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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参商(五)

金羁 相荷明玉 4334 2023-12-27 20:08:50

复职快要两个月了,句羊除了要处理常务,还要补看之前的案卷,管苗春放着未做的大小事宜,竟然比之前还忙得多。一天两天不能合眼是常有的。

尤其现在快要过年,按前朝旧例,宫外会摆上花灯、戏台,除了唱戏之外,更广邀奇人异士作杂耍表演,乐师、宫女歌舞,不一而足。元宵当天夜里,天子还要出宫与民同乐。

朱棣对歌不歌舞的兴趣索然,但他因迁都遭受许多非议,今年元月又是正式迁都一整年,合该出来露个面,抚慰一下民心。

腊月既望,句羊被朱棣召去商量过节的事情。苗春趁此机会,溜进句羊卧房,从架子上拿下一本县学的课业册子。

句羊那些旧书多数是武功心法,不需要写批注。至于句羊批公文,一般也言简意赅,只批几个字了事。好在他去县学读这几个月书,写了一大堆八股文,墨宝一下多了,方便苗春仿他的字迹。

句羊实在是个心细如发的人,苗春怕他看出破绽,也不敢动他房里的笔墨,自带一张草纸,一支蘸饱的长锋笔,把常用到的字一个个誊了,准备回去研究笔法。尽管知道句羊没那么快回来,他仍旧誊得草木皆兵,而且总是手抖。

其间遇见一件奇怪的事情,是句羊某篇写了个别字。原本的字也不是多么生僻,完全不像句羊会犯的错误。但苗春想,也许句羊就是不认得这个,于是按错的字誊了。

找别人茬的过程就像河水决堤,开了口子以后,那人的短处就会像水一样,源源不断流出来。以前他觉得句羊无懈可击,现在却渐渐看清了,句羊到底是人而已。

苗春进片雪卫的第一天,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句羊。句羊比他还小一岁,却已经是指挥使。无论文采武功,句羊通通一骑绝尘,为人处事也很老成周到。

再往后旧人死去,新人一个个添进来,苗春武功练得越来越好,慢慢爬到指挥同知的位置。句羊仍旧是指挥使,像越不过去的高山。

人看一座高山,离得远的时候敬仰,羡慕,离近了则只想把山踩在脚下,想征服山。要是这山一直挡在家门口,就会想学愚公移山,把山铲平。句羊于他而言就是这么一座山。

赶在句羊回来之前,苗春写完一张纸笺,朝外叫道:“张俞!”

苗春得了圣谕,为了铲除武林盟,能绕开指挥使,调动片雪卫其他人。这件事张俞是知道的。苗春把纸笺递给他,说:“这个给你,先收好了,别让句羊看见。”

张俞收起纸笺,苗春笑道:“你看呀,没说不给你看。”张俞便把纸笺又拿出来,展开读了一遍,皱眉道:“这是干什么?”

苗春道:“你认得武林盟那位用剑的,祁听鸿,是吧?”

张俞应是,苗春又道:“洞庭三十六寨的大寨主已死,其他人武功不足为惧,只有这个祁听鸿难缠一点。”

张俞抖了抖纸笺:“和这东西有何关系?”

苗春道:“你拿这个东西去把祁听鸿引走,能杀掉他最好,杀不了也无所谓。至于什么时候……”

他看一眼黄历,说:“小年夜,大家要祭灶吧,不会出门。那就廿三晚上,这么定了。”

其实苗春算错一点。武林盟这些人中,除谭先生一直在怀柔乡下教书,齐万飞与金贵是金陵人,三就黎是苗疆来的,薄双是杭州人,祁听鸿是苏州人。南方小年是廿四,廿三晚上大家并不要聚会。

到廿三夜,京城尽贴桃符,钟鼓楼一带有人放五彩烟花。一声哨响,一声炸响,人人停下手中动作,抬头望向夜空。

金贵出门“开张”去了,齐万飞和谭学各赴各的约。外面炮竹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小毛学算账,算盘打错好几次。薄双放下账本,笑道:“小毛想出去玩?”

