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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唐人传奇(四)

金羁 相荷明玉 4310 2023-12-27 20:08:50

祁听鸿装傻道:“什么那小子?”郇潜不依不饶问:“就是句羊那小子!他有没有跑来找你?”

祁听鸿说:“我、我没见过他。”

句羊躲在桌下,看见祁听鸿情不自禁往旁边走了一步,挡住供桌,心想:“真是藏不住秘密。这么一挡,别人更觉得是欲盖弥彰了。”

果然郇潜说:“你挡什么?”猛地拉开椅子,弯腰往供桌底下一看。

祁听鸿心提到嗓子眼,叫都叫不出来。郇潜眯着眼睛左看右看,又说:“咦?那小子跑到哪里去了?”

原来句羊把自己外衣整件脱了下来,像一块帷幕似的挡在身前。他这件衣服色彩深,在阴影里有点儿像木头墙壁的颜色,郇潜竟然没看出来。

祁听鸿顿时有了胆气,说:“师父,我都说啦,他没有来过。”

郇潜不信邪,把柜子、书橱、一件件打开来看过,巴掌大的橱柜也要开门去看。祁听鸿央求道:“别再找啦,他又不会缩骨功,怎么可能藏在这种地方?”

句羊举着袍子,躲在供桌底下,一动不敢动,心中想道:“是现在不做指挥使了,否则高低该让大家都学学。”

到处找不见句羊,郇潜叹了口气,对祁听鸿道:“叫你呆在这里,可不是让你休息睡觉的。反省没有?”

祁听鸿不说话。郇潜抬高声音又问:“反省没有?”

句羊替他着急,想:“犟什么呢,快说一句,别惹师父生气啦。”

但祁听鸿仍旧不答。郇潜气急之下一拍供桌,整张桌子簌簌发抖,差点碎了。祁听鸿手忙脚乱接住掉下来的杯碟、油灯,才道:“师父,我想过的。”

郇潜停下来,说:“你想出什么了?”

刚刚拍供桌,句羊被震了一头的灰尘。他举着袍子,也在等祁听鸿的回答。

祁听鸿说道:“我想了,我和句羊不是随随便便的关系。”郇潜气得要疯了,浑身发抖,在供桌前面走来走去说:“你对着二位祖师爷灵位,对着二位祖师爷肖像,怎么说得出这等欺师灭祖的话来?”

祁听鸿高声道:“徒儿下山这些年,自认问心无愧,和句羊在一起,也从未伤害别人,从未做对不起良心的事体。”

句羊把袍子往下放放,露出眼睛往外看。祁听鸿被郇潜按在蒲团上,对着供桌。说完这句话,他像祖师爷灵位磕了个头,朗声又道:“二位祖师爷都是高风亮节、名动天下的大侠客,知道我的事体,也会原谅我。”

郇潜抬脚一踹,把祁听鸿踢在地上,说:“好,你很好。”

看见句羊直勾勾盯着自己,祁听鸿做个口型说:“不疼。”

郇潜道:“我让你在这里反省,你想出这么一个玩意来。”祁听鸿不响,郇潜说:“想不明白,就永远不要出去了。”

祁听鸿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有说话。郇潜好像想到什么,又说:“师父知道这间房关不住你。现在呢,我只当你是被那小子骗了,误入歧途。但你若偷偷和他跑了,就再也不是我郇潜的徒弟,再也休想回小事不见居。”

祁听鸿坐在地上,怔怔地抬头看他,从没想过师父要拿这件事情作为要挟。郇潜又问道:“晓得没有?”

祁听鸿轻轻说:“师父,门锁锁着呢,他没有来。”

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郇潜又是心疼,又是恨铁不成钢,道:“那死小子,甚至不来看看你。只可同甘不可共苦,就是这种人了。别想他了。”

只听木门打开,郇潜出了厢房,把铜锁重新扣死。

祁听鸿转过头来看供桌底下,说:“句羊……”句羊低声道:“你别动,也不要讲话。”

过了几息,门外传来极轻的“嗒”一声,开锁的声音。郇潜撞开木门,喝道:“哈!句羊小子!”

