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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射圃风波续(四)

金羁 相荷明玉 4201 2023-12-27 20:08:50

好在隔几天就是月底休假日。上午练完射箭,祁听鸿匆匆赶回醉春意楼。这个时分,午饭已经吃完,大堂里忙着捡碗筷、擦桌椅。三就黎和金贵两个闲人坐在角落,一个捏着牙牌玩,一个喝酒。前些天街上抓着的小贼银碗儿,满脸不快,拿着笤帚扫地。扫到三就黎脚底下,没好气道:“不晓得抬脚么?”

三就黎看她一眼,慢腾腾把脚抬起来。他脚腕上系有一圈银铃铛,稍微一动就泠泠作响。金贵道:“听到铃铛没有?他放蜘蛛咬你啦!”

银碗儿哼道:“我把他蜘蛛扫去了。”金贵转向三就黎,得意一笑,说:“瞧瞧看,你够讨人厌吧。”

三就黎从牙牌顶上斜睨一眼,道:“金老哥,你坐在凳子上,脚根本碰不到地。她当然不讨厌你了。”

这两个人每回凑到一起,都要不停拌嘴。祁听鸿已经见惯了,并不怕他们打架,道:“金兄、黎前辈。”

三就黎道:“回来这么勤,不会又挨蜘蛛咬了吧。”金贵道:“挨蜘蛛咬,也是你的蜘蛛。”

薄双原本坐在内间,听见声音,迎出来道:“啊呀,神剑,又是一个月未见了。课业写了没有?”

祁听鸿哭笑不得,说道:“算写完啦,也没有被蜘蛛咬。这次回来,当真是有大事体。”于是将这一个月以来,谢誉所作所为,细细讲给大家听,又讲,县学里边最好的朋友,同样得罪了这位谢少爷,不知会不会遭他的报复。

薄双掩嘴道:“县学里边不是个念书的地方么,怎地还有这么坏一个人。”

祁听鸿道:“总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但他父亲是尚书,又不能做得过火了。”

三就黎道:“神剑预备怎么办?按江湖规矩,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薄双笑道:“可惜楼漠姐姐不在。否则他们洞庭寨,要多少好汉,有多少好汉。”

祁听鸿奇道:“对了,楼前辈怎么不在?”

薄双道:“前几日通州道上,有个甚么‘水鬼帮’,将他们的商船劫了。”祁听鸿惊道:“这可怎么办?”

薄双笑道:“楼漠姐姐带了几十个人,找他们讲理去了么。算算路程,今天也该回来了。”

正所谓“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院外传来一阵马嘶声音。众人往外看去,楼漠、胡竹两个人,一前一后从马上跳下来。薄双招呼店里小厮牵马喂马。楼漠声音中气.欲.言.又.止.十足,远在院里也听得见,讲:“我看见屋里有个稀客。”

这两个人进了门,薄双道:“楼姐姐眼睛尖,耳朵也灵。我们正谈到你呢。”说不得把谢誉的事情又讲了一遍。听到半截,楼漠已经义愤填膺。最后讲到谢誉带了几个土匪,把祁听鸿打了一顿,楼漠却哈哈大笑,道:“祁神剑,一点手都不还?”

祁听鸿苦道:“要是还手,别人看出来我会武功,不就坏事了么。”

楼漠好笑道:“也是这样。”众人于是七嘴八舌,商议计策。金贵道:“趁他睡熟了,进去抹他脖子。”三就黎道:“那不行。县学里出血案,多吓人。把他毒死不错。”

祁听鸿无奈道:“要是闹出人命,尚书不可能坐视不管。届时可就麻烦了。吓他一吓,教他不敢作妖就好。”

金贵反问道:“你待如何吓他?”

胡竹听了半天,插话道:“我有个办法。”

胡竹此人沉默寡言,平时只做楼漠的跟班,商量事情时往往一句话不讲。他发话了,大家都很惊奇,问道:“什么办法?”

胡竹挠挠头,楼漠接过话茬讲:“他有个能耐,会化妆。”这话说出来,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薄双笑道:“给楼姐姐画眉毛?”这两人不答。薄双道:“好啦,怪我多嘴。是什么主意?”

