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61章 北方不可以止些(二)

金羁 相荷明玉 3111 2023-12-27 20:08:50

经过一夜霜降露打,包袱上面爬满了蚂蚁。黑蚂蚁有指甲盖大,油光锃亮;红蚂蚁粟米大小,赤黄相间。无论哪种颜色,在白布上都格外显眼。包袱底下是一条蚁道,所有蚂蚁在此路线上来来往往,相遇,碰碰触须,挥别,乐此不疲。

开得醉春意楼大门,祁听鸿看见的就是这副情景。他赶紧跑过去,提起包袱一抖,把蚂蚁全抖下来。

除了他和句羊,别的人都还没醒。祁听鸿把包袱翻过来一看,上面用糯米粒黏了一张纸笺,写曰:醉春意樓武林盟敬啟。祁听鸿把纸笺拿下来,笑道:“是这么写的,我能开罢?”

句羊说:“开吧。”

两人把这包袱拿回堂屋,摆在桌上。解开包袱四角打的结,白麻布一层层揭开,底下青丝纠结,赫然是一颗人脑袋!祁听鸿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椅子都给带翻了。

句羊把他挡在后面,拨开那颗头颅头发。祁听鸿没站起来,从他的角度看,只能看见句羊衣摆。过了很久,头顶响起句羊疑惑的声音:“你来看看。”

句羊这么叫他看,这颗头应该不是胡竹的。祁听鸿这才感觉到手心疼痛,是指甲把手掌掐出血了。

句羊也不拉他,等他自个站起来,又说:“奇怪。”

祁听鸿凑近一看,又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桌上的脑袋血迹斑驳,不仅头发,就连眉毛与睫毛都粘成一块一块的,全部是干掉的血。有的血迹已开始变绿,像长了苔藓。脖子被砍过两刀,一刀砍穿皮肉,第二刀才砍断骨头。

纵然脏成这样,仍可以看出这颗头颅面目。秀眉凤目,是楼漠的脸。但楼漠好端端在楼上睡觉呢。而且从血迹来看,此人死了至少有一天还多,更不可能是楼漠。祁听鸿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他闹出好大动静,把武林盟众人吵醒了,都从楼上走下来。看见桌子上一颗人头,先是吓一跳,再看是楼漠,都觉得奇怪。

祁听鸿环视一周,别人都在,唯独楼漠没有下来。他又有点忧心,说道:“不管怎样,先叫楼姊姊……”

正要往楼梯走,句羊猛地拉住他,沉声道:“别去。”

金贵说:“干嘛不去?”

句羊从怀里找手帕,伸第一次,手太抖了,没伸进去,第二次才将手帕掏出来。他摆正桌子上那颗脑袋,轻轻把头发梳到后面,说:“拿点水来。”

薄双端来一碗凉水。句羊沾湿手帕,擦掉头上血迹,有的血擦几次才溶化。众人屏息看着。那张脸干净了,确确实实是楼漠不错。金贵又道:“句羊,做啥呢?这不可能是楼寨主呀!”

句羊不响,继续给头颅擦脸。有层厚厚的脂粉一样的东西剥落下来,那张脸眉目变了,脸型变了。这次祁听鸿再想叫,喉咙却像哑了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这是胡竹睡着了般安静的脸。

虽然不合道义,有损“逍遥神剑”侠名,但一刻钟前他确实在窃喜。虽然有人死了,但此人不是大家挂念的胡兄弟。

现在胡竹真容显现,大起大落之下,祁听鸿耳朵里如同灌满水,眼睛也隔着一层水,隔着邢先生的西洋眼镜,反正隔着什么东西,万事都不真切。他隐隐约约听见齐万飞问:“怎么一回事?”但他只觉得腿在发软,马上站不住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他说:“我明白了。”

金贵说:“你不是说,你不明白么?”

