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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小蛇

金羁 相荷明玉 2903 2023-12-27 20:08:50

句羊走得不快,但祁听鸿叫了好几声,他也并未回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别的生员乃至教官,投来好奇的目光。祁听鸿道:“句兄,别人都看我俩呢,别不理我呀。”

句羊不响,一味地走。祁听鸿在后面道:“对了,你不在意别人。”

到了号房,祁听鸿满以为他要说话了。但句羊径自将门一锁,仍旧一句话不讲。祁听鸿心里犯苦,也想:“莫名其妙。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便了。”钻回自己的房间。

一进门,房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祁听鸿仔细看去,原来靠窗的桌面上多了一个大白瓷碗,满满盛有伙房的粥水咸菜。大概是句羊带了饭找他,没有找见,开窗放进来的。

祁听鸿捧起粥碗,书摊在旁边,边看边吃。粥水半凉半热,叫他吃得很不是滋味,总是在想:“送个粥吧,何至于发这么大火?”

但要去看书呢,祁听鸿喉咙里像塞有一团纺坏的纱头,千丝万缕,心烦意乱。强看了半页,他想起来句羊曾讲过的一个笑话,讲的是个状元郎废寝忘食,吃饭也在用功。现在的自己不就是这样么?祁听鸿有点儿好笑,笑不出来,气倒也生不下去了,三两下涮干净碗,去敲句羊房门。

敲两下,句羊当然是不开的。祁听鸿说:“句兄,你不要见我,连碗也不要了么?”

句羊开了一道门缝,伸一只手出来,意思让祁听鸿把碗递给他。祁听鸿起了坏心,故意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挠。句羊痒得一抖,险些把碗摔了。祁听鸿道:“句兄,行行好,让我进去说句话罢。”

句羊不答。祁听鸿威胁道:“否则我又去看书了。”

句羊打开半扇门,道:“说甚么?”祁听鸿说:“句兄,我晓得你为什么生气了。”

句羊放他进来,祁听鸿说:“你来找我,我却不在号房,是因为这个么?”

句羊摇摇头。祁听鸿怕他赶自己走,连忙改口道:“因这几天我冷落你了。”

句羊道:“你回去念你的书罢。”祁听鸿灵光一闪,道:“我没与你讲话,却去和衡为讲话了。”句羊不响,祁听鸿又惊又笑,叫道:“句兄,你是因为这个生我的气么!”

句羊淡淡道:“我没生气。”祁听鸿笑道:“我也没办法,好么。有的题目我想来想去,连题义都不明朗。”

句羊道:“什么题?”祁听鸿跑回房间拿了书本,递给他看,是一道“截搭”题目。所谓截搭题,乃是两句经典,上下句各取一半,拼在一起作题目。开国至今,完整的句段出得多了,难免重复,地方学校便出此下策,纳补丁一样拼拼凑凑出题。大考时是见不到这种题目的。

祁听鸿连连点头,说道:“句兄,衡为兄也是这么讲的。”句羊终于道:“啊呀,所以你去问他,也不来问我。”

祁听鸿有点难为情,低下头一笑。句羊道:“因为他考第一名,是吧。”他心里想:“县学考第一名,有甚么了不起的。我若找翰林院的人写,作的文章,保准惊掉县学先生下巴。”

祁听鸿道:“我怕问得多了,你嫌我烦呢。”句羊道:“于是你去烦衡为,不像话吧?”

祁听鸿道:“我问他一题,问你一题,人人都烦,好么。”

句羊忽然说:“我不嫌你烦的。”祁听鸿笑道:“那我只问你了。”

句羊道:“我不止能教经义,还能教你写公文。”

祁听鸿好奇道:“句兄连这都会么。”句羊心道:“不如说这是最熟的。”嘴上解释说:“偶尔帮我义父写点东西。”

祁听鸿道:“句兄本事这么大,不如改叫句先生了。”句羊不响。祁听鸿觉得好玩,叫:“句先生。”

句羊做惯宫中的情报工作,自有一套归纳文书的方法。花三天功夫,去到县学书库,将往年考题泛泛浏览了一遍,并翰林院范文,精选出来六十篇类型不同的,誊成一本。又写了一册对仗词句,附在后面,拿给祁听鸿死背。

这其实是个笨办法。一整篇生套别人词句,容易写得前言不搭后语。好处在格式一定工整了,也不至于写不出来。祁听鸿经义基础太差,真要他自己写时文,未必就能言之有物,不如死记硬背,赚一点辛苦分。

拿到这本手抄册子,祁听鸿简直像抓住救命稻草,前后翻了几页,喜道:“我晓得了!”句羊道:“你晓得什么?”

祁听鸿道:“譬如别人这句话:‘取之无穷,何忧乎有求而不得;用之不竭,何患乎有事而无备’,换几个字,就可拿来写‘不违农时,数罟不入洿池’的题目。”

句羊道:“还有呢?”祁听鸿就像真被县学先生考较一样,露出点苦恼神色,半晌答道:“能答‘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句羊道:“倒很机灵。”祁听鸿乐道:“是句先生的功劳。”句羊道:“这份心思拿去好好念书,未必考不了。”祁听鸿笑笑,说道:“我天生不开窍,缺一点文心,知道吧。”

月盈月亏,转眼间二十多天过去,祁听鸿每天背三篇文章,十句对偶,摸清楚一点门道。句羊有时考他一道题,结结巴巴,能东拼西凑地背出来几百字。

科举时文讲究“代圣人立言”,仿照圣人口吻讲大道理。祁听鸿有时候背着背着,自己笑了说:“圣人若是在世,听了我胡说八道,恐怕气得要记我名字。”

句羊道:“那你待写什么道理?”