胡竹道:“这谢少爷目中无人,寻常方法教训他,他只会想加倍报复回来。只有一个人发话,他大概是听的。”

众人齐声问:“是谁?”胡竹道:“自然是谢尚书了。我们扮成他爹吓他,一定有用。就是我不晓得谢尚书长成什么样子。不如趁今天大家都在,去他家一探则个。我轻功不好,有劳金兄弟。”金贵满口应下。

谢尚书宅子建在内城,与醉春意楼相隔不远。武林盟一行人赶到府外,趴在墙头一看,数百间屋舍鳞次栉比,一眼望去,险些望不到头。路上走的、庭院里歇凉的,无论丫鬟小姐,身上都穿绸或者缎。望进伙房,光白案糖饼师傅就有四人,分做汴梁、临安、江南和京城四地特色糕点。真可谓是富贵无边!

现在还是下午,天光明亮,潜进府中比夜里难上许多。武林盟一行人商定好,众人中轻功最好的乃是金贵、祁听鸿。而其中祁听鸿以快取胜,金贵则以灵巧称道。是以让金贵背着胡竹,祁听鸿跟进去帮忙,其余人等留在府外接应。

胡竹身形又瘦又高,金贵却是个侏儒。两人叠在一起,胡竹使劲蜷着腿,才不至于两脚拖在地上。楼漠忧道:“当真背得动么?”

金贵挺胸道:“贼爷爷以前偷的掐丝珐琅大花瓶,一套九个,每一个都有他这么高。贼爷爷背得好端端的。”

三就黎道:“金老弟,你猜楼寨主,担心你呢,担心谁呢?”金贵愤道:“一定不摔了你男人。”

讲毕闲话,谢府的护院家丁刚巧换班。金贵瞅准时机,道:“走!”使出壁虎游墙功,爬进院内。祁听鸿脚尖一点,从墙头跳下,同样无声无息。金贵却笑道:“神剑,以后翻墙过瓦,千万记得,能不跳就不跳。”.欲.言.又.止.

祁听鸿奇道:“为甚么?跳下墙头,不比爬过去来得快么?”

金贵道:“有些人家守宝贝,专门雇一个顺风耳。这个人别的不做,一整天就趴在地上,贴着地面听。你跳下来,似乎没有声音,其实震动不一样,一听便听出来了。”

祁听鸿讶道:“原来还有这种门道。”

两人放轻脚步,一路沿墙根走,避开诸多小厮丫鬟,潜到主屋。从窗户看进去,谢尚书坐在一张椅上打鼾。这张太师椅,椅脚挡板和椅背之间有个联动机关,朝后一躺,挡板升起而椅背下降,变成一张榻。谢尚书每天早朝归来,吃完午饭犯困,就在这张椅上,晒太阳小憩。金贵艳羡道:“真是把好椅子。”又对胡竹道:“看好没有?”

胡竹小声道:“对不住啊,他躺着,实在是看不清。能不能进屋,到梁上去?”又说:“麻烦金兄弟。”

屋里还站有两个丫鬟服侍,要进屋去看,比趴在窗边偷窥难上数倍。金贵却道:“有甚么麻烦的。”手指在窗棂巧劲一弹,窗闩应声而开。那两个丫鬟背对窗户,没有发现不对。金贵道:“胡竹兄,扶稳了。”毫不迟疑,推窗钻进去。

祁听鸿在外边看得心惊胆战,想:“这就是所谓‘艺高人胆大’罢?”

金贵背着胡竹,往墙上爬,眼睛却不看墙壁,也不看丫鬟,而是盯着地面看。祁听鸿起初不解,想了一会,豁然开朗:日光从窗外照进来,两个人的影子拉作一条,长长短短,动个不停。人眼对动的事物,比对静物敏感得多。倘若影子的头顶落到丫鬟视线之内,立刻就要被发觉。

爬到一半,右边的丫鬟站累了,活动脖子,微微地偏头。眼看就要看到地上影子。金贵不慌不忙,抬手一按,把胡竹脑袋按在肩上。那影子霎时短一截,没叫丫鬟看见。两人上到房梁,金贵朝底下招招手,叫祁听鸿上来。祁听鸿依他的办法,盯着自己影子,同样爬到梁上。

这个地方正对谢尚书面孔。只见他长一张国字方脸,皮肤黑黄,长胡须、粗眉毛,各杂银丝。静静看了一刻,金贵又问:“看好没有?他长这模样,真能化出来么?”

