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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且向花间留晚照(二)

金羁 相荷明玉 4588 2023-12-27 20:08:50

银碗儿背着手回到密室,对薄双道:“薄老板,你猜我今天遇到谁了?”

薄双打起精神道:“谁呀?”银碗儿说:“碰到句羊!”

之前在醉春意楼,祁听鸿要带个县学最好的朋友回来,大家因此见了句羊一面,但银碗儿并不知道他就是片雪卫的指挥使。

银碗儿兴高采烈地又道:“他居然还认得我,说,你出来当叫花啦?我说,对呀。他说,也挺好。”

薄双微微一笑,银碗儿道:“他说,我有个东西,你帮我捎给薄老板,好不好?我说,我早就不在醉春意干了。他说,你不是小叫花么,小叫花帮人跑腿,理所应当。然后给了我一吊钱。”

怪不得银碗儿早早收工了。薄双道:“捎的啥东西?”

银碗儿把手从背后拿出来,手上是个药瓶,说道:“是这个东西。他说,这个药专门治痛症,吃了就没有痛觉。”

薄双道:“我看看。”银碗儿便拔开瓶塞,倒了一粒在手心,递到薄双面前。薄双长长叹了一声。

银碗儿道:“他给你切碎啦,每次只吃一粒,对身体损害就小。但他又说,到底要不要吃,选择在你。”

银碗儿完全不懂,句羊为何要多提这句话。薄双伤成这样了,还有不愿吃药的道理么?

但薄双一眼就能认出来。即便药丸切碎了,在昏暗的密室里颜色也不同,她还是能认得出,这就是苗春吃的两颗禁药。苗春本来瞎了一只眼,痛得直不起腰。吃了两颗药丸,力气陡增,一下把三就黎杀了,险些把她也杀了。

银碗儿点了点,说道:“切碎了一共有四粒,你要不要吃?”

薄双默然半晌,轻轻说道:“你把药瓶,塞我枕头下就好了。藏得好一点。”

将将放好药瓶,只听密室的暗门一响,上面传来两个声音。祁听鸿道:“谈老先生,请进,请进。病人就在下面。”那位谈老先生说:“怎地藏在这种地方。”

随后梯子一前一后,爬下来两个人。当先是祁听鸿,爬到梯子半截,松开两手,一跃而下,笑道:“薄姊姊,这位是谈老先生,言炎谈,谈老先生是太医院的院判。”

听说来人是太医院院判,银碗儿也不敢怠慢,搬了板凳,拿抹布擦了一圈,推过去给谈太医坐。

掌了灯来,谈太医看清薄双的惨状,倒吸一口凉气。祁听鸿紧张不已,问:“谈太医,这能治得好么?”

薄双左腕皮肤烧得干干净净,缠了布条,但是一碰就流脓水,没办法诊脉。谈太医只诊了右腕,久久地不说话。祁听鸿也不敢开口问,反倒是银碗儿问:“谈太医,怎么样?你治得好么?”

谈太医道:“试一试吧。”抬起右手,要有人给他递纸笔。然而此地不可能有文房四宝,银碗儿拣了一根烧黑的柴火,叫谈太医把药方写在墙上。

写到最后,多数药材和华神医那方子是一样的。谈太医原先说那方子是“胡来”,现在开得差不多,祁听鸿已经猜到一二。但他又想:“或许剩下几味药不一样,效果就天差地别呢?”

千恩万谢,送别谈神医,他就又去药房抓了一副药,煎给薄双喝。喝完了,祁听鸿问:“好一点么?”

银碗儿插嘴道:“哪有这么快起效的。”薄双道:“确实好一点。”祁听鸿于是送她一颗冰糖。薄双失笑道:“可不要拿我当小囡哄!”

这天晚上,祁听鸿难得睡了个好觉。他跟着小叫花们打地铺,盟主、金贵和谭先生睡在楼上,顺便可以守夜。薄双深夜轻轻叫道:“神剑?睡了没有?”

