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掉在地上,散开来,不止一块布,好几块揉成一团,上面有字,还有血。
赵珩将那团皱布拾起来,还没看完脸先一步白了。
那是被他拦截的、有关南方霍乱的驿报。
赵渊朝他摊开手:“给朕。”
赵珩把布团攥得更紧了,手背上的筋络鼓胀着撑起来:“父皇,儿臣……”
赵渊不容他多言,从赵珩手中将锦书夺了过来。他一行行地看,一张张地翻,到最后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赵渊原地晃了晃,竟站不稳了。
赵冉离得最近,赶紧起身扶住赵渊。
锦书上报,泉州血案、三十万流民揭竿而起,斩知府、占府邸,南林侯霍城无诏调兵、公孙武率南方军抵达泉州镇压反民。
赵渊急怒攻心,视线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但声音却愈发沉静,叫人听了便生出恶寒。他吊着眼睛,用这样的姿态来确认每个人的位置,最后找到霍城,问道:“霍侯,南方怎会如此?”
殿上的气氛异常诡异,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从每一处暗角侵袭而来。
赵渊直接问的霍城,表明他已经不想再听赵珩的借口了。
霍城细细品着佳茗,舌尖上泛起的些微苦涩掩盖了鼻腔中的血气,他冷笑一声,哪怕面对着皇帝也毫不留情面:“回皇上的话,宸王奉您的命提高南方田税,导致官民矛盾升级,这些您不知道么?”
朝廷税法更改不是小事,通常需要户部大臣共同商议,等拟定好方案再递呈皇上,皇上要看过,觉得可以施行,才会朱批加印,以天子名义昭告天下,统一实行。
国之律法没有朝令夕改一说,更不可能在北边用一套,南边用另一套,一来不好管理,二来异地异法有不公之嫌,易生民愤。
朝廷不可能搞两套税制,皇帝更不可能同意这么做,赵渊从未签过这样的令,可锦书在前,南林侯人证在后,铁铮铮事实摆在眼前,赵渊不得不相信,他的亲儿子竟然假传圣旨。
近年来朝廷亏空不假,入冬后,赵渊也在和户部商讨,看来年是否要提高税点,弥补财政空虚。但一切未有定数,而且今年冬天北方大雪,不少农田庄稼受了灾,朝廷就是再强硬,也断不可能在此时向百姓伸手,这定会招致祸患。
谁能想到,赵珩恰恰做了这样的事。
赵渊的脸色已经不能单用可怖来形容,他瞪视着赵珩,像是要将他扒皮抽筋:“宸王,霍侯说你是奉朕的命?朕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赵珩急促地提起一口气,昂着头:“父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儿臣从未有僭越皇权的念头!”
“你没有?”赵渊气极反笑,“那是朕冤枉你了?还是霍侯冤枉你了?既然你没有,那旨意是谁下的?冤有头债有主,指令是从长陵发出去的,总有个出处,你看是你自己查,还是朕找人帮你查!”
“父皇!”
霍城扯起桌上的手巾擦了擦手,他手上沾了不少血污,将白色手巾都染红了。
“对了,还有一事。”霍城漫不经心地擦着手,头也不抬地说,“你在南边的债主说让你还钱呢。”
赵珩周身血液都快凝固了,拧过头,面目狰狞地看着霍城:“霍侯,不要多管闲事。”
“我想管?”霍城笑了笑,手巾往桌上一扔,然后起身,将赵珩与南方富绅签订的借条抖开,立在皇帝面前,“皇上,宸王的债主都找到我这儿来了,既然他不让我管,你得管吧?”
白纸黑字摆在眼前,加盖宸王印玺,签着赵珩的名。
赵渊僵硬地夺下那张纸,过度睁大的双眼布满鲜红血丝,他像是要将赵珩吃了:“你以朝廷的名义向民间借贷?!”
“怎么可能!”赵珩猛地站起来,抓起纸,“怎么可能找到你这里,本王明明写了三年借期,怎么会这么快……”
突然,赵珩看清纸上的字——
这不是他签字盖章的那一份,他签的借期是三年,而这张纸上写的是十天!
“不可能……”赵珩不可置信地看着字据,“怎么会是十天……”
赵渊从他的言语里确认了,假传圣旨提高税率挑动南方军民战争的是赵珩、私自以朝廷名义向民间借贷的也是赵珩。
赵渊怒不可遏,一个巨灵之掌狠狠甩在赵珩脸上!
赵珩被他打翻在地,左脸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他的耳孔和嘴角不约而同流下血来。
也是这一巴掌让赵珩清醒了,他用颤抖的胳膊支撑起身体,愤怒地看向林霰:“都是你设计的!”
赵珩嗓音完全嘶哑,他啐了一口血沫在地上,恨言道:“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林霰!”
