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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两件旧事(一)

金羁 相荷明玉 4259 2023-12-27 20:08:50

提早一天,祁听鸿就和武林盟群侠交代好了,明日他县学里的好朋友会来,让大家收敛一二,勿要暴露武功,更勿要把句羊卷入江湖纷争里面。只有银碗儿不知他们的谋逆大事,说:“神剑,他既然是你的好朋友,怎地要藏藏掖掖的?”

祁听鸿说:“对啦,也别这么叫我。”银碗儿更加不解。祁听鸿笑道:“我在县学里装作不会武,别人欺负我,他替我出头呢。要是突然听说我是个什么什么剑,岂不是要生气了。”

这一整夜,祁听鸿翻来覆去,人还躺在床上,心已飞到外面,不住地在想明天的事情。想,半个月没有见面,开口要和句羊说什么话题?上元灯节去哪条街巷逛逛?这些天见到的新奇物什,恨不得全都给句羊看一遍,一天时间。怎么是看得完的呢。想来想去,根本睡不着觉,对着窗户,恨月亮落得慢,太阳起得迟,睁眼到天明。五更鸡叫过了,薄双下楼开店面,瞧见祁听鸿已经穿好一身衣服,坐在大堂,又好惊又好笑,道:“神剑那位朋友,天不亮就来么?”

祁听鸿支吾道:“我……我就看看。”薄双拉开大门,说道:“喏,看吧。”外面有夜色,有一条萧条的土路,连早市都还没开。薄双打趣道:“难不成那位朋友,就是西北风?”

祁听鸿看着门外黑色静夜,笑道:“有那么点像罢。”

一直等到破晓,街上行人多了,又有人来楼里用早膳。祁听鸿坐不住,帮忙扫了一遍地板,又去要水桶,要抹布。薄双叫他去念书,不用干杂活,祁听鸿哪能静得下来,化身一只没头苍蝇,四处瞎转。三就黎道:“神剑,再转下去,客人全吓跑了。”

祁听鸿讷讷停下来,说:“哦。”

结果到日上三竿,大堂里客人去去来来,翻了几轮桌,仍然不见句羊的踪影。大家都好奇,问祁听鸿,这究竟是位什么样的朋友。祁听鸿道:“老是穿黑色。”

薄双笑道:“过年也穿黑的?”祁听鸿虽没有真正见过,却肯定道:“想必还是穿黑的。”薄双说:“晓得了。每个穿黑的客人进来,一定叫你查验一番。别的呢?”

祁听鸿沉吟道:“看起来一丝不苟,不怎么笑,不怎么说话。”

三就黎道:“那是比较冷漠啰?”祁听鸿立刻辩解道:“才没有。第一面见他,感觉比较冷。后来晓得他是个很好的人。”

三就黎逗他说:“哪点好了,看不出来。”

祁听鸿低下头去冥思苦想。要叫他说句羊的好处,千头万绪,竟然说不出来。有的词太重,有的词太轻,有的词是嫌太平常了,总之没法把他脑海里那个句羊讲明白。最后他说:“等句兄来了,你们就知道啦。”

不想这一等,等到街上点起元宵节华灯,句羊仍旧不见踪影。原本想要一起去看的厉害杂耍,这个时辰已经收摊了。祁听鸿不怎么生气,只是有点沮丧,三就黎在旁看着,倒生气了,说:“神剑等他许久,他迟迟地不来,这是把神剑当朋友的样子?等他真来了,一定给他个下马威。”

在大堂坐了一天,祁听鸿虽然提不起劲,仍旧一笑,道:“千万别,他是有事耽搁了呢。”一边想:“句兄绝不是轻易爽约的性格,一定是出了事情。”一边又想:“但愿他不要缠上什么麻烦!可他为什么爽我的约呀!”想后一句的时候,忍不住有点委屈情绪。

他猜得大差不差。这个时辰句羊还坐在府衙里面。苗春故意留了许多公文,压到这两日才交句羊批示。句羊原本十四就打算走,硬是留下来多看了两天案卷。

别的片雪卫同僚,见他冷着脸批公文,出入府衙都轻声细语。好容易看完了,外面官道上已经传来打梆子声,更夫叫道:“亥时二更,亥时二更,上元佳节,小心灯火!”