叫了几声,祁听鸿都没有应。薄双想他是睡熟了,于是慢慢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到银碗儿带回来的药瓶,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药瓶有个瓶塞,凭她受伤的手是拔不出来的。薄双张口咬住木塞,往后仰头。

“啵”一声,药瓶开了。薄双忙把瓶子塞到被子里,凝神细听,祁听鸿仍旧没醒。她把一粒药倒在手心,看了又看,终于吞下。

接下来数天,薄双一天天地见好,不像之前恹恹的,只能靠在床头。齐万飞起初以为是所谓回光返照,私下找众人商量了一番后事。后来见薄双话也多了,更加活泼爱笑,也放下心来。

薄双看见新衣服,欢天喜地,叫银碗儿帮她穿上。精神一好,甚至能下地稍走两步路。大家觉得她是要痊愈了,也都很高兴。

大年三十,祁听鸿出钱做东,买了许多酒菜,请大家吃年夜饭。底下密室太过狭小,而且不通风,不好生火,大家便把桌子抬到地上,收拾灶台、锅碗,在上面烧饭。

薄双闲不下来,也要上去帮忙。金贵去旁边木匠铺偷来一张太师椅,众人合力把她抬到楼上,坐在灶台旁边指点。齐万飞、金贵和谭先生对庖厨事宜一窍不通,只能添乱,曾经当帮工的银碗儿一跃成为掌勺,让祁听鸿给她打下手。

做蒸的、煮的比较简单,但是碰到煎炸之类,要求火候的菜色,银碗儿就拿不定主意了。炸一个肉丸,薄双大叫:“要炸糊啦!”祁听鸿一看,果然糊了,银碗儿还没头苍蝇一样找盘子。炸一个春卷,锅里乒乒乓乓,比外面鞭炮还热闹。炸完以后,薄双把每样菜都偷尝一口。银碗儿已经吓得欲哭无泪,说:“我再也不炒菜了。”薄双哈哈大笑。

好不容易做完大菜,剩下蒸米饭、包饺子了,祁听鸿看薄双热得满头大汗,说:“薄姊姊,歇一会吧?”薄双点点头,祁听鸿便把她连人带椅搬去巷口。

这片地方没有人住,即使快要过年了,路上依旧不见人影。从胡同口望出去正好有片晚霞,胭脂红色,千娇百媚,遥不可及。有一颗冰忽然从屋檐上跌下来,掉进祁听鸿衣领。祁听鸿冷得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

正因为此地人少,一抹鬼鬼祟祟的人影就尤其明显。祁听鸿故意不理,但薄双也瞧见了,说:“指挥使来看你了。”

祁听鸿大声道:“才不要理他。”那人影果真停下脚步。祁听鸿有点懊恼,还有点过意不去。薄双笑道:“好吧。”也不劝他,静静看着夕阳。过了一会,薄双突然说:“神剑,你说我该葬在哪里?”

祁听鸿骇然道:“说啥呢!姊姊一天比一天好了。”

薄双笑道:“好啦,说我老了以后的事体。”祁听鸿小心翼翼道:“姊姊家在杭州吧,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薄双摇摇头:“在杭州过得太苦了,天天弹呀唱呀,陪人喝酒,真是讨厌。来顺天府反而快活。”

祁听鸿道:“那就在北平。”薄双看向天际,幽幽叹了一声,又说:“北平冬天真冷呀!天干物燥,容易着火。”

祁听鸿心里一动,说:“去苗疆。”薄双嗔道:“讨厌。”然而没说出什么反对的话。半晌,薄双说:“昨天夜里做了个梦。”

祁听鸿道:“梦见啥?”

薄双道:“梦见三就黎说,给我起了个苗语名字,不过我不记得了。”

祁听鸿不愿她太伤神,说道:“黎前辈放不下心,回来看姊姊了。”薄双咯咯笑道:“是么?”又说:“给你唱首歌罢。”清清嗓子:

“山对山,崖对崖,蜜蜂采花山中来。”

唱一句,薄双停下不唱了。祁听鸿问道:“后面呢?”

薄双道:“嗓子坏了,唱得不好听。”

祁听鸿心知她不是介意这种事的人。至于她为何不往下唱,祁听鸿也有点猜到理由。这首曲子调子不像江南小调,更像是西南那边的民歌。

果然,薄双纠结一会,还是开口唱下去:“蜜蜂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

祁听鸿垂眼看去,薄双穿着新衣服,大红比甲,蓝绸长裙,喜气洋洋,头发是哑女盘的,盘得也很整洁。夕阳返照之下,看不清她满身伤疤,只有一个温柔婉丽的剪影,和三年前初见时无异。

唱毕,薄双说:“那天叫他回苗疆去,不要来招我,其实是有点后悔的。”