赵珩口中的恨意太明显了,那样撕心裂肺的一句,几乎让人无法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可林霰呢。
林霰只是漠然站在原地,他个子高,人却瘦,深红色官服衬得他肤色苍白胜雪,像是红墙上覆着的一层花白无色的霜。
“这罪名太大了。”林霰十分平静,目光坦然又澄澈,视线一点点从赵珩脸上,转移到赵渊脸上,“臣恳请皇上,彻查此事。”
赵渊尚未发话,赵珩跌跌撞撞爬起来:“查!立刻查!本王那日去过翰林!往来官员皆是见证!还有这份借条,这也是林霰拟好送给本王的,朝廷借贷要经户部签发才能批下!是林霰打点的户部大臣!全是他一人所为!”
赵珩上前几步,抓住赵渊明黄色袍袖一角:“父皇!儿臣固然有错!错在无力承担请神节开销才出此下策!但林霰居心叵测,利用儿臣一片拳拳孝心设计构陷儿臣,才招致今日祸患!请父皇明鉴!”
林霰和赵珩,左一个请皇上彻查,右一个请皇上明鉴。
赵渊杵在殿中央,耳畔轰鸣。
他看向林霰,那是他的宠臣,曾三次拒绝翰林邀约,此次入长陵是他亲自写信请来的,在赵安邈被贬后,宫中急需新生力量抗衡宸王和霍松声,亦是赵渊恳请他留下来入朝为官的。
赵渊实在想不通,林霰一个没几日好活的病秧子,对皇位没有半点威胁,何故需要去构陷一个皇子?
赵珩深知赵渊疑心病很重,见他表情松动,又继续陈词:“父皇!您不要被林霰骗了!此人城府极深,在都津时便与儿臣有过往来,还曾对儿臣示好,说要辅助儿臣夺得王位!儿臣见其心思深重,几番拒绝与他私下见面,他对儿臣怀恨在心便设计谋害儿臣!父皇,林霰其人虚有其表,您一定要看清楚啊!”
赵渊低垂着眼,看着匍匐在自己脚边卑微的儿子。
赵安邈年后便要启程去回讫和亲,同时,他会任命霍松声作为和亲使臣沿路护送。
回讫等待机会进攻大历很久了,一定不会错放这个机会,所以赵渊也要利用这个机会削弱或是彻底铲除霍家在溯望原的力量。
这样一来,长陵宫中只剩赵珩一股势力。
林霰体弱多病,能活多久是个问号,他确实是制衡赵珩很好的棋子,可一旦他死了,宫中便再无人可牵制赵珩。所以赵渊才会主动对赵冉示好,想让他留在长陵。
赵氏江山最后一定会落入赵氏子孙手中,这个人不是赵珩,就是赵冉。
但赵渊并不想那么早便将皇位交出去,只有皇位空悬才能保证皇室稳定,所以他需要两个势均力敌的皇子在宫中互相牵制,不仅如此,他还要他们相互厮杀、角逐,胜者为王。
赵渊眼神一暗。
在场的人所不知道的是,赵珩这几句话几乎决定了林霰的生死。
赵渊也确实短暂的动摇了。
林霰是一枚好用的棋子没错,但他不姓赵,只能是皇权的牺牲品。
可就在这个时候。
霍城突然笑了一声。
赵渊阴沉着脸:“霍侯,你笑什么?”
霍城的笑意非常短促,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种讥讽。
他坐在案前,支起一条腿,胳膊便随意搭在膝盖上。
广垣宫明亮的烛火前,他身上的血迹异常艳丽。
“皇上不问问,臣是如何进来的吗?”
赵渊脸色又是一变。
不久前那阵开战的号角犹在耳畔。
霍城五指放在案上,从小指到食指,指尖流畅地敲打在檀木桌上,发出笃笃的响声。
那节奏很快,让人听了就觉得焦躁不安。
在那样的声响中,霍城又问了一句:“皇上,今日家宴,怎么不见羽林军总统领元丰?”
家宴除了皇亲国戚外,还有朝中重臣,羽林军护卫皇上,每年元丰都会出席。
赵渊左右看了一圈:“元丰呢?”
殿上一片沉默。
霍城敲击的节奏缓了下来,“啧”声说:“元丰啊,真够难缠的。”
赵渊立刻反应过来:“他去拦你了?!”
“不止。”敲击声停下了,霍城幽幽抬起眼,“今夜,大□□林军聚集在长陵城口,不知是奉了谁的命,要治老臣于死地呢。”
说着,霍城“哦”了一声:“他说请臣去大理寺,敢问大理寺如今是何人监管?是这位林大人……”
霍城撩起眼皮:“还是宸王啊?”
赵渊不禁后退一步。
与此同时,赵珩脸上的愤恨、惶恐、惊惧、卑微退潮般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不悦、恼火、阴诡和狠厉。
“嘁,原本不想到这一步的。”赵珩一点点松开抓着赵渊龙袍的手,不屑地用手背蹭了蹭嘴角快要干掉的血迹,“父皇,要怪就怪霍老侯爷回来的不是时候。”
话音方落,突然广垣宫大门被人破开。
众多身穿羽林军服饰的官兵举着长枪闯入殿内。
他们很快将这座宫殿包围,不止是殿内,就连殿外也早已被团团围住。
秦芳若高喊:“护驾!护驾!”