屋里静悄悄的,祁听鸿还坐在原地,说:“师父怎么回来了?”

没抓到句羊,郇潜讪讪道:“没事。”重新关门走了。

这时句羊才敢从桌底爬出来。祁听鸿本来很难过,看见他灰头土脸的,扑哧一声笑了。

句羊穿好外衣,道:“你还笑我呢?来找你才弄成这样的,你师父还说我不够走么?”

句羊原本的确是这个意思,然而郇潜一句话把他的路给堵死了。如果祁听鸿当真跟着逃走,相当于被逐出师门,祁听鸿一定会更难过。句羊说:“没有这个意思。”

祁听鸿道:“那你来干嘛,来看我可怜兮兮的。”句羊道:“来看你瘦了没有。”

祁听鸿又被他逗得一笑,说:“半天没见,哪里就能瘦了。”

句羊道:“那没办法,反正我现在出不去了。”指指门锁又说:“锁住了,打不开了。”

祁听鸿佯惊道:“还有你做不到的事情呢?”句羊道:“从屋里开锁,就是金贵也办不到吧。破窗逃出去,到时候你师父又要赖我。”

祁听鸿道:“那没办法,我也打不开的。只好委屈你住一夜,明天我师娘送饭时再走吧。”

刚刚进屋时太过匆忙,没来得及看这间厢房的陈设。现在打量起来,供桌上面其实没设牌位,而是在墙上挂了一副画像。

寻常肖像画往往只有一个人,板板正正坐在椅上,画正面或者侧一点儿头。这幅画像却画了两个人,同牵一匹芦花骏马。左边那人白衣白剑,丰神雅淡,眉宇之间若笑若愁,好似谪仙一样,右边那个却不像中原人,更像吐蕃那边来的,高鼻深目,皮肤黑一些,沉沉盯着画像外面。

句羊指着左边那个说:“我猜这是你们这脉祖师爷,另一个是蔺无忧那一边的。”

祁听鸿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句羊心想:“画上画着兵刃呢。”却说:“白衣服这个长得像你。”

祁听鸿叫道:“大不敬了!”给他介绍说:“用剑这位叫东风,用刀这位叫做张鬼方,是唐时的人了。”句羊道:“还有啥故事?”祁听鸿道:“我不晓得,我师兄可能知道得多一些。”

他摸摸句羊怀里,说:“有没有带火折子?”句羊拿出来给他。祁听鸿在柜子里翻翻找找,找见一把香,点了三支,对画像拜道:“祖师爷,听说你们最是热心肠。不肖弟子祁听鸿,这辈子是喜欢男人了。求你们保佑,让我师父消消气吧。”

句羊也去拿了香,拜了三拜。祁听鸿说:“你拜我们祖师爷作甚?”句羊道:“今天就算见过面,匆匆忙忙的,没有带礼物,只能上炷香了。”

把祁听鸿关起来,本意是罚他反省,但祁听鸿一直不觉得自己有错,顶多是害师父操心,心里才比较愧疚。叫他反省再久,他也想不出名堂的。如今句羊一来,他更加没得想了,张罗着晚上睡觉事宜。

房间里既没有床,被褥枕头当然更是一件都没有。祁听鸿把两个蒲团摆在一起,盖上自己外衣,也只拼成半人长一个小垫子。躺上去,要么腿拖在地上,要么头枕在地上,两个人更没法睡。天越来越黑,剩下香炉上几点火星、一盏小小长明灯还亮着。他为难道:“这怎么睡?”

句羊把蒲团拖到墙角,说:“坐着睡得着么?”祁听鸿坐上去,找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句羊,说:“师父肯定不想我睡大觉。”

句羊道:“师父还是心疼你,否则就是关柴房里面了。”

祁听鸿道:“他想让二位祖师爷教化一下我。要是他晚上突然来看,那该怎么办才好?”句羊道:“我醒着。”祁听鸿道:“他偷偷地来,你听不到怎么办?”句羊道:“我就是干这个的,再小声也听得见。何况就算他开门进来,你也并没有跑掉,没有违背他说的话。”祁听鸿笑道:“可你呢,你就要挨打了。”句羊说:“不会的。”

祁听鸿隔空揖了揖,说道:“对不起师父,对不起祖师爷。希望句羊不要被我师父抓着。要是可以的话,请祖师爷托个梦劝一劝,教我师父不要气坏身子。”

这么祈祷显然没有作用。隔天中午,谢秋云提着食盒来送饭,句羊躲起来,听祁听鸿问:“师父还生气么?”

