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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与世推移(三)

金羁 相荷明玉 3562 2023-12-27 20:08:50

走出院外,李方伯坐在自家店里,远远骂道:“小娘皮,天天就晓得抢生意。”

祁听鸿听不得这种话,道:“李方伯,我们没惹过你罢?”

李方伯斜来一眼,道:“说这只死女人,和你没关系。”

要说“小娘皮”还是个玩笑点的词,“死女人”完全就是骂人了。祁听鸿才和句羊闹过,本不怎么高兴,此刻面色一沉,就想上前去理论。薄双忙拉住他,说:“别管。”又说:“小毛也别学。”

李方伯当他害怕,哼了一声。薄双笑笑,说道:“李方伯,和气生财。”

李方伯不领情:“小娘皮,早晚教训你。”

等三人走远一点,祁听鸿道:“姊姊不必拦我,我也没想揍他。”薄双显然不信,笑道:“真的?”

祁听鸿道:“他不通武功,揍起来也没意思。我打算和他讲道理的。”

薄双讶道:“和他讲啥道理?”祁听鸿想了想说:“讲孔孟。”薄双咯咯直笑,说:“这种人,讲孔孟他一定听不进去,打一顿比较实在。倒是咱们神剑,愈来愈讲文化了。”

见她并未挂怀,祁听鸿心下稍宽,也笑道:“但还是要提防一点。我总觉得他要坏事的。”

不料祁听鸿一语成谶。等三人买罢杏仁,租一驾小驴车运回来,还没进到院子里,祁听鸿已看到一架梯子,架在楼边,直通句羊的窗户。

出门之前,他们已把窗户上上下下闩好了,只有句羊房间的窗那夜撞坏,未及修缮。照理来讲,句羊窗户开着,也有可能是句羊跑出去了。但祁听鸿心里唯一念头是:李方伯来偷秘方了!

李方伯此人,探口风不成,立刻对薄双翻脸,一看就不是善茬。而且他长得五大三粗,对上没有内力的句羊,真心不好说孰赢孰输。

想及此地,祁听鸿丢下缰绳,从车上跃下。薄双在身后叫道:“神剑!”祁听鸿背上已经想出一层冷汗,更来不及应答,起落间奔到楼底。

他抬头看处,窗口还明晃晃挂着一条粗腿,盖是李方伯身体粗笨,往里钻比较费力,还只进了半个身子。祁听鸿爬到梯子半截,急想:“句羊呢?莫不是睡着了?”运气大叫:“句羊!”

这一嗓子没把句羊叫出来,反而是李方伯听见,从窗口探头看了一眼。眼见祁听鸿挂在梯子中间,李方伯冷笑一声,把梯子往外一推。祁听鸿想:“若非梯子上是我,今天非得闹出人命不可。”对这歹毒的李方伯怒意更深。他脚下一点,直直窜起一层楼高。李方伯哪里见过这等神奇轻功,骇然道:“妖怪!”

祁听鸿抓住他脚踝,笑道:“晓得是妖怪,你还敢来惹我。”

那李方伯其实提了菜刀过来,蹬不脱祁听鸿,他一咬牙,挥刀砍向祁听鸿手臂。祁听鸿只得松开手,改扳窗棂借力。

李方伯抓紧时机,把脚收回窗内。他见床上还定定坐着一个人,想也不想,提刀朝那人冲过去。祁听鸿也从窗户翻进来,见状急得声音都哑了,又叫:“句羊!”

句羊淡淡一笑,道:“祁听鸿,接好了。”眼见菜刀砍到眼前,他伸出左手,在李方伯上臂“曲池”一点。

纵使句羊动不了内功,但曲池是手阳明经大穴,就算撞到桌角,也够疼上半天。李方伯顿时半身酸麻。句羊伸脚在他膝弯一勾,李方伯站立不稳,向前仆倒。句羊再抓着他衣襟一带一推,以四两拨千斤巧劲,把他推到祁听鸿跟前。

祁听鸿抓住他后心,顺势把他提到窗外,问:“还敢不敢来了?”