小毛点点头,又摇摇头,肯定是想玩却不好意思。祁听鸿主动请缨:“我带小毛也放炮竹去。”

三就黎一高兴,给他们一人抽了一张银票,当做买炮竹的花销。祁听鸿说:“我有钱。”

三就黎非把银票塞给他,说道:“这是压岁钱。”把他们两个打发走了。

祁听鸿牵着小毛,来到街尾摆的炮竹摊。京城汇集能人巧匠,炮竹种类也比其他地方多得多,摊子上除了普通小孩挑着玩的鞭炮“一响雷”、最寻常的白烟花“天上梨”,还有黄色的“黄蜂出窠”、红色的“撒花盖顶”“天花喷礴”、飞得慢的“平沙落雁”、九响连发的“步步高升”。最引人瞩目的是镇店之宝“地涌金莲”。外表是个灰扑扑的土墩,贴一张菱形红纸,写“仁义礼智信”中一个字。照摊主的说法,地涌金莲一经点燃,声若惊雷,能有一亩地大的金莲花凌空绽开,两个时辰才完全消散。只是这东西价格昂贵,一个要十两银子,又只能玩一发,迟迟卖不出去。

祁听鸿问小毛:“还有什么想玩?”一转头,小毛揣了两个最便宜的炮竹,却愣愣盯着地涌金莲看。听见他问话,小毛赶紧收回目光,拨浪鼓价摇头。

祁听鸿谆谆善诱,指着地涌金莲说:“买那个?”

小毛学习算账,知道十两银子是多么了不得的数目,急得想把祁听鸿的手指按回去。祁听鸿道:“我也想玩,就买那个了,好吧?仁义礼智信,选哪一个?”

他对小毛始终有点歉疚,再者他也是真的想玩。僵持一会,小毛把自己压岁钱掏出来。祁听鸿自己有银票,不打算用三就黎给的,也不打算让小毛付钱,另外数了十两,钱货两讫。小毛挑了一个“仁”。

于盐屋这种大烟花向来是一个人放,许多人饱眼福。见祁听鸿买了地涌金莲,附近街坊行人都围拢过来,簇拥着他们二人,来到棋盘街外一片空地。祁听鸿恐怕炸伤人,指挥大家退开十步远,围作一个大圈,把地涌金莲放在当中,理出鼠尾巴似的引线。他把火折子递给小毛,问道:“会不会用火折子?”

火折子就是个竹筒,内有火棉,上面塞一木塞,遇风则燃。小毛学他们以前的样子,拔掉上面的塞子,深吸一口气,对着筒口一吹。火苗“腾”地亮了。他想把火折子还给祁听鸿,祁听鸿道:“你点呀,胆子大一点。”小毛便蹲下去,火苗凑近引线,由一生二,把引线点着了。引线“咝咝”作响,像蛇吐信子,在静夜中特别大声。众人屏气凝神,等待火星燃到地涌金莲。

祁听鸿眼疾手快,捂住小毛耳朵。砰!惊蛰一样一声巨雷,把他自己脑袋震得一片茫然。土罐连同上面“仁”字碎成八瓣,一团三昧真火朝上喷出,宛如金龙升天。金红光芒照得周围大亮。周围看客眼睛嘴巴张得溜圆,但祁听鸿一时听不见任何声音。

火球升到天顶,金光更盛,从中爆出一圈八个光点,是为花心八颗莲子。莲子往外开出金线,相互联结,联成中间八瓣,再联成外面八瓣,共计二八一十六片花瓣,笼罩整片天穹。更有许多星点垂在四野,明明灭灭,如同真正的星子。一刹那间,不用说钟鼓楼放的烟花,就连天上银河都黯然失色了。

隔了好半晌,祁听鸿才听得见别人说话。有艳羡的说:“哪家的公子哥这么大手笔。”也有人说:“十两银子,就听这么一声响。”祁听鸿一点儿都不在意他们说什么。小毛紧紧握着他手腕,指甲都掐到肉里了,但薄双把小毛指甲修得很圆润,掐进来也不疼。祁听鸿低头问:“小毛,烟花好不好看?”