谢秋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脾气。”那就是还在生气了。

打开食盒,里面有个带盖的瓷盅。祁听鸿又问:“这一碗是什么东西?”

谢秋云笑道:“闻不出来,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其实祁听鸿当然闻得见肉味,他只是和师娘多讲几句话,方便句羊溜出去而已。他提起盖子说:“哪里来的鸡?师兄下山买的么?”

谢秋云道:“你师父山上抓的,是山鸡。”祁听鸿道:“山鸡哪里是这个样子,一看就是养的鸡呀。”

谢秋云道:“不晓得,反正老头子说是他抓的。而且他一口不肯吃,半只我们分了。半只送给你。他真是怪人,是不是?”

句羊却想:“一点都不奇怪,他要真愿意吃才奇怪呢。”一边想,一边贴着墙壁,从门口溜进院中。

既然不能带着祁听鸿私奔,他就只能再去讨好郇潜。

句羊先下山换掉沾灰的外衣,买了一本棋谱,回到山上。这次他站在篱笆外面,高声道:“郇前辈,晚辈新得一个残局,特来请教。”

过了一阵,蔺冰跑出来,娇声娇气地说:“句羊,我师祖叫我赶你走。”

句羊也不纠缠,把棋谱夹在篱笆上面,说:“郇前辈,我把棋谱放在此地,就先走了。”

一个时辰以后,句羊买来一只肥鹅,洗剥干净了,拔去毛,提着脖子上山。到得山门口,他看见棋谱已经给人拿走了,会心一笑,又叫道:“郇前辈,到饭点了,放了一只鹅在这里。”

鹅果然也被拿走了。句羊如此施为,今天送一本棋谱,明天送话本,送画册,送鸭、送鸽子、送阉鸡、送兔子,还有许多送给别人的东西,都被郇潜一一收下了。但每天他求郇潜出来见面,郇潜也从来不肯。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彻底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某日天放晴了,阳光很好。句羊送来一对活的大甲鱼,正好见到郇潜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一手撑着脑袋,面对棋盘,却没在下棋。

句羊道:“郇前辈!”

郇潜少见地没拦他,招手叫他进来,说:“句小子,以后别再送东西来了。”

句羊放下两只大甲鱼:“前辈收下这个,以后不送了。”郇潜皱眉道:“怎么送活的过来?”句羊道:“甲鱼血大补,提前杀了就不好了。”

郇潜便对屋里叫道:“秋云!过来把这东西拿走!”

谢秋云拿走甲鱼,郇潜说:“句羊小子,天天送东西,我们知道你有心了。但我已经劝服鸿儿,他也算是迷途知返,已经不打算再跟你纠缠了。”

句羊沉默半晌,道:“那前辈为何还要把祁听鸿关着,不让他出门?”

郇潜瞪眼道:“你管我呢?我是他师父,爱怎么罚他都行。”

到得晚上,吃夜饭时间,句羊果然没再送东西来。但他跳进院子,在月光下走了一圈。白天送来的一对甲鱼,谢秋云估计是不敢杀,所以被小毛养了起来,和福字乌龟一起养在水塘里面。

堂屋亮着灯。句羊点破窗纸往里看,师门众人围坐在桌子前面吃饭。最近因为他总送肉菜,一两顿还吃不完,所以桌上菜色也越来越多。有汤有羹,肥的瘦的,每一碟热气腾腾。

除了祁听鸿缺席,大家坐在饭菜白雾里,默默吃饭,都不说话,只偶尔听见筷子碰到碗的叮当声。蔺冰剩了一半米饭,不愿意吃了,扔下筷子,小毛轻声劝道:“再吃一点。”

蔺冰撅着嘴,不情不愿多吃了一口。

这一点声响总算打破安静,谢秋云道:“今天那小子没有来?”