李方伯二三百斤一个粗人,被吊在窗外,全靠一件薄薄麻衣挂着,吓得胆子都破了,哭道:“不敢了,不敢了。”祁听鸿又问:“一会把你送官,你有没有意见?”李方伯道:“没有意见。”

祁听鸿这才把他又提回来,拿麻绳五花大绑。

句羊轻轻笑了一声,见祁听鸿抬头看他,解释说:“我笑的是,你们还懂得送官呢。”

但祁听鸿脸上笑意也没有,句羊道:“怎么了?”祁听鸿朝他走过来,抽出隙月剑。句羊把缠着发带的右手抬起来道:“你看,好好的,一点没松。”

祁听鸿一言不发,剑光划过,把发带斩作两截。他抓着斩断的一端,再一扯,这条深青绸带活结松开,从句羊白色手腕滑脱了。

句羊一愣,说:“他伤不着我。”

祁听鸿快要崩溃了,大声叫道:“我管你受不受伤!我管你去哪儿!”他也想明白过来,句羊是片雪卫指挥使,再是没有内力,也不可能真被一个糕饼店的粗老板伤着。况且句羊狡猾聪明,就算四肢齐断,一定也能巧舌如簧,把李方伯哄服气了。自己的关心则乱,完全就是笑话。

今天又是不欢而散。句羊原以为,该好几天才能再见祁听鸿。没想到过了半个时辰,祁听鸿怯怯敲响门,说:“大家叫你下去吃酒。”

句羊道:“你想不想我去?”祁听鸿说:“随便你。”句羊于是站起来,换上片雪卫的黑袍。这衣服穿来的时候扯得破破烂烂的,薄双闲来无事,给他补好了。祁听鸿挖苦道:“穿这件是找茬罢?”

句羊把头发一丝丝束好,说:“这件正式一点。”

两人一前一后下到大堂,群侠已经围桌坐好,只剩相邻两个座位。见句羊来,众人纷纷起哄道:“指挥使来了。”上座毕,金贵站到椅面上,介绍道:“这位是蜘蛛郎君三就黎,黎老哥,认得吧。你被狗皇帝打成肉燕,就是黎老哥给你救活了。”

句羊斟满两碗酒,推一碗到三就黎面前,笑道:“黎前辈妙手仁心。”

三就黎哼了一声,把酒喝干。句羊皱着眉头也喝干了。金贵又道:“我嘛,贼爷爷江湖上称金银鼠,盗……盗跖后人,你也认得了。”盗跖后人是他新近为自己贴金,还说不利索。句羊并不嘲笑,依样也给他敬了一碗酒,口中说:“盗亦有道,圣勇义智仁。”

金贵喝完酒,把碗扔在桌上,道:“哎呀,贼爷爷听不懂,不过爱听。”

句羊以前严于律己,除非为了办事,否则从不喝酒。群侠喝的烧刀子辛烈异常,两碗喝下去,句羊眼圈立刻飞红。祁听鸿坐在一边打量,自己一碗一碗闷喝,漫漫地想:“句羊喝醉了会怎样?都说酒后吐真言,他能否说几句真心话呢?”

金贵又介绍说:“这是齐盟主,这是谭先生,这是薄老板,这是小毛。”句羊一人敬一碗酒,轮到小毛时笑道:“小毛也喝酒?喝茶吧,祝小毛早日学会算账,当厉害账房先生。”祁听鸿想:“他连这个都晓得了。”

祁听鸿暗地和他较劲,句羊喝多少,自己也喝多少,现在已经酒意上头,觉得全身空落落、轻飘飘的。只听金贵说:“这是洞庭三十六寨的楼大寨主,这位是胡兄弟。”

古今以来只有压寨夫人,没有一个词来形容寨主丈夫。句羊道:“这是三十六寨的驸马爷。”接着一阵水声,是句羊替他二人各斟一碗酒。楼漠道:“教片雪卫给我斟酒,算不算得上天子待遇?”

这句话就有点大逆不道。不过武林盟众人本来就是上京行刺,句羊也不以为忤,只是一笑。

敬过一圈酒,只差祁听鸿了。金贵卡壳道:“这,这是……”

句羊也回过头,看向祁听鸿,有如在问:怎么介绍你好?

祁听鸿埋着头,一声不吭,只是事到如今,他也不晓得自己还在生什么气了。要说气句羊射他一箭,他也算还了回去;要说气句羊骗他,如今看来,句羊倒也不是故意的。但他偏偏就是放不下,也不乐意搭理句羊。句羊叹了口气,坐回椅子,说:“这是我县学同窗祁友声,江湖上叫逍遥神剑祁听鸿,是吧。”

众人一时不知怎么答。祁听鸿内心苦涩至极,勉强点点头。句羊伸手给他倒满酒,两人酒碗轻轻一碰。

酒过三巡,大家突然听见“砰”一声巨响。原来祁听鸿喝得烂醉,坐不稳了,脑袋撞在桌上。金贵道:“以前怎没发现,神剑酒量这么差?”

薄双笑道:“是今天喝太多了。句小兄弟,你……”还没说完,句羊站起来道:“我扶他上楼。”

于是祁听鸿半梦半醒间,觉得自己被一双手揽进怀中。肩膀、胸膛,散发一股他熟悉的皂角清香。他迷迷糊糊间跟着上了二层,坐到床沿,想起来说:“句兄?”

