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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驰射

金羁 相荷明玉 3641 2023-12-27 20:08:50

一更三点暮鼓响后,谁在京城街上走动,抓到要挨棍子。句羊从府衙走到紫禁城,路上的一十九个兵马司士兵,没有谁发觉他。深夜中,宫殿的明黄屋瓦、朱红宫墙,全数变成幽影。句羊身穿黑袍,走在其中,一滴盐水融入大海。

到得内廷乾清门,两个守门卫兵长枪一拦。句羊解下腰牌,交给他们查验。卫兵道:“句大人,得罪了。”将他身上搜了一番。句羊所配腰刀“赤心会合”乃是御赐,普天下唯一一把能进内廷的腰刀。两个卫兵一躬身,将腰牌双手交还,道:“句大人请进。”句羊走入朱棣寝殿。

民间相传皇上的新建寝宫,中央有一根实心纯金大横梁,雕九九八十一条盘龙。白玉窗,白玉门,玉床玉桌,金线纺布做的棉被。其实乾清宫不过是座普通宫殿,木头打就,门槛高。内间只有丈许见方。龙床窄窄一条,刚够翻身。这床形制有所讲究,长、瘦,谐音长寿,古今皇帝没有不爱这个的。朱棣盘腿坐在龙床上,翻一本书看。句羊上赶两步,正要跪拜,朱棣道:“不用跪了。”句羊点点头,躬身道:“多谢陛下。”垂手而站。

朱棣翻一页书,又道:“怎来得这么慢?禁军拦你搜身了么?”句羊道:“是这样。”朱棣垂眼看书,笑道:“朕的指挥使,威仪赫赫句大人,他们也拦?”

句羊道:“句羊不敢。护卫陛下,是他们职责。”朱棣道:“你们的人呢?今夜谁当值?”

句羊道:“今夜是单青当值。”朱棣笑道:“他就不拦你,可见禁军不懂识眼色。”

饶是听过许多遍,句羊仍习惯不了这样笑里藏刀的语气。他犹疑一瞬,跪下请罪道:“他年纪小,头回当值,不懂规矩。句羊回去教训他。”

朱棣道:“学规矩学到朕这里来?赶他走就是了。你起来罢。”书页一响。但朱棣的目光终于离开书本,落到句羊身上。朱棣年近花甲,须发几乎全白,穿着燕居常服,头未戴冠,看人时仍有冷冷天子威风。

片雪卫没有辞官说法,从来只有战死、处死。朱棣发话,显然不打算留单青的性命。句羊只好拜了一拜,慢慢站起来,说:“句羊明白了。”

朱棣合上书,向后一靠,笑道:“你倒很有意思。别的人见朕,说话臣来臣去。你总是句羊如何、句羊如何。”

句羊道:“句羊不算大臣。”

朱棣点点书封,道:“朕刚刚看见一句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人人都是朕的臣民,你是什么?”

句羊低下头,道:“句羊是陛下养的一只鹰。”

朱棣不答,眼角浮现出真正笑纹。句羊心里明白,朱棣深夜召他,肯定不只为试探忠心。站了一盏茶时分,朱棣开口道:“句大人,府尹算个怎么样的差事?”

句羊道:“算个肥差。”朱棣若有所思,又道:“顺天府府尹,叫柳丹是不是?他近来过得如何?”

大小官员各种情报,每天每夜飞进片雪卫府衙。句羊鸟瞰皇城,谁少吃一顿饭,谁多睡一个老婆,蛛丝马迹,他心里一清二楚。当下将柳丹收送的礼物、请的客人、喝的花酒,背一遍给朱棣听。柳丹除去爱嫖妓,没犯过别的大错。朱棣又问:“他做官做得如何?”

句羊道:“他这些年做府尹,门下几个生员举进士当官了,因此在顺天府很得士心。” 朱棣哼道:“读书人。”又说:“其实不缺他一个能干的,是不是?”

句羊看着地面,说道:“陛下想杀他。”

朱棣并不避讳,道:“是了,句大人。”句羊问:“何时动手?”朱棣却说:“句大人,当皇帝就像玩一把秤,这里添一点,那里减一点。”句羊道:“陛下不必讲这些。”朱棣没理会,继续说道:“他收银票逛窑子,和朕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他走上天平,朕就要管一管。”

句羊道:“陛下也不是想杀他,陛下想敲打别人。”

朱棣笑道:“句指挥使说得对。柳丹有几个当官学生,比较麻烦。收拾得隐蔽一点。三天时间,够用吧?”

句羊跪下领命。朱棣挥挥手,放他走了。宫中多数灯火已经熄灭。秋风浩荡,天穹一潭黑湖。他走出乾清门,对院里桂花树道:“单青,出来。”

桂树叶影一晃,树上跳下一个少年,朝他躬身,道:“句大人!”句羊不答,只说道:“你过来。”

那少年觉得奇怪,往前走了两步,道:“怎么了?”