到底有没有说过这句话,他自己是不记得了。祁听鸿清清嗓子,说:“是这样的,之前楼姊姊讲过,我们兵分两路,他们八十个人,能引走一半禁军。”

他感觉嗓子里卡了样东西。句羊另外倒了一碗水,塞进他手中。祁听鸿端着没喝,又说:“我问楼姊姊,他们区区八十人,怎么引得走一半禁军。楼姊姊说,自有办法。”

金贵迷惘道:“啥办法?”

祁听鸿说:“楼姊姊杀禁军斥候,出去抓落单禁军,又故意放跑几个人,是告诉禁军,主帅是她。”

句羊看不下去,替他解释道:“这位胡前辈扮成她的样子,一现身,禁军笃定建文跟着主帅,于是就拼命去追。”

众人默然。祁听鸿放下水碗说:“就、就是这样。我去看看楼姊姊。”

这次没人拦他。祁听鸿一步步走上阶梯,心想,楼漠肯定听见他们的动静了。怎么办呢?真希望阶梯长长一点。

走到楼漠房门前,祁听鸿不敢敲门,贴近了去听。里面是有呼吸声。听了一阵,楼漠道:“是谁来了?我猜是神剑吧?”

祁听鸿听出她话中笑意,很不忍心,支支吾吾说:“楼姊姊……”

楼漠打断他:“行了,我晓得,别说了。”

在明王寺时,有天祁听鸿碰见楼漠悄悄哭。他心里又想,楼姊姊这样的性格,真的要哭了,肯定也不愿意别人看见。还是不打搅她为好。

直到下午,楼漠才从房间里走出来。众人小心翼翼打量她,没看出她神情有哪里不对。

走到胡竹头颅旁边,楼漠才叹了一声,说:“唉,木头。”

谁也不敢说话,楼漠也不在意,径直出门。

昨天她一直在忙寨里事务,有些弟兄牺牲了,做寨主的得去抚恤一下这些人的亲朋。不晓得她今天要做什么。如果还让楼漠安慰别人,未免太过残酷了。

夜深人静时,句羊忽觉身边一动。祁听鸿摇摇他说:“胡竹回来了!”

句羊没听懂。祁听鸿坐起来披衣服,又道:“我给他开门去。”

这下句羊明白过来,祁听鸿是做了一个梦。他想了想,还是没说话,自己也穿了外衣,陪祁听鸿下楼。

拔下门闩,木门缓缓打开,院子之外,只有一条黑暗的土路。再远些的地方,能看到守城卫兵橙红色火把,远如一支小小的蜡烛头。

站了一刻钟,祁听鸿才慢慢地说:“句羊,刚才穿了一半衣服,我就想起来,是做梦了。”

句羊不响,祁听鸿说:“但我就是不死心,想下来看一眼。”

冬至已过,北风灌进屋中,夹杂一些细小的冷的颗粒。今年冬天北平的第一场雪。

去年大家都说,永乐皇帝迁都触怒上天,初雪因此迟到,腊月才开始下。今年雨水却特别多,冬至过后就下起来了。这些雪花只有沙砾大小,落在衣服上没感觉,落在脸上,微微一凉,转瞬即逝。

一直等祁听鸿捡起门闩,句羊道:“我们回去罢。”

祁听鸿笑笑:“我已经关了一半门,你才说呢。”

回到厢房里面,祁听鸿又说:“楼姊姊肯定比我难过得多。”

祁听鸿放不下心,要去看看。两人在楼漠厢房门前叫了几声,一点儿回应都没有,只有匀净的呼吸声传出来。句羊说:“兴许是睡了吧。”

其实他们俩都不相信。今夜不止祁听鸿睡不好,就连句羊也睡不踏实。没道理楼漠反而安安心心睡熟了。祁听鸿回去坐在桌边,说:“是不想别人打扰吧。”

句羊点点头,祁听鸿说:“可我心慌得厉害。”

句羊想了想说:“那你写张字条,从门缝底下塞进去。她要看就看,不看也不算打扰。”