胡竹道:“能的。”又歉然道:“我在等他睡醒,看看他说话神情。”

祁听鸿想了想,道:“我有办法。”走到离窗近一边,在怀里摸出来县学进出的木牌,系到腰带上。他将腰带垂下,木牌阴影,从谢尚书眼皮上晃过去,晃回来。来回几次,谢尚书呼吸转浅,喉中“哼哼”两声,当真醒来了。

祁听鸿收回腰带,溜回金贵、胡竹身边,道:“如何?”

胡竹笑道:“厉害。”金贵说:“往后贼爷爷,收几个徒子徒孙。这一招就是看家本领了。”

别的人熟睡转醒,多少要眯眼睛,犯一会困。那谢尚书则不然。一睁眼,眼睛就瞪得圆溜溜的,如两个牛铃,粗声道:“茶,茶来!”两个丫鬟忙服侍他喝水。不一会,又有一个贴身小厮进来,替他揩脸更衣。谢尚书鼻子不通气,讲话瓮声瓮气,一直吸鼻水。金贵道:“这也能扮出来?”

胡竹应道:“简单。”看了一会,又道:“走罢。”

出得谢宅,日头偏西,武林盟众人全都等在墙下,围上来问:“怎么样?”三就黎笑道:“金老哥,掐丝珐琅大花瓶,没摔破罢。”

胡竹跳下来,笑道:“扮尚书不难,就是得烦大家找几样东西。一是荷叶,二是松烟的墨水。若能找来官袍,就再好不过了。”薄双拍手道:“好办!”

十月末,荷叶该枯的枯,该烂的烂,本来是个难找的物什。但醉春意楼偏巧有道菜叫“荷香荔枝鸡”,因此长年备着鲜荷叶,存在地窖冰库。薄双翻出来一斤,道:“这些够不够?”

胡竹道:“完全够了。”着人煮上一大锅水,以煎中药之法,三碗煮成一碗,煎出荷叶黄色。再一点点调进松烟墨,变成黑黄色。胡竹拿一根笔,蘸了药水,叫道:“楼寨主。”

楼漠笑道:“你别拿那东西往我脸上画。”胡竹一笑,在自己脸颊抹了一点,说:“有没有颜色?”

楼漠道:“嫌浅了。”胡竹拿手扇风,脸上水干了,上第二层,再问:“现在有没有颜色?”

楼漠道:“有啦,像个痨病鬼。”胡竹便照法涂两层,整张脸变得既黑且黄,真和谢尚书脸色一样。又拿黄泥调了颜色,和以浆糊,捏出来两个方角,贴在下颌,变作一张国字脸,问:“怎么样?”

楼漠嗔道:“丑死了,别来靠我。”胡竹道:“谢尚书,长得是不怎么俊。”

祁听鸿看得啧啧称奇。这时薄双约的裁缝铺,送来一件官员常服、一件白纱中单。胡竹换上衣服,除却眉毛、胡子,已经活脱脱是谢尚书本人。

薄双瞥见楼底下,刚好有个花甲老头,须发半黑半白,挑担在卖果子,道:“有了!”兴冲冲下楼去,对那老头道:“大伯,卖不卖头发?”

那老头吓了一跳,道:“干嘛卖头发?不卖不卖!”薄双道:“老人家,我瞧你头发特别像我爷爷,看背影,简直一模一样。”

老头不作声。薄双道:“我爷爷过世许久啦!生前也是挑担卖果子的,把我拉扯大。”

那老头仍旧不响。薄双道:“老人家,十两银,卖不卖?背后这栋楼,全部是我开的。往后你在这里摆摊,想卖什么卖什么。”

那老头终于点头。薄双欢欢喜喜,拿了剪刀,剪了一把半黑半白的头发。胡竹把这头发修短了,贴眉毛、贴胡子。最后将两个纸团塞进鼻孔,说话瓮声瓮气,和谢尚书别无二致。

胡竹拿了剩下的东西,把祁听鸿化成谢宅小厮、楼漠化成贴身丫鬟、三就黎化作县学教谕。再点了四个洞庭寨小兵,三个扮护卫,一个扮马夫,大家赶往怀柔县学。

等进了怀柔县城,天已经快黑。祁听鸿与三就黎,翻墙跳进县学,找见谢誉的号房。三就黎敲开门,道:“谢誉在不在这?”