句羊原本不爱解释,今天鬼使神差,说:“你见我进寝宫,为什么不盘查?”单青笑道:“句大哥,我知道是你呀。”句羊默然。单青心里一悸,跪道:“句大哥,我知错了。”

句羊道:“你起来。”

单青从地上爬起来。站直的一瞬,句羊捂住他的口鼻,一手静静贴上他颈后死穴。掌力一吐,单青叫了一声,软倒在地。

单青因为值夜,在冷风里站了好几个时辰,嘴唇湿凉,衣服底下的脖颈皮肤却火热发烫。两个宫人赶来拖走这具身体。句羊拍掉身上尘土,也大步走了。

回到府衙,句羊进内间,脱掉御赐黑袍,腰刀靠在床边,对墙跪了半个时辰,躺下盘算:三天时间杀柳丹。今夜算是荒废了。明天夜里动手。一天时间,料理杂事。再有一天回来复命。

暗杀官员,难处是要做得隐蔽,免得落人口实。柳丹这样的身份,家中奴仆数百,流水一样贴身伺候。夜里睡觉时也有小厮婢女守在外间。若把他仆人全部灭口,简直是一桩灭门大惨案。只有找准他落单的时机下手,才能掩藏行迹。

好在柳丹是个文官。杀武官如同杀猪,不仅要叫,临死还要挣扎;杀文官如同杀鸡,声音虽大,扑腾的力气却小。

鸡鸣以后,天色稍微明亮。护城河倒映朝霞,碧波由西向东,静静淌入金色天际。句羊站在桥头等了一会。卯时三刻,柳丹坐轿子匆匆经过。句羊伸一只脚,把那轿夫绊了一下。轿夫骂道:“晦气玩意,不知道让开么?”柳丹眼皮底下两道扎眼乌青,听到动静,探出圆脸,问:“怎么回事?”

两人打了个照面,句羊揖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就走。”柳丹困倦非常,懒得管这些琐事,挥手道:“走罢。”

句羊熟悉每个官员的行踪,心里知道:柳丹睡不好的时候,一定是去青楼喝酒打茶围了。柳丹爱找没见过世面的小妓雏妓,夜间花言巧语,许她们赎身、抬进柳府做妾,说得天花乱坠。小妓真心崇拜敬仰他,最教柳丹受用。缺点是一夜过去,曲终人散,有的妓子不识相,来找他纠缠,容易妨害名声。

句羊折回城中,当铺刚好开张。句羊把颈上挂的玉牌拉到外面,敲敲门,道:“掌柜的在么?新上漂亮首饰,拿出来看看。”掌柜打量他脖子上玉牌成色,搬出来三个红木妆奁,道:“送老婆的?”

句羊挑了一根样式寻常金钗子,比着道:“有没有银的?”掌柜赔笑道:“送尊夫人礼物,不要吝啬了。”

句羊哼道:“不要太好的,不是送老婆。”掌柜奇道:“送谁?”句羊含糊道:“外面的人……给我找个银钗子,看不出来历的。”掌柜会意,果然翻出一只中规中矩蝴蝶钗子,装在锦盒里面。一两五钱银,卖给句羊。

句羊收好锦盒,去往京城最大青楼“宜春楼”。日中时分,多数花娘都还懒在床上,大堂冷冷清清,只有一个看门龟公,坐一张小板凳。谁要走了,龟公站起来送道:“客人慢走。”其余时间闭目打盹。句羊走进去问:“管事的呢?”

龟公看他一眼,打发道:“夜里才开门。”句羊背着手,站定了说:“我家老爷昨夜玩得满意,差我送礼物来。不知哪位姑娘服侍的?”

龟公打起精神问:“老爷贵姓?”句羊道:“姓柳。”那龟公上楼,领来一个困顿少女,道:“这是莺莺姑娘。”莺莺一礼道:“见过大人。”

句羊笑道:“府中下人而已,不是什么大人。”莺莺姑娘睡眼一笑,道:“柳老爷府上的人,当然也算大人。”

这位莺莺姑娘年纪小,讲话三分天真稚气,教人可怜。句羊掏出锦盒,说道:“老爷今天一大早,遣我过来送礼物。”打开锦盒,托着给莺莺看。

莺莺好东西见得少,欢天喜地,当场将钗子戴在头上,道:“多谢老爷!”句羊又道:“你将盒子也拿去,以后收别人首饰,一并也能装起来。”

莺莺动作一滞,道:“别……别人?”句羊微笑不答。莺莺姑娘明白事理,摘下钗子,放回盒里,抱着盒子又行了一礼,道:“大人替我谢过老爷。”句羊摆摆手,转身走了。

城东区域靠近府学,店铺多卖笔墨纸砚。句羊要了一张纸、一块便宜墨、一支细笔,找到个偏僻角落,草就一张状纸。

顺天府府衙离得不远,句羊走过去,状纸递给门房衙役,道:“咱们宜春楼跑了个姑娘,叫莺莺的。小的找人写了状纸,烦递给老爷看看罢?”

