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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少将行 十七场风 3172 2024-01-17 10:43:20

遂州与长陵相近,是皇城脚下最繁华的城镇之一,每日货运往来众多,靠的都是水运。

霍松声搭上最早一艘货船时,天还没有大亮。

货船很大,共三层,底下两层是车马和需要运送的货物,商旅都被安排在第三层。

从遂州去往长陵,行水路要一日。

霍松声赶路到现在终于有片刻的休息时间,一上船便抱着胳膊睡了个昏天黑地。

等他再醒来已经过了晌午。

送货的船哪怕带人条件也不会太好,春信窝在小床上还在睡,秋日天凉,霍松声捡了个被角给他搭上,然后出去找点吃的。

船舱外湿漉漉的,风都带哨子。

饶是霍松声皮糙肉厚也觉得有点凉,他摸了摸窜风的后脖子,刚要折进后厨,眼睛一瞥,在甲板上看到了林霰。

三天碰上三次,这都不能用“巧”来形容了。

林霰就站在风口最盛的位置,身边没见着那个小跟班。

他没撑伞,细雨落了满身却仿若未觉。

霍松声脚步一顿,忽然发现林霰瘦归瘦,身姿仪态倒是很好,很多病人身体虚弱的缘故,身形会有些佝偻。但林霰不是,他往哪儿站都像是一块板,挺拔的像是刚从军营里拉出来似的。

这点发现让霍松声有些怔然,等他回过神时,林霰模糊的身影已经在秋雨中碎裂又重新拼凑起来。

“怎么不打伞?”林霰已经走到面前,他的脸色和衣服差不多白,发丝微湿,细看之下眉宇好像有一些不足为提的褶皱。

霍松声站直身体:“你不也没打。”

林霰往船舱内走了几步,霍松声也走进来。

“将军尊贵,与我不同。”

厨房用一块蓝布挡着,林霰抬手要掀,还没碰到,霍松声先一步掀了起来。

“先生成日‘将军’长‘将军’短的,是不怕别人知道本该在镇守边关的霍松声秘密返回长陵了么?”

雨天出行的人少,船上三层没几个人,厨房里的吃的也没有备现成的。

霍松声从篮子里挑出青菜和土豆:“先生可知,若是消息传到回讫人的耳朵里,漠北会怎样?”

林霰微微一顿:“抱歉,我不懂战事,不知厉害关窍。”

“这只是其一。”霍松声蹲在地上洗起菜叶,说道,“其二,我军对此事三缄其口,宸王顶多去皇上那儿告我的状,若我不在漠北一事为回讫知晓,先生可知,我第一个要找的人是谁?”

林霰抿起唇。

等霍松声湿着手站起来,朝他一笑:“先生不要紧张,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若真不幸被我言中,我一定会给先生辩驳的机会。”

林霰不再出声,他沉默的帮霍松声打下手,打来一锅水先烧开。

他的右手被霍松声硬生生掰断之后便有些使不上力,手腕上缠紧了厚厚的白纱,应当还敷了药,霍松声能嗅到淡淡的药香。

“先生歇着吧,待我将面下好,分你一碗。”

林霰闻言眼神一动:“将……霍公子常年在外,也会自己做饭吗?”

霍松声从小锦衣玉食,可谓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别说做饭了,厨房都没进过几回。

但去了漠北后便什么都会了。

“溯望原上物资缺乏,有什么吃什么,能煮熟就行。”

漠北艰辛不难想象,林霰点了点头:“还是我来吧。”

林霰从霍松声手里接过刀,左手用刀也很利索。霍松声乐的清闲,随手洗了个苹果,靠着橱柜边吃边看林霰做饭。

“先生去长陵做什么?”

林霰细细切着丝:“友人相邀。”

“宸王?”

林霰摇了摇头。

“大公主?”

林霰还是摇头:“世上之事,千万般缘由,公子难道要一一问个遍吗。”

“好奇而已。”霍松声说,“粗鄙之人久处蛮荒之地,没见过先生这般人物。”

林霰将面下入滚开的沸水中:“公子出身贵重,心有大义,不必如此自谦。”

霍松声静了片刻,觉得林霰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无论是被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折了一只手,还是被言语暗讽威胁恐吓,一概没有显露半分惧怕或是有半点气恼。霍松声甚至产生了一种莫须有的错觉,林霰一直在让着他。

“先生,我有一个问题。”

林霰将锅盖盖上,转过身来:“公子请说。”

“先生待人一贯如此吗?”霍松声问道,“这样看来我反倒像个恶人。”

林霰顿了顿,回答说:“公子对我有疑虑,试探敲打是应当。公子先前问我,将何人何事置于心上。林某久缠病榻,世事多已看开。世人是牵绊,俗事是负累,林某心力有限,确实不太会将这些置于心间了。”

面煮开了,热气翻腾上来。

林霰苍白的面容在雾气中更显清冷薄情。

“好一个无心无情。”霍松声笑道,“那在先生看来,何为俗事,何为看不开的世事。”

这次轮到林霰沉默,他面相寡淡,偏偏一双眼睛浓墨般,幽暗深邃。半晌,林霰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残躯贱命苟活至今,自当有所求,公子莫要再问了。”

“先生这样说我便明白了。”霍松声了然道,“先生是要成大事的人。”

成大事者,机关算尽,无心无情,凡尘俗世皆是负累。一朝登上九重天,一身荣华,一世富贵,如此诱惑当前,其他的又算什么。

面煮熟了,林霰右手无力,霍松声帮忙盛进碗里。

趁这个当口,林霰在调料架中取了一把花生碎,刚巧霍松声盛好面,他一把全洒了进去。

霍松声捧着碗挑起眉。

林霰见他不动,视线垂落在那层花生上:“公子不吃花生吗?”