小毛眼里泪光闪动,要么是被吓的,要么是太高兴了。嘴巴开开合合,好像要说一句什么话。祁听鸿大喜,抓着小毛又问:“好不好看?”

小毛终究没发得出声音,只重重地点了两下头。祁听鸿看到他说话的希望,仍旧很高兴,在小毛头顶揉了揉。

金色莲花果真经久不散,仍然照耀在头顶,看久了还像在旋转似的,有点叫人眼晕。凑热闹的路人散得差不多,祁听鸿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他回过头,竟然是张俞拍的。祁听鸿把小毛护在身后,警惕道:“你来作甚?”

张俞拿出一张纸笺,道:“不要吓了,我来送信而已。”

此人有下毒的前科,祁听鸿不敢接信,反而摸上佩剑。张俞只好把信笺展开,举着纸给他看。看了一行,祁听鸿皱眉道:“句羊写的?”

张俞不答。祁听鸿哂道:“他写这种东西给我干嘛?”

信里尽是一些风花雪月、情深爱重的词句。祁听鸿虽然还是紧紧护着小毛,但带上笑意,继续往下看。

越看他越琢磨,句羊向来做多说少,真有什么事体,自己就跑过来了,这次怎么写一大堆酸溜溜的东西,差人过来送信?可纸上千真万确是句羊的笔迹。他学写时文的时候,把句羊抄给他的范文要翻烂了,对这字迹不能再熟。

张俞适时道:“指挥使走不开,托我说一声,他今夜想邀你见一面。”祁听鸿神色越来越凝重,“嗯”了一声。

张俞又道:“假如你愿意,就请随我来。若不愿意,指挥使就走了。”祁听鸿仍旧按着佩剑,看看小毛,终于道:“带路吧。”

张俞运起轻功,朝城外奔去。祁听鸿面沉似水,把小毛护在怀中,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三步的地方。

张俞心里不甚明白,单凭一张纸、两句话,是怎么能骗走祁听鸿的。其实说来也简单,苗春写信的时候,在中间四行藏头诗一样藏了四个字,从右往左看是“速来相救”。

而在新建的醉春意楼,足有一刻钟没人说话了。

三就黎远远坐在椅子上,很是局促。薄双则冷着脸给小毛缝衣服,顶针碰到针尾时“嗒嗒”作响,听得一清二楚。

封完一只袖口的边,薄双举起衣服看看平整,轻轻地说:“三就黎,打算啥时候回去?”

三就黎道:“回哪里?”

薄双一时没有回答。三就黎抬起头,见她朱唇微合,细细白白两列牙齿咬断线头,才说:“回苗疆呀。”

三就黎含糊道:“不急吧。”

薄双道:“妹妹的病叫做不急,不好吧。”三就黎不作声了,觉得自己又把天聊死,真是不像话。

他的确着急回一趟苗疆,但又隐约预感,一别之后,和薄双的关系恐怕永远不同了。

又缝了半晌,薄双忽然放下针线,对他莞尔一笑,脸上阴霾一扫而空。三就黎却觉得心猛地沉下去。薄双笑道:“愁眉苦脸干啥呢?”

三就黎反问:“笑啥呢?”薄双说道:“就是觉得,你我都不是小囡了,居然还为这种事闹来闹去。体面一点多好。”

三就黎暗暗不服气。薄双又说:“你肯定在想,大人要闹什么事体才对?”三就黎道:“你怎么晓得?”薄双咯咯笑了一阵,不说话了。

两人又是相对无言。三就黎首先忍不下去,说:“唱个歌给你听吧。”

薄双头也不抬。缝另一边袖子:“好呀,真稀奇。这是头一遭别人唱歌给我听,不是我唱歌给别人听了。”

三就黎不满道:“既然是头一遭,你也不抬头看看么?”