那衙役道:“跑了姑娘,差人抓呀,找县老爷呀,找我们老爷作甚?”句羊搓了搓手,踌躇道:“来既来了,求你给老爷通传一声。”想了想,掏出一颗碎银子,塞入衙役手中。

衙役见到银子,心里犹豫,说道:“非是钱的问题。每天许多人拿琐事劳烦老爷,都被打板子丢出去了。”句羊道:“求求大人。小的找不着人,回去同样是挨打。”

那衙役收了碎银,进去通报。一会儿出来说:“老爷问你,人是什么时候跑的?”句羊道:“今早起来,人已经不见了。”那衙役又去传话,回来道:“老爷说,你还不紧着抓人,在衙门胡搅蛮缠,当心挨板子!”

句羊退了一步,喏喏说:“小的明白了。”衙役也不管,放他走了。

是夜打过四更,柳府多数房间灯火熄灭。句羊绕开守门家丁,翻进院中。他在夜里走路,就好像水里游鱼,半点声音也没有。走到柳丹卧房外边,句羊敲响窗户。

房内柳丹呼吸一乱,床响了一声。外间丫鬟听见,问道:“老爷要喝水解手么?”

柳丹闷闷道:“没事。”等这阵动静过去了,句羊又敲敲窗户,开口道:“老爷。”

他这一声含羞带怯,三分娇憨,直把莺莺姑娘的嗓音学了八成。柳丹咳嗽一声,外间的丫鬟又问:“老爷怎么了?”

柳丹道:“外边书架有本宋人的游记,你替我找找。”将丫鬟遣走了。句羊听他来到窗前,轻轻道:“老爷,是我呀。”

柳丹恼道:“做事怎么莽莽撞撞,寻到我这里来?”句羊咯咯笑道:“柳老爷,老爷昨夜答应过的,让我进府,我等不及啦。”柳丹呵斥:“你快回去罢。被人捉住,要害死我了。”

句羊压低声音,急道:“老爷,老爷,有个家丁,找过来啦!”柳丹也焦急道:“你先悄悄进来。”说着解开窗栓,推开窗户。

刹那之间,柳丹眼前一黑。句羊右手如同一条蛰伏毒蛇,虎口急咬柳丹咽喉。这一着是“小擒拿手”,江湖上人人都会的粗浅武功。但句羊使出来,不必点哑穴,不必捂嘴。柳丹叫声还未发出,已经被拧断脖颈,就此断气。

句羊静静翻进去,闩好窗户,仲秋的促织声音阵阵传入屋中。碰过柳丹脖子,手上油腻腻的,难受至极。他蹲下来,在柳丹衣服上擦手。白丝绸布滑不留手,句羊心里没来由有些茫然。

外间那丫鬟跑回来说道:“老爷,书找到了,现在看么?”句羊清清嗓子,学柳丹的声音,道:“放着就好。”那丫鬟道:“也是,老爷该起了,今天要见府学新学生呢。”

句羊登时想起来,千算万算,唯独漏算这件事情。顺天府府试刚刚考完,今天是新科秀才拜谢恩师的日子。外边丫鬟催得着急,句羊只好道:“我再歇一刻钟,你不要吵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纯金小匣,捻出匣中一张轻薄面具,茶水浸湿,盖住柳丹面孔。再脱掉衣服,撕半幅床单,在自己腰上缠出一个将军肚子。

面具干了,变成柳丹面目五官的形状。句羊从匣里摸一点胶水,把那面具贴在自己脸上。又割掉柳丹胡须,胡乱粘好。时间太紧,简直手忙脚乱。待他重新穿好内衣,那丫鬟已经又催:“老爷,再不起来收拾,恐怕要来不及了。”

句羊把柳丹尸身、自己外衣踢到床底,道:“好了,起来了。”丫鬟从外间进来,笑道:“老爷今天看着倒是精神。”

句羊打个呵欠,道:“是么?”

做文官当真繁琐,梳洗打理,耗去一个多时辰。丫鬟给他穿好公服,戴稳乌纱帽。句羊还是头回让人贴身服侍,脸上没有表情,身体却僵硬得很。那丫鬟笑道:“见几个秀才而已,老爷一露面,就将他们震住了。”

句羊道:“那是当然。”手扶玉带,摇摇摆摆地走出门去,会见众位新科酸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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