

烈酒入喉,舌尖沾染上细微苦意。

霍松声说道:“我在塞北消息闭塞,多亏你这些年来暗中相助。”

樊熹摇了摇头:“不值一提,三哥,你这次回长陵可有人知晓?”

“已经明令靖北军不许将我离开溯望原一事外传,否则边境不稳。”霍松声杯口抵着嘴巴,冰冷的液体润在唇上,“不过消息瞒不了太久,我不能在长陵久留,而且我在城外碰见了宸王的人。”

“宸王?他的人怎么会在遂州……”樊熹的脸上现出深深的疑惑,旋即想到什么般,“难道说,他和大公主所求相同?”

一个月前,远在漠北的霍松声收到了樊熹自长陵送来的密信。

樊熹在内阁行走,而内阁首辅与大公主为一派,最是能掌握大公主动向。一次偶然,他得知大公主在都津一带找人,据说此人能耐非常,能在夺嫡之争中助大公主一臂之力。

樊熹给霍松声的信里写的就是这件事,信中还写道,大公主为了掩人耳目,花重金请聆语楼出面,务必要将那人送去长陵。

因此,霍松声在遂州城外碰上聆语楼杀手的时候,几乎瞬间确定了,马车里坐着的就是大公主要的人,所以才会插手。

“能让大公主和宸王同时看中,此人有何过人之处?”樊熹不解道。

霍松声脑海里浮现起林霰那双浓雾弥漫的眼睛,说道:“这人你应当听过,林霰。”

“林霰?那个连续三年拒入翰林的林探花?”樊熹有些诧异,他认真想了想,“他确实是都津人,听闻有几分才情,也有几分傲骨,但其他的便没再听说了。”

文人有才情与傲骨是常事,但这并不足以成为被皇室看中的理由。霍松声拿筷子夹菜吃,风打窗棂,吹起他高束的马尾。

“林霰这个人没那么简单。”

樊熹问:“可要我去查一下?”

霍松声说:“不用,我无意于皇位之争,只要他们别动我的人,其他的,林霰也好,王霰也好,跟我没关系。”

樊熹点点头,但面色发沉。

街市叫卖声不绝,许多店家挂起了纸糊的灯笼,盏盏光火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在这样热闹的地方,许多避讳与禁忌都可以被掩盖,樊熹低下嗓音,问了句:“浸月公主与小世子,将军打算怎么办?”

整个大历都知道,长陵皇帝有个忌讳,这个忌讳除了霍松声,谁碰谁死。

十年前,上任靖北军主帅戚时靖与回讫部队于溯望原交战。那一战,死伤惨重,从靖北王戚时靖到他两个儿子,全都折在那里。镇守漠北的十万将士,最后活着回来的,不足八千。

那场战争不仅是长陵皇帝的痛,更是整个大历的痛。

在此之前,靖北军战无不胜的神话家喻户晓,没人想过有朝一日,戚时靖会败,甚至会死。

可神话终究是落幕了,战败那天冰封千里,溯望原下了十二年来最大的一场雪。积雪没过膝盖,将士们的鲜血渗入雪中,遥遥一看,鲜红的雪原映着苍天,恍若在辽阔的土地上徒徒燃起一片大火。

戚时靖长眠于此,他那二位被称作“少年英雄”的儿子,也被冰血掩埋。

王世子戚庭晔战死的时候,他的妻子浸月公主刚刚怀有身孕。

然而,就在溯望原之战结束半年之后,有关戚时靖暗中勾结回讫,意图谋反,最终被回讫反杀,自食恶果的传言席卷了大历王朝。

人们将靖北军战败的痛转化为卖国的恨,皇上震怒,靖北军被褫夺番号,戚家父子的衣冠冢被踏平,那场战争中幸存的将士们,死的死、残的残,活下来的被人指着鼻子唾骂,最后不得不隐姓埋名。

浸月公主经历了重重打击,没有足月便生下了戚庭晔的遗腹子。

男孩儿刚出生便漂亮讨喜,浸月公主给他起名“时韫”,可他不能姓“戚”。

这个字在长陵是个禁忌,靖北军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许人提及,直到霍松声主动请缨去镇守漠北。

调令下来的那天也是个雪天,霍松声银盔铁甲在皇帝宫门前长跪不起,浸月公主抱着还在襁褓中的时韫守在霍松声身边。

松霜剑插在雪里,漆黑剑身上新刻的“戚”字被风雪嵌成刺目的白。

雪落成埃,一层盖过一层。

他们在那样悲恸的风雪中求一个荒谬的恩典——

恢复靖北军的建制与番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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