声音刚落,苗春走进来,行礼道:“句大人。”句羊此时最烦见他,所以不吭声。苗春道:“句大人心情不好?”

句羊指指桌上案卷,冷道:“这些东西压着,耽误事怎么办?”

苗春笑道:“句大人怕我耽误正事,所以心情不好,原来不是急着去见小朋友。”

句羊不睬,拿起角落一把伞:“我要走了。”苗春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拦道:“慢着,句大人,这里有件真正的大事。”

这张纸印了“怀柔县县学”,印了“己亥”,其他地方全是空白,是县学里写课业用的草纸。苗春道:“这是柳丹府里带回来的那张。”

当时句羊杀柳丹,从内室桌上找到一张纸片,拿朱磦印了建文的“焚”字钤记。现今那个小印不见了。句羊心中一凛,道:“查出来了?”

苗春道:“不单查到怎样消字迹,也查到怎样看字迹了。”他拿出来一个玉石小瓶,戴上软丝手套,把瓶里药水抹在草纸角落。那个朱红色的焚字钤印遇到药水,慢慢浮现出来。句羊皱眉道:“别的字呢?”

苗春笑道:“不要急呀,句大人。”换了一边页角,同样抹上药水。纸上现出一列小字,也是朱磦写的,是“信已知悉,竭力襄助”。

依此来看,这封信和之前想的不一样,并非是县学里有谁给柳丹下命令,反而是一封回信。

能够进片雪卫的,每个都是千挑万选,冰雪聪明之人物。句羊同苗春对看一眼,心里已有计较。有何事情需要县学里的人相助,又恰好踩在新生员入学的节骨眼上?答案不言而喻。苗春道:“只是不知道,新安插进来的这一个人,和官家能有甚么接触,亦不知道是甚么身份。”句羊道:“还有别的字么?”

苗春道:“没有了。”把纸张其余部分也涂了一遍,果然没有别的字迹。句羊点点头道:“明白了。”苗春道:“留意一下新来的生员。”

句羊却道:“不对,倘若是我,我不会叫新线人知道上头是谁。”

苗春失笑道:“也是,新人若是不可靠,被人查出来审问,交代了上头消息,那就不好了。”句羊道:“对了。”一面系紧外衣扣子,是要出门的模样。苗春收起笑容,道:“这样晚了,句大人还要出门?”

句羊道:“进了片雪卫,还有早晚这一说?”他自个走了,留苗春在府衙里想,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句大人到底是不是开了一句玩笑?

往常打三更,喊的是“子时三更,平安无事”。然而过年节,百姓睡得晚,又没有宵禁,仍有人在外头玩耍闲逛,因此最近喊的都是“子时三更,防偷防盗”。

醉春意楼不做夜宵生意,已经关门打烊。听见更声,三就黎打个呵欠,道:“神剑,还不要睡?”

祁听鸿道:“我……”他明知句羊是不来了,偏又不死心,非要等到最后。忽然大门“笃笃”两声,不紧不慢地敲响了。祁听鸿想是客人,扬声道:“今日打烊了,明日请早罢。”

门外那人道:“找错地方了么?”祁听鸿大叫一声,从桌子后面跳起来,扑过去拉掉门闩。句羊站在外面,果真是穿一身黑色。祁听鸿想问他为什么来迟,还想问他是否碰上麻烦,最后只拉开门说:“句兄,你、你还是来了。外边冷不冷,快请进。”

句羊赶得有点急,脸上有一层薄红,刚要说话,嘴里就吐出来雾气,自己也觉得滑稽。

这一路他总是在想苗春的叮嘱,想他首先是片雪卫,而后才是句羊。但当大门洞开,祁听鸿穿深青单衣,站在门后,这个问题暂时不重要了。

祁听鸿赶紧把他拉进来。两个人互相看看,一时都不说话。祁听鸿先笑出来说:“句兄,半个月不见,怎么生分了。”句羊道:“有事情绊住了。来得这么晚,简直不知道怎么和你赔罪。”