祁听鸿好久没正儿八经写字了。翻箱倒柜,把县学用剩的半块墨找出来。院里蓄水的大陶缸结了一层薄冰,句羊敲破冰面,给他打上来一壶清水。

拖拖拉拉地磨完墨,祁听鸿说:“我不晓得怎么安慰人。”

句羊说:“我也不晓得。”祁听鸿又笑了笑,说道:“平时伶牙俐齿,这会儿不晓得了。”

句羊心说:“我也不晓得怎么安慰你。”沉吟道:“她爱什么动物,花花草草,拿纸剪一只送她。”

祁听鸿笑道:“你是这样安慰谁?”

句羊说:“就算是片雪卫,同僚死了,偶尔也有人难过的。”

祁听鸿说:“又不是哄小囡。”

句羊又说:“那你不要提胡前辈,写几句别的,邀她去外面散散心么。等开春了,北平是很好看的。”

祁听鸿摇头道:“即便我不提,楼姊姊心里一定会想,外面再好看,有的人看不到啦。心境是难过,看啥都是难过。”

快要天明时,祁听鸿总算写出一封信,塞到楼漠门缝底下。

次日楼漠迟迟地不出门。武林盟众人怕她伤心,由她呆在厢房里面。

日暮时分,祁听鸿想,总不能一整天水米不进。于是装了冷热荤素菜,又把那缸醉蟹剥了几只,并一碗白饭给她端到楼上。敲敲门,楼漠仍旧不应。祁听鸿说:“楼姊姊,晚饭放门口了。”

楼漠不说话。祁听鸿有点担忧,附耳去听。厢房之内是一片彻底死寂,听不见呼吸了。祁听鸿登时慌了,拍门大叫:“楼姊姊!”

大家赶紧赶过来。金贵没心思施展开锁大法,一脚踢开木门。众人首先看见一双脚,离地六尺。楼漠武功很好,飞檐走壁不在话下,自然也不需要垫凳子,拿一根腰带把自己挂得很高。北风吹拂,裙裾微微摇动,像跳舞一样。

三就黎把她尸身抱下来,摸了气息和脉搏,一言不发。

她手心紧紧握着一根断簪。祁听鸿蹲下去看,唯一想法是:要看看簪上究竟刻了哪一句话。

胡竹手很巧,雕工了得。细细一根簪上写曰: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厢房桌上整齐放了几件物什。句羊走过去,拣出两颗核桃大东珠、一套汝窑杯碟,对金贵招招手。金贵默不作声,接过来塞进内袋。

金贵完全掉钱眼里了,有多大心意,送多贵礼物。而且他是贼,门缝塞不进的东西也能放得进去。

桌上还有一张庄子鼓盆图。按祁听鸿的想法来说,画这个等于提醒她丈夫去世了。

画未裱,上面盖的闲章是:人生逆旅。也不知其中典故楼漠看不看得懂。但东坡还写了《江城子》,可见就算懂得道理,未必能在内心也知行合一。句羊把这张画还给谭先生。

一枚令牌,刻有武林盟标记,正面是“江湖道义”四个字,背后写“一切难事苦事此令既出两肋插刀赴刀山火海不在话下”。还有一行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句羊把令牌交还齐万飞。另外有建文帝给的两粒夜明珠,一粒是楼漠自己的,另一粒大概是胡竹给她保管的,同样交给齐万飞。

祁听鸿写了一夜的信笺。但祁听鸿蹲在地上发愣。句羊想了想,把信收到自己怀里。

最后一样东西,句羊是没办法拿了。三就黎叹口气,走到桌子前面,轻声说:“幺儿,别跳了。”

小红蜘蛛幺儿表演一夜,离累死只有一线,动作已经非常慢,但仍旧在拜年、磕头。三就黎没办法,拿出银铃摇了摇,蜘蛛这才停下来,慢慢爬到他手上。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