祁听鸿不响,薄双笑道:“也不是说多么舍不得他,不过是后悔故意气他了。”

祁听鸿隐约听出来,薄双不止是讲三就黎的事情。

薄双说:“现在想想,故意气他有啥好的?人活一辈子,到处都是变故。”

祁听鸿咬着嘴唇不响,薄双说:“要是我真讨厌他呢,气了也就气了。但要是我假的讨厌他,遇到这种事情……”

祁听鸿打断:“姊姊,我晓得了。”

但他也没有叫句羊出来。如今他不肯见句羊,个中缘由太复杂了。有一点是不知道见面要说什么,有一点是不清楚句羊的态度,迷惘,歉疚,有一点是爱,也有一点是恨。

天色愈来愈暗,他听见银碗儿声音说:“神剑呢?薄老板呢?”应该是要开饭了。祁听鸿道:“薄姊姊,我们回去罢。”

薄双不答。祁听鸿看下去,只见她微微低着头,闭着两眼。祁听鸿道:“薄姊姊?”伸手去探她鼻息,果然已经停了。祁听鸿失声又叫道:“薄姊姊?”

句羊再也不管别的,从屋檐飞身跳下。祁听鸿一动未动,任凭句羊伸出手臂,把他紧紧抱住。句羊右手在他脸颊摸来摸去,手心宁静、黑暗,带有使人安心的力量。祁听鸿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又没哭。”

句羊停下手,欲盖弥彰说:“没觉得你哭了。”祁听鸿道:“我是小毛师父了,不会哭来哭去的。”句羊“嗯”地应了一声。

祁听鸿又道:“我只是在想,命数就像织布一样,一根线压一根线,把人牢牢压住了。要是黎前辈没有死,他一定能治得好薄姊姊。又或者他没有死,薄姊姊也不会去救那盒药。”

句羊心想, 世事就是这样的。三就黎、薄双、单青、白鹰,还有句羊自己、苗春、甚至贵为天子的朱棣,都是天网笼罩的猎物。

祁听鸿说:“你讲话呀。”句羊想了想道:“那怎么办呢?”

祁听鸿低下头,目光移向微微发荧光的隙月剑。句羊说:“好,我会帮你的忙。”

一直住在银碗儿这里也不是办法。过完初八,三就黎与薄双暂且葬在北平,别的事体之后再议。祁听鸿寄回小事不见居的信收到回音,师父师兄听说他近况,寄来一沓银票,并介绍他一间客栈落脚。客栈是师父熟人所开,为黑道生意做幌子,每一个小二武功高强,不用担心连累。

大家商量以后,决定一起搬过去住。搬家当日,谭先生、齐盟主都打好包袱,背上即走,祁听鸿牵着小毛,走在前面领路,却久久不见金贵出来。祁听鸿往密室底下叫:“金贵!”

好半天金贵才应:“哎。”什么也没拿,从暗道爬上来。祁听鸿笑道:“家当都赌没了么?”

金贵眼底挂着两道乌青,显然没睡好。他不理祁听鸿,径直走到盟主跟前,重重磕了一个头。

齐万飞连忙避开,道:“干吗呢?”

金贵道:“我给盟主赔罪了。”

祁听鸿猜到前因后果,出声叫道:“金兄弟。”金贵仍不理他,又对盟主道:“齐盟主,齐老哥,我金银鼠金贵不干了。”

按最初的说法,刺杀大事一经入伙,生死有命,决计不能退出。但当时谁也没真料到这个境况。齐万飞沉下脸,一时不说话。

金贵说:“胡兄弟没了,楼寨主没了,薄老板没了,黎老哥也没了。说我耍赖也好,不讲信义也好,老鼠干不下去啦!”

齐万飞冷声道:“这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事吗?”

金贵手忙脚乱,把内袋装的东西全数掏出来,丢在地上。掏出来建文给的夜明珠,金贵说:“盟主,这个还你。”又掏出来几颗碎银,说:“这个是黎老哥送我的银票,赌得只剩一半啦,也还给你们。”再往后是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撬锁用的铁丝,爬窗用的一捆细绳。金贵把它们一把抓起来,重新塞进袋里,说:“这些是贼爷爷吃饭的家当,不能给你们。”说罢不等盟主回答,一溜烟地跑了。

祁听鸿拉着小毛,静静看他跑远,心中五味杂陈。齐万飞太息道:“算了,别追了,由他去吧。”

祁听鸿“嗯”了一声,把地上的夜明珠与碎银收起来。

在新客栈住了半个月,祁听鸿着手传小毛基本功夫。之前在怀柔时,小毛学诗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跟着薄双学算账,稍微用功一点,但也没用功到哪去。现在学武功,反而非常刻苦,天不亮就起来扎马步了。

歇息间隙,祁听鸿逗他说:“小毛,小毛其实不爱算账,真正喜欢的是学武功,是吧?”