祁听鸿说:“来了就好,不用你赔罪。”他指着窗外,又说:“今天下午,那边有人表演吞铁剑,厉不厉害?可惜他已收摊回去啦。”

句羊道:“果然还是生气。”祁听鸿道:“没有的事。”句羊道:“当真?”祁听鸿点点头。句羊道:“原本带了个赔罪的礼物,结果不拿出来也行。”

两人靠在窗边,你一言我一语,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三就黎在背后道:“祁友声,你等一天,就是等这小子么?”

祁听鸿道:“什么小子,这是句兄。”又道:“这是黎兄。”

三就黎冷哼一声,转到一边去,不肯搭理。祁听鸿知道他替自己不平,苦笑道:“黎前辈,说句话罢。”

三就黎上上下下,把句羊打量一番,道:“等半天差不多,等一整天就不值当。”

祁听鸿晓得他嘴巴厉害,赶紧打圆场,把句羊拉走了。时间太晚,薄双早就睡了,没法给句羊找新房间。祁听鸿犯难道:“句兄,今夜和我挤一挤,不介意吧?”

句羊还没答话,有个小厮预备擦地板,挑着水从背后走过来。走到半路,脚下突然一软,一桶井里打上来的冰水,全数浇在句羊身上。祁听鸿大惊道:“句兄!”小厮身后,三就黎朝祁听鸿一笑,肯定是他捣鬼。

祁听鸿又急又恼,叫了一句:“黎前辈!”三就黎耸耸肩膀。祁听鸿害怕句羊着凉,一面道歉,一面把句羊拉上顶楼,推进自己房间。他房间睡了半个月,比较乱,睡觉穿的软薄中衣堆在床上。但句羊在县学时也非没进过他号房。祁听鸿心一横,把榻上杂物扫去旁边,道:“句兄,找件衣服与你换罢。过两天县学上课,千万千万不能病了。”

他小心翼翼地又去看句羊脸色。句羊脸上跑出来的红晕,已经被这桶冷水浇下去了。然而除了眉头有点皱,句羊倒也不见愠怒,只说:“不用,我站一会,晾干了就好。”

祁听鸿闹道:“绝对不行。”句羊抱着手臂不答,一副死倔架势。祁听鸿说:“给你找件颜色深的,好吧?”上手去扯他的衣服。

句羊身上这件,外面一层提花绮罗,内衬是纱,不是什么结实料子。祁听鸿心急如焚,手还重,一下把里外衣服扯裂了。句羊藏得很严的腰背,顿时缺少遮蔽,明晃晃暴露在灯下。祁听鸿愕然道:“句兄,背上是……怎么回事?”

句羊背上横亘着一条巨大鞭痕,二指粗细,从左至右,跨越脊梁骨。这道疤已经愈合得很严实,并非新伤。一般的陈年伤痕,随时间过去,渐渐变淡,要仔细看才能看出来。但句羊身上这条,颜色和旁边皮肤泾渭分明,可以想见伤得很深。

这是句羊最不愿别人知道的秘密之一。听见祁听鸿的问话,句羊不响,脸上有一瞬间失措。僵持了一会,句羊靠在墙上,挡住伤疤,匆匆地套上祁听鸿的外衣。胡乱系紧腰带,句羊沉声道:“祁友声,我走了。”

祁听鸿听出来,句羊这次是真的和他生气了。他手一抖,一并翻出来的里衣差点掉在地上。句羊往外看去,天上又有点飘雪花,问:“有没有伞?”

祁听鸿不响。句羊说:“那我走了。”祁听鸿仍旧不响。句羊稍微心平气和了一点,心想,怎么回事?转身过去看时,祁听鸿低着头,一滴眼泪落在地面。句羊心里一静,道:“我真的走了。”

祁听鸿半晌才道:“路上小心一点,伞在门后。”睫毛轻轻一动,又掉下来一滴眼泪。句羊好笑道:“不留我了?”