非但没有不爱,过去霍松声吃面必放花生碎,只是吃面放花生的习惯并非每个人都有,可林霰的动作却十分流畅自然,就好像……好像他清楚的了解霍松声的喜好。

“小时候喜欢。”霍松声说,“后来去了漠北,不知为何一吃花生便浑身起疹子,那以后便不吃了。”

林霰将碗接过来:“抱歉,是我思虑不周,以为人人都同我这般,吃面要加花生。”

霍松声又盛了一碗出来。

船舱凌乱,俩人便坐在厨房门槛上吃起面来。

霍松声饿狠了,吃得很快,与他相比,林霰要斯文很多。

“味道怎么样?”林霰问道。

霍松声点点头:“还不错。”

霍松声自打去了漠北,什么挑剔的毛病都没了,与漠北那些吃的相比,林霰的面堪比珍馐。

霍松声吃了两碗,与林霰一人各带一份回去。

雨天船舱外的过道沾水湿滑,林霰走在外侧,脚步小心。

霍松声有点怕这病秧子摔到哪儿,将人推到里面去。

林霰微微一怔,看向霍松声。

霍松声却突然变了脸色。

他忽然皱起眉,看向前方:“那人是要跳船吗?”

话音还没落,霍松声已经跑了过去:“哎——”

只听“扑通”一声,林霰看过去的时候,甲板上只留下一道淡色的残影。

那是个女子。

船只缓慢行驶,霍松声趴在栏杆上,滔滔江水中已找不到跳水之人。

他二话不说便解了外衣,动作快的林霰都没有拉住他:“霍公子!”

回应林霰的,是霍松声纵身跳江的背影。

林霰的手抓了出去,风雨中,他甚至没有捉到霍松声的一片衣角。

从遂州往长陵要经过一条满江,江水幽幽,雨中更显萧瑟,霍松声就在那暗色中起起落落。

林霰折身往船下去,下层皆是货物,更没有几个人,林霰在半路捡了一串绳子,到达船舱底层时,一头栓在了桅杆上,一头扔下水:“霍公子!我拉你上来!”

江水流的太急,那女子入水便没了踪影,霍松声没有找到人。

他将绳子缠在腰上,未免也被冲走,借力潜入水下又搜了少息,最后无功而返。

林霰将霍松声拉了回来。

霍松声浑身滴水,肤色泡过水反而显白,他拧着头发,有些遗憾地说:“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林霰下来时不忘带走了霍松声的外衣,他将衣服披在霍松声身上:“公子太乱来了。”

霍松声闻言看他一眼,想到不久前俩人的谈话,不免笑道:“怎么说都是一条人命,我与先生不同,做不到先生这般不问俗事。”

林霰眼睫上浮了一层细碎的水珠,是深秋纷飞的雨。

雨顷刻间大了起来,林霰沉一口气,站起来:“将军高义,林某目光粗浅,告辞了。”

林霰说走便走,留下滴着水的霍松声对着那背影纳罕。

被断手讥讽都不温不火的人,现在是……生气了?

“林……”

几步之外的林霰脚步一顿,突然回头冲霍松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霍松声赶紧起身追上,他听力极佳,走近便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支支吾吾的,像是有人被布巾堵住了嘴巴。

走道那头传来脚步声,走得极快。

霍松声灵机一动,推开前方的门,拽着林霰躲了进去。

货舱杂物众多,想要藏人非常容易。

霍松声将自己和林霰塞进米袋相隔的缝隙中,刚躲好,后面的人便推门进来。

“哪里有男人的声音,听错了吧?”

两个船员打扮的人在米袋周围晃悠,其中一个说:“四处检查一下,今天的货很重要,不能出差错。”

米袋堆在一起,不太透风,人走来走去掀起粉尘。

林霰的脸色逐渐发白,一副要咳嗽的样子。

霍松声生怕他打草惊蛇,抓着林霰的胳膊,湿冷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船员将目光放到货舱尾部,走去踢了一脚:“原来这儿还漏了一个,是他的声音。真他娘的,用米袋装人,若是没发现,倒霉的就是我们了。”

“快点把他抬下去。”

两个船员一头一尾搬起“米袋”,霍松声看见米袋在动,那里头明显是一个人。

船员推开门,很谨慎的确定走道上没有人才抬着米袋出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霍松声直到听不见任何声音才放开林霰。

林霰忍到极致,霍松声一松开手便咳得撕心裂肺。

撕心裂肺并非从声音上听出,事实上,他咳嗽的声音很小,全部闷在嗓子里。但他的脸色难看至极,从红到白,脖颈间青筋暴起,不仅咳,而且还喘不上气。

霍松声生怕他被自己捂出毛病,手往他腰上摸,低声问:“你的药呢?”

林霰的手抖得很厉害,带着霍松声摸到侧腰。

霍松声找到药瓶,像上次一样倒了三粒出来,正要喂给林霰,林霰却轻轻推了他一下,上气不接下气道:“一、一粒。”

霍松声便喂他一粒。

两人面对面坐着,林霰满脸冷汗,后来撑不住,便将头抵在霍松声肩膀上,徐徐的喘着气。

周围很安静,霍松声的视线没有着落,时而看看附近,时而瞅瞅米袋,最后落在了林霰颤抖的右手上。

那只手无力的放在腿上,抖得像秋天的落叶。

霍松声想起刚才从江水中上船时,粗糙的麻绳似乎正缠绕在林霰绑着白纱的右手上。

霍松声的眼尾压不住般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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