应门的书童让开身子,谢誉哼道:“瞎了么,不认得我?”

三就黎演得来劲,道:“谢少爷,尚书差人来找你呢。”祁听鸿忙从后面走出来,躬身道:“谢少爷,老爷等在门口。”

谢誉不情愿道:“找我干什么。”祁听鸿不答,只道:“谢少爷,老爷催你快去。”

既然是见父亲,面子终须做足。谢誉慢吞吞,换了干净襕衫穿上,道:“走吧。”他当祁听鸿是父亲贴身小厮,不敢过分颐指气使。祁听鸿领他走出院门,外面停了一架马车。胡竹扮成谢尚书,一面“呼哧呼哧”喘气,一面从车上跳下来。谢誉叫道:“父亲!这么晚了,赶来作甚?”

楼漠扮的丫鬟,掏出手巾给胡竹擦汗。胡竹瞪圆眼睛,一句话不说,上来先给谢誉一巴掌。谢誉叫他打得懵了,委屈道:“爹!”

祁听鸿暗想:“欺软怕硬的东西。”胡竹反手又抽了一耳光,揪着他耳朵道:“你懂不懂得,你在学里招惹谁了?”

谢誉道:“没招惹谁。”祁听鸿走上去,在他膝弯踹了一脚,说:“在老爷面前,还敢撒谎。”谢誉“扑通”跪在地上,仍旧说:“爹,我真没招惹谁。”

祁听鸿见他皱着眉头,真是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知道他的的确确,打心底里不觉得自己犯错,更加厌恶。胡竹道:“你勾结土匪,去为难谁了?”

谢誉道:“句羊么?他爹是什么官?他从没提过。”又说:“不可能罢。他号房里什么都没有,是穷秀才一个。我问过的。”

句羊说过,不要把他义父做官的事情外传。祁听鸿轻轻摇了摇头,胡竹会意,道:“不对,再想。”

谢誉叫道:“祁友声么!他自个儿说过,他祖宗十八代,凑不出一顶帽子。”

胡竹吸吸鼻子,走上去,捏着谢誉耳朵死拧。谢誉敢怒不敢言,“嗷嗷”地痛叫。拧得够了,胡竹道:“他说什么,你信什么?”

谢誉痛得流眼泪,争辩道:“他就是这样讲。”胡竹说道:“在县学读书,读得傻了,是不是?”

谢誉不敢说是,亦不敢说不是,道:“爹,我恨透这个祁友声。”胡竹道:“你恨透他,我如今恨透你!差点把我害死了。”

胡竹到底是个乡野中人,搞不清朝堂争斗,也弄不清楚各种官阶,职衔,因此绝口不提祁友声来历。这反倒叫谢誉心生敬畏,想:“父亲是二品官,却不敢提他名字么?”越想越是心虚,道:“真要是这样,儿子去给他赔礼就是。”

胡竹道:“赔礼能解决么?”谢誉默然。胡竹教训道:“往后再找同窗麻烦,首先掂量掂量。否则这书不要念了。”

谢誉在县学里飞扬跋扈,过惯滋润日子,怎么是一朝一夕能改的?此时流泪道:“爹,也就他一个,城府比较深。其他人,没干系的罢。”祁听鸿心想:“真是闻所未闻。”胡竹也动怒道:“混蛋!”

楼漠赶紧掐人中,按心口,给胡竹顺气,道:“愣着做什么,小少爷要把老爷气坏了。”那数个假扮的护卫齐声应是,团团围上来,对谢誉动“家法”。谢誉连声告饶道:“爹,我再不敢了。”护卫松开手,谢誉已经哭得鼻涕眼泪,糊住满脸。祁听鸿一面嫌恶他,心里又生出一种难过,想:“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如今朝廷里的大官,难道就是这副品性?”转念又想:“但又有句兄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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