祁听鸿颤声道:“不……不留了,对不起你。”

句羊原本的气差不多消了,然而有种新的恼火漫上心头,说:“不送客呀?”

祁听鸿拿袖子擦掉眼泪,说道:“那还是送一程。”他披了一件厚披风,拿起油伞,说:“走吧。”

醉春意楼熄灯以后,楼梯位置伸手不见五指。两人默默在黑暗中走,一步一步踏下台阶。走到楼底,上元节的游人早已回家,土路上积起薄薄一层雪。祁听鸿撑开油伞,两个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送到巷口,祁听鸿开口道:“句兄……”

句羊道:“怎么。”祁听鸿原本想说,就送到此地,让他路上小心。他这么回,祁听鸿不敢说了,继续往前走。到一个岔路,祁听鸿又道:“我……”

句羊道:“走呀。”祁听鸿于是闭嘴走路,当自己是个撑伞哑巴侍卫。一直走到城门,门已紧紧关了。祁听鸿如梦方醒,叫道:“句兄!你家在城里么,这可怎么回去?”

句羊道:“你也不问问我,要不要留下来。”祁听鸿叫道:“句兄,你不生气了吗?”句羊在暗里一笑。祁听鸿丢下伞,手臂伸过去,两个人撞在一处,抱了个满怀。

句羊不习惯和别人离太近,浑身一僵,把他轻轻拉开。祁听鸿咯咯笑道:“我松了一大口气。”

句羊道:“我想来想去,其实说给你听听也无妨。”祁听鸿把伞捡回来,说:“不想讲就不讲嘛。”句羊道:“二十年以前的事了,是我义父打的。”

祁听鸿惊道:“为什么?”依那道疤痕的样子,几乎是下了死手。祁听鸿的师父也好,师兄也好,都是和蔼闲散的人,他实在无法想象。

句羊好笑道:“因为我小时候总哭,他不许我哭。有一回什么事呢?”想了一会,想不起来了,又说:“总之我哭得停不下来,他就找人过来,把我打了一顿。”

祁听鸿悚然道:“怎能这样!”

句羊道:“看着吓人吧,其实没那么严重。长大以后,伤疤跟着长大了,才显得吓人的。”祁听鸿心想,这怎么说都像是打掉半条命。句羊似乎感觉到他的愤懑,说:“义父待我还是很好的。”

祁听鸿道:“这叫好呀!”

句羊道:“二十多年以前,我义父在郊外打猎,见着一头山羊。”

祁听鸿道:“北平的郊外么?”

句羊道:“就是北平的郊外。他骑马近了,那头山羊还是一动不动,趴在地下。我义父拉开弓,把它射死了,直到死它也没有叫一声。”

祁听鸿隐隐觉得,能叫句羊说这么多话,这是个顶重要故事,问:“然后呢?”

句羊道:“义父把它拉开,发现是一头母山羊,在喂一个小婴儿。”

祁听鸿道:“句兄,你是‘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这句话是《生民》里面,讲被丢弃的小后稷,遇到牛羊喂养的故事。句羊摇摇头,笑道:“哪有这样厉害。总之,要不是义父,我根本活不到今日。”

讲完这个故事,两人也回到醉春意楼,放轻手脚上楼梯,进了祁听鸿的房间。祁听鸿收拾出半边床铺,道:“姑且挤一挤罢。”脱掉外衣,钻入被子底下。

天字号房床榻非常宽大,躺两个人绰绰有余,一点不算挤。只是吹熄蜡烛以后,若有若无地感到一点对方体温。祁听鸿忽然说:“句兄,听一个你的故事,我也给你讲一个别的故事罢。”

句羊好奇道:“你的事情?”祁听鸿说:“小声一点,隔壁耳朵灵,不要叫他们听去了。”

句羊用气声答应了。祁听鸿于是将这件陈年事体,也轻轻地讲来。

作者有话说:

话说句某人姓氏念(gōu)啦!不叫巨阳或者巨根之类的东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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