小毛摇头,祁听鸿笑道:“那你练这么用功是为啥?以后要做大侠么?”

小毛不答,祁听鸿也没放在心上。这天小毛和他上街,两人看见官府贴出告示,说棋盘街大火已经悉数扑灭,住户可以去收拾旧物。祁听鸿问:“小毛要不要去看看?”

这回小毛点了点头。保险起见,祁听鸿挑在傍晚,快要宵禁了,才带小毛回到棋盘街的小院。这一幢“醉春意楼”也全部坍塌。残阳如血,照着满地砖石、焦黑的木头,还有许多看不出面目的物件。

站在路边,祁听鸿问:“小毛还要找东西么?”

话音刚落,他们背后路过一对母女。两人身上都缠有包扎的布条,恐怕也是住棋盘街的百姓。

小姑娘大约五六岁,比小毛还小一些,问道:“娘,火是怎么来的?”

这个年纪的小孩,或许是好奇火的本源,未必是问“为什么着火”。但她母亲心中有怨,故意道:“看见这家没有?之前这个酒楼开城外,起火了,搬来棋盘街,整条街都起火,这就是灾星了,离远一点。”

小毛猛然调头,朝她俩冲过去。祁听鸿猝不及防,竟然没抓住。妇人长得比较高胖,比小毛高两倍有余,即便学了几天武功,小毛也打不过她。小毛狠狠瞪她一眼,扑向旁边小姑娘。

祁听鸿厉声喝道:“薄明!”小毛不管不顾,任凭妇人打他,他拼命抓着小姑娘不放。

眼看要被祁听鸿扯开,小毛低下头,一口咬在小姑娘手臂。小姑娘放声惨叫。

祁听鸿当真生气了,伸手一抓,捉住小毛后颈大椎穴。小毛登时浑身无力,嘴也跟着松开。

祁听鸿连连道歉,那妇人虽然气不过,但怕小毛还要发疯,拉着大哭的女儿走远。

对着她们背影,小毛突然大声叫道:“小娘皮!两只死女人!”

祁听鸿不敢置信,震惊道:“小毛,你能说话了?”又道:“不能骂人,听到没有?更不能打人,尤其不能打老弱妇孺、不会武功的人。”

小毛不响。祁听鸿气不打一处来,呵斥:“小毛,不要再装哑巴!”

小毛被他拎在空中,倔强至极,扭来扭去地挣扎,死活不肯道歉。祁听鸿拗不过他,怕他受伤,只好把他放到地上。

双脚才碰到地面,小毛发足跑进废墟中间,发疯似的用手挖。祁听鸿跟过去,忍着气说:“小毛找什么呢?”

小毛依旧不答。自从他骂完那对母女,就像再次哑了一样。

挖了半天,碎石底下有东西动了动。祁听鸿大吃一惊,也动手扫开石头。底下缓缓爬出来一只乌龟,背上纹路是个“福”字。

乌龟在朱棣破金陵时没死,在明王寺,阴阳差错逃过一劫,两次大火还都能死里逃生,真正当得起这一个“福”字。

小毛抱起乌龟,终于说:“我恨死了。”

恨那个妇人?恨片雪卫?小毛也没有明说。祁听鸿问:“恨死谁了?”

小毛冷冷地说:“恨所有人。”

所有人是谁、包不包括祁听鸿自己?祁听鸿不再往下问了。他觉得小毛多少是恨自己的。

站在废墟顶上北望,越过紫禁城,比邻太液池,内城正正中央是一座小山“万岁山”。山脚是片雪卫的府衙。再往下,暗不见光的地牢里,精钢锁链时不时响一声。

牢门开了。锁着的那人抬起头。他瞎了右眼,右脸斑斑驳驳,全是抓伤,右臂也断了。听见门的动静,苗春把铁链晃个不停,笑道:“句大人,官家说了没有?甚么时候放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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