句羊动作一顿,自嘲说:“这么乖,我以为你认不出人了呢。”

祁听鸿道:“怎么可能。”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句兄,你酒量怎地这么好。我还想看你喝醉呢。”

句羊道:“在片雪卫特地练过,只是平时不让喝。”祁听鸿默然。句羊又道:“其实也快喝醉了。”

祁听鸿喝醉以后,讲话没头没尾,问:“好喝吗?”

句羊说:“好喝吧。片雪卫有个人,总爱偷偷喝酒。我不晓得好喝在哪,今天有点懂了。”

他是真的有点醉,说起话絮絮叨叨的。讲了半天,一直听不见祁听鸿回音,转头看去,才发现祁听鸿定定坐着,泪如雨下,已经滴湿一片衣服。句羊以为他酒劲上来,觉得难受了,道:“你坐着别动,给你倒碗茶来,好吧。”

祁听鸿哽咽道:“句羊,你对别人,你对他们,都挺好的。唯独对我不好。”

句羊翻出茶具,笑道:“我对你不好么?”祁听鸿摇头道:“不好。”

句羊从楼下提了一壶热水,注进磁瓶,再烫热茶盏,把茶水倒出来,自己先尝了一口。他动作行云流水,显然做得很熟。祁听鸿隔着一层眼泪,怔怔地看着,心想,那种《洛神赋》《凤求凰》,全部都是假的。真正喜欢一个人,看他做任何事体,心里首先喜欢,也就觉得好看了,哪里还想得出诗来。能一词一句讲明的,都是不够着迷。

句羊摆弄完了,双手奉上茶盏,笑道:“这才是天子的待遇。我对你算好吧?”

祁听鸿摇摇头。句羊叹了口气,头晕脑胀,同时感觉深深泄气,坐到旁边。

祁听鸿想离远一点,被一只手紧紧抓住臂膀。句羊轻轻倚在他肩膀上,道:“今天酒桌上的,薄老板、黎前辈,不讨厌我,楼寨主伉俪两个,不讨厌我,谭先生和盟主也不讨厌我,甚至金贵比较喜欢我。”

他果然是喝多了,滚烫的气息吹进祁听鸿衣领。隔着几层布料,隔着片雪卫长袍上的雪鹰补子,祁听鸿也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

句羊头更低了,动作像一只驯得很顺的黑鹰,嘴唇几乎碰到祁听鸿肩膀,又说:“但是我不晓得,怎样才能让你喜欢一点。”

祁听鸿手脚犯软,挣脱不开,眼泪流得更加多,说:“你对我越好,等同对我越不好。”

句羊道:“这是什么道理?”

祁听鸿抽噎道:“永乐皇帝对你有恩,你效忠他,我能省得。你向我射箭,要做敌人,我也能省得。”

句羊不响,祁听鸿说:“但你还要对我好,还要招惹我,是什么意思呢?”句羊说:“我喜欢你。”祁听鸿恼道:“其他人对你好,是因为你扣在这里,当人质。但若你回去当片雪卫,他们照旧可以恨你。我呢?”

句羊又不响,祁听鸿把他使劲甩开,说:“假使我现在喜欢你,过一个月呢?过一年呢?过十年呢?”

句羊怀里一空,清明一点,说:“我也不知道。”

祁听鸿失望道:“这样。”

句羊看往窗外,笑道:“我从记事以来,每天要做什么,以后要干什么,乃至未来怎么死法,全部都是定数。要么被某个厉害刺客杀死,要么是陛下赐死。所以我也从没想到,事情走到这一步。”

祁听鸿刺道:“所以说,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了。”

句羊说:“从来不是。要是没有碰见你,我何时生,何时死,就无所谓。但碰见你,我去同陛下提了,往后能不能放我回家,废我武功也好,不要杀我。”

祁听鸿低声道:“不要这样。”句羊笑道:“我想你知道,我没有‘今朝有酒今朝醉’,只是如今还想不清办法。”

祁听鸿想,这是无解的事体,能有什么办法。

他转过头,看见句羊因为酒意,面颊泛红,嘴唇也红,一层水光,有点像元宵那天,跑来醉春意的样子。

祁听鸿心想,现在亲他一下,以后要恨他十年,恨他一辈子。又想,但我现在喝醉了,将来恨就恨罢。他把句羊鬓边头发撩开,两个人唇齿相接。今年雨水多,秋雨打在屋瓦上,土腥味也透窗而入,把房中水声、喘息、酒味、皂角味、身上流的汗水,统统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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