祁听鸿笑道:“大道理我会讲。做官要清明刚正,大公无私,要叫人人过得好。但要我写八股,我就不会了。”

句羊默然一阵,道:“这没关系。县学别的生员,照样是在胡说八道。”

祁听鸿听不进去安慰。距离月考只剩一晚上,他坐立难安,在房间里待不下去,坐到檐下喃喃背书。句羊出来看他,看看无星无月云天,说:“当心背瞎了。”

祁听鸿说:“不妨事。”句羊把他手里册子接过来,见是第一页,皱眉道:“怎么背这儿?”

祁听鸿笑道:“你听我背。”从首篇背来,像和尚念经一样,一字不停,信口背了半本。中间偶尔错字漏字,也都不是甚么大问题。这本册子收了六十篇八股,又有许多对偶句,算下来三万余字,近乎于一本《孟子》。祁听鸿背成这样,一定用了苦功。句羊琢磨道:“我看看。”

祁听鸿以为他有见教,停下不背了,坐在台阶上,拿一双盈盈含光的眼睛望他。句羊看了一会,笑道:“背得眼圈都黑了。”

祁听鸿打个呵欠说:“困煞。”句羊道:“困得家乡话出来了。不要念了,回去蒙头睡觉。”

祁听鸿“哎呀”叫了一声,跑回屋里,点起油灯,手忙脚乱铺开一张纸。句羊想他又不听劝了,跟进来,叉手问:“做什么?”

祁听鸿苦道:“今日《灵飞经》还未写。”这是县学里邢先生,给他单独布置的课业。句羊道:“不要写了,邢先生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祁听鸿已经飞快磨了一砚台墨,说:“不想教邢先生失望。”

句羊道:“不想教这个失望,不想教那个失望,到头来累死自己。”祁听鸿不响。句羊又道:“要写多久?”

祁听鸿盘算说:“我写得慢,写到四更罢。写完还想再看会书。”句羊道:“写完就算了。”

祁听鸿道:“不再看一会,我今夜怕是合不了眼,急得睡不着。”

他扶着袖子,顶格写下一个“青”字。时间算来,他应该已将《灵飞经》誊过五六遍,又从头写起了。这一段是:

“青上帝君,厥讳云拘,锦帔青裙,游回虚无,上晏常阳,洛景九隅,下降我室,授我玉符,通灵致真,五帝齐躯,三灵翼景,太玄扶舆,乘龙驾云,何虑何忧,逍遥太极,与天同休。”

《灵飞经》是道教存思法门,教人一边打坐,一边想象东方青帝,穿何衣服,驾何车舆,如何将玉符授递于我。青帝画像上是个白须白发老头子,穿深青衣服。祁听鸿也老爱穿深青色衣服。一开始“霞帔青裙”,句羊还能想定一个老头,想到后面“何虑何忧”,这位青帝面目一幻,就变成祁听鸿的笑脸。

祁听鸿写得慢,他想毕一轮,才写到“君”字。这样果然要写到天亮了。句羊叹一口气,说:“我替你写这个,你去看书。看完睡了,好不好?”

祁听鸿有点动意,又迟疑道:“不好罢,会给先生看出来。”句羊道:“绝对不会。”

仿人笔迹是他强项,拿过笔来写了一列,果然和祁听鸿自己写的浑然一体。祁听鸿吃惊道:“句兄,你怎么事事都会!”

句羊头也不回,道:“看你书去。”

一间号房只配一桌一椅。祁听鸿将椅子搬给句羊,自己坐在床上背书。桌边一片区域是亮的,室内四角是昏的,油灯偶尔跳一下。句羊时不时拨火苗,要祁听鸿那边也亮堂些。

一张纸写满,不知何时,祁听鸿背书声音已听不见了。等句羊涮干净笔,回头一看,看见祁听鸿靠在床头,呼吸绵长,已经睡着了。句羊轻轻把他扶去躺好,他一点不反抗,只是右手总伸在被子外面,死死捏着那本书。句羊心里好笑,将他手指一根根掰开。祁听鸿嘴唇动动,好像说了句什么话。句羊俯身去听,这声音很低,很沉,很哑,贴近了才听见他说:“句羊。”

祁听鸿几乎不叫他的大名。句羊这个名字,有故事,有更深的含义。朱棣这么取名,是要他乖一点,顺从一点,即使做一只鹰,也要像一只羊。但祁听鸿叫有别的意味,像说:有没有可能不要做鹰?句羊听得心里一震。苗春讲得对,做片雪卫,就不要和他人纠纠缠缠,来来往往。对自己,对别人,都不是好事。考完试以后,过完今夜以后,就不再纠缠了。

祁听鸿喃喃说:“句羊,不要抢我的书。”

句羊说:“不抢你的。”但是他心底觉得,人不能捏着一本书睡觉,非要把书拿下来不可。再去看祁听鸿的手时,心境已经变了。某天在射圃,他和祁听鸿在后边罚站,看见衡为的手指像小蛇,往陈静文指缝之间钻。如今祁听鸿的手指也是一样的,修长匀称的小蛇。

作者有话说:

句某人,不要再生闷气了,容易乳腺结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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