然而能护驾的羽林军,已经刀尖向内,直指皇帝了。
赵渊如朽木般僵硬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不断地后退:“你……你要造反吗?!”
赵珩轻轻一笑:“父皇年事已高,操劳国事于身心有损,不如就此歇息吧,以后万事皆有儿臣替您分忧。”
赵渊积攒了一整夜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站得高高的,双手撑在长长的桌案上,将所有手边能够到的东西,碗、盘子、酒杯,尽数往赵珩身上砸:“你还想弑君弑父?!”
赵珩往旁边走了两步,赵渊那些东西便一点没落到他身上。
随后他微笑着,轻描淡写道:“那儿臣成什么人了,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伺候您颐养天年,寿终正寝,不过……”
赵珩阴森森看向殿上其他人:“这些人,儿臣便不会客气了。”
此言一出,赵珩那些叔叔伯伯纷纷跪地求饶,转瞬便投靠赵珩,说愿意尊他为新皇,并且自请去封地,永远不回长陵,只求留他们一命。
赵珩鼓鼓掌:“好,很好,还有没有人愿意投奔本王,本王开恩饶你们不死。放心,本王言出必行,不会出了这个门就翻脸不认人。”
赵渊看着他的嚣张模样,高声怒吼:“你这逆子!反贼!!!”
赵珩照单全收,毫不理会赵渊的愤怒,随手抽出一柄长剑,羽林军的剑又沉又重,赵珩拖着它,剑尖在地面划出一道痕,刺耳的响声戳弄人的神经。
“父皇,儿臣确实说过不少谎。”赵珩走到林霰面前站定,“但有一件事,儿臣当真没骗您。”
赵珩抬起剑,架在了林霰脖子上。
冰冷的剑锋离林霰的动脉不过毫厘。
“林霰此人心怀不轨,所图之事,皆不能为人言。”赵珩气势骇人,像是磨人神经般,用那剑不住的在林霰肩上前后挪动,若是一个没把握好,剑锋碰到皮肉,当场便能取林霰性命。
生死当前,他期待能从林霰脸上看到任何跟害怕相关的情绪。
可令他失望的是,林霰像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根本不怕死,他来到这儿,算计了那么多人,一早就没想过要活着。
赵珩脸部肌肉狠狠地抽动一下,说道:“林霰,你若现在跪下求本王,本王会让你死个痛快。”
林霰连眼睛都没眨:“王爷编故事的能力一流,若我此时下跪,岂不是坐实了我构陷皇子的罪名。”
“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毫无痕迹吗?!”
“王爷大可去查。”林霰毫无波澜地说,“但要我承认,还不如死了痛快。”
赵渊又扔了个花瓶下来。
极清脆的一声,破碎的瓷片飞溅的到处都是。
“护驾!”赵渊高喊着,“今日谁能将赵珩拿下!朕赏他黄金万两!!!”
赵珩看了赵渊一眼,转回来说:“好啊,我便先解决了你,再解决其他人。等我将这里清理干净,外面的霍松声也吃不了兜着走。”
他说完,作势便要拉动长剑。
“等等——”
河长明突然出声!
赵珩下意识一顿,就在此时,林霰身边的霍城一脚踹在赵珩小腹。
长剑在林霰脖颈间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紧接着,更多剑锋抵在身后。
赵珩被踹出老远。
霍城进宫没有缴剑,他的兵器一直藏在衣服里!
此时猛然拿出,只闻“当当当”一阵声响,抵在他们身后的羽林军手中空空如也。
长兵落地,霍城拽着林霰的衣领退到殿中。
羽林军已经重重包围上来。
赵珩攥着河长明的手,逼视他的眼睛:“你竟敢帮他?!”
赵渊眼见河长明落入赵珩手里,痛心不已:“放开长明!”
赵珩彻底被激怒了,一声令下:“给本王杀了林霰和霍城!谁取下他们的首级,新皇登基,本王封他为护国大将军!”
赵韵书和霍城一左一右挡在前面,霍城看她一眼:“这里能打的就我一个?”
赵韵书脚一勾,长剑弹起被她接住:“姑父,瞧不起谁了?”
这殿里殿外的羽林军少说有上千人,两个对一千,根本不可能。
林霰趁乱抓住霍城:“松声呢?”
原来也并非什么事都不能让他起波澜,问到霍松声倒是挺急的。
“松声他……”
霍城话没说完。
突然殿外传来烈马奔腾的声音,动静很大,明显感觉地面在震动。
广垣宫大门敞着,一眼就能看到外面。
只见打头阵的是一匹红色骏马,骏马闯入宫门,迎上围在外面的羽林军,随后,马上的人横剑一扫,以无可阻挡之势破阵而来。
凄冷的剑光迷了林霰的眼睛。
他担忧了一晚上,挂心了一晚上的人翻身下马,负剑走入堂前。
“宸王已反。”霍松声如风般直抵赵珩面前,肃声道,“锦衣卫听令,随本将捉拿叛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