薄双从善如流,抬眼看他:“唱呀。”

三就黎反而一怔,转而看窗外,忸怩道:“我们唱的都是山歌,不比你们唱的好听……”薄双说:“唱呀。”

三就黎清清嗓子,对天唱:

“山对山,崖对崖,蜜蜂采花山中来。蜜蜂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

薄双拍手笑道:“怎么声音越唱越小?最后听不见了。”

三就黎不响,薄双笑完,重新低头缝衣。三就黎幽幽说:“我们本来都是对唱,一个人唱山歌,就接不下去了。”

薄双道:“所以呀,三就黎,啥时候回家去唱山歌呢?”

三就黎争辩:“你总说回家,回家,其实回家以后也是可以回中原的。”

薄双低低笑了一声,不以为然:“你是寨主,说走就走的么。”

三就黎哼道:“我来中原许多年了,也不见他们怎么样。可见有我没我都行。”

薄双道:“寨主要带大家过好日子的,怎么叫有没有都一样。”又说道:“而且放心不下妹妹吧。”

三就黎说:“到时候妹妹也长大了。”薄双自顾自说道:“妹妹不通汉人语言,不会来中原吧。”

三就黎默然一阵,还是说:“我把一切安顿好,就回中原来。”薄双问道:“要多久?”三就黎算道:“五年。”

薄双摇摇头,长长叹了一声:“五年已经世易时移了,人老了,心也变了,这样的事体,我在江南见过一件又一件。二八二九的小姑娘,听了可能信,我不信啦。”

三就黎眯眼看过去,薄双脸颊好像湿了一点眼泪,又好像没有。薄双说话也好,动作也好,都和风细雨,尽妍尽柔,但是心里藏有一根精钢绣花针,外柔内刚,讲不动的。

三就黎不答,薄双扑哧一笑,说道:“你心里在想,区区五年而已,我黎某人会让你信的。”

三就黎转开话头,说:“神剑小毛还不回来?”薄双也不纠缠,立刻改口:“神剑带着,不会有事。”

三就黎喃喃道:“是么……”越想越觉得古怪,忽然叫道:“怎么有烟味?”三步并作两步,拉开大门。

薄双也扔下手里女红,跑到门边看。只觉一阵热浪,伴随滚滚浓烟扑面而来。三就黎道:“为什么又烧着了?”

今天因是小年夜,棋盘街熙熙攘攘。外面又是放鞭炮,又是小孩玩耍、大人聊天,吵来吵去,两人都未曾放在心上。

不知何时,笑闹之声已经变成尖叫和哭喊。四面棋盘街尽皆燃起大火,有人头发着火,衣服着火,满地乱滚,或者从水缸里舀水,往身上泼,想要冲出火场。薄双反应过来,道:“水缸,水缸!”三就黎连忙闪身过去,把两人身上都浇湿透,还有一块给柜子挡灰的毡布,也浸湿了,给薄双披在身上。

将要出门,三就黎停住脚步,看向二楼楼梯。醉春意楼也着火了,楼梯烧断几根木头,摇摇欲坠。但三就黎花十多年做出来的蜜丸还藏在二楼厢房。薄双叫道:“快去!”三就黎深深看她一眼,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二楼。

薄双裹着湿淋淋的毡布,浑身滴水,但能感受到滚热的风一阵一阵吹来,仿佛置身一个大蒸笼。突然着火,而且火势来得如此猛烈,很难不叫人多心。薄双没什么趁手的兵器,只能拔下头上银钗,捏在手里。

这支银钗被三就黎借走过,还回来时尖头弄黑了,估计是淬了毒。虽然不好看,薄双也一直戴着。

听楼上动静,三就黎应该已经拿到药,在往下跑了。

就在此时,大门口跳下一个黑衣人,挡住往外的出路。薄双紧了紧手中银钗,不动声色,道:“尊驾有何贵干?在方府见过一面的,对吧。”

苗春笑盈盈道:“薄老板好记性,不愧是醉春意楼的东家。”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上播报了!可以来点评论吗(那种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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