郇潜瞪了一眼窗户,好像能穿墙看见句羊一样。谢秋云道:“看什么呢。”

郇潜冷笑一声,收回目光说:“爱来不来,不来最好了。”

听见这句话,句羊静悄悄退开一步,朝关着祁听鸿的厢房走去。

他听见身后传来极轻一声门响,郇潜从堂屋出来,远远缀在后面。句羊只作不觉,在窗下叫道:“祁听鸿!祁听鸿!”

窗格亮堂起来,应该是祁听鸿点蜡烛过来了。这种雕窗没办法推开,只能隔着一层窗纸讲话。祁听鸿半个月没听见他的声音,欣喜道:“你最近去哪儿啦?”

祁听鸿一根一根把手指尖放进窗格里面,鹅黄的、明亮的窗纸上,依次现出五团小小的阴影。句羊也把自己手指贴过去。祁听鸿感受到他皮肤的温度,在屋里咯咯一笑,说:“我师父不守着啦?”

句羊道:“他吃饭去了,我来看看你。你呢?你饿不饿?”

祁听鸿手指动了动,带来一点点痒,道:“师娘每天给我送饭,不会饿着我的。”

句羊道:“那睡得好不好?无不无聊?”

祁听鸿笑道:“我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有时候师兄过来和我聊天,也不无聊。反正根本没反省到。”又说:“这话可不要告诉我师父。”

句羊又问:“那你想不想我?”

祁听鸿收回手不答。句羊说:“我给你把门打开,好不好?”

锁一解开,祁听鸿飞跑出来,紧紧抱住句羊。句羊只觉背后那道目光更凌厉了,浑身一僵。祁听鸿咯咯一笑:“你怕什么?我这半个月有汏浴的,身上干净的,你不要僵。”

句羊想:“你师父盯着呢。”但没有讲给祁听鸿听。祁听鸿又说:“我想死你了。”

句羊说:“这半个月我在和你师父商量呢。”祁听鸿道:“商量了什么?”

句羊笑道:“我出一只阉鸡,你师父不响。出一只鸭,不响,一只鹅,不响,鸽子,不响,就这么商量的。”

祁听鸿笑得前仰后合,说道:“难怪最近吃这么补,都是你送的。还送什么别的?”

句羊道:“送你师父棋谱。”祁听鸿道:“他应该喜欢的。”句羊又道:“还有你师娘,你师娘喜欢听戏吧。”

祁听鸿讶道:“连这个你都晓得了?”句羊道:“偶尔听见她哼一两句,就知道了。”

两个人在门前越贴越进。又是春天,又是夜晚,真正是花前月下。祁听鸿悄声道:“那怎么办?你送她什么东西?”句羊笑道:“没有送她。我送蔺无忧一套能排戏的小人偶,叫他演给你师娘看。”

祁听鸿靠在他怀里,身体火热,鲜活,说话时每个字,落在他耳边,也像春风一样是暖的。说:“那我师父高兴没有?”

句羊道:“你师父说,他说动你啦,你迷途知返,不要我了。”

祁听鸿惊得跳出来,说:“你不会信了吧!”句羊不答。祁听鸿辩解道:“虽说我师父师娘没亏待我,但我每天每天想你,饭吃不下了,觉也睡不好,每天都不高兴。”

刚一见面,句羊就瞧出来,祁听鸿已经清减了一大圈。句羊又心疼又好笑,说:“这算什么?”祁听鸿大方道:“算相思病了。对了,我去告诉我师父,我病得不行,快放我出去吧。到时他一心软,指不定就同意了”

句羊说:“不好。”祁听鸿想了想,也说:“的确不好,他肯定会更操心。”

身后跟着的郇潜静悄悄离开了,没有出面去撵他们。句羊和祁听鸿又讲了几句体己话,最终说:“放心吧,明天再来看你。”

此时他满心以为,郇潜真正看见他们两个情真意切,不会再阻挠了。只消明天好好谈一谈,郇潜总能够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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