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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相逢相识(五)

金羁 相荷明玉 4674 2023-12-27 20:08:50

谁知两人回到醉春意楼,进得大堂,就看见武林盟众人坐成一圈,金贵站在中央,绘声绘色讲道:

“……别人都道,没有新鲜花样就要走啦,神剑灵机一动,搬出一块石头盖在身上,同大家表演胸口碎大石……”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祁听鸿、三就黎走进大门,竟然无一人发觉。三就黎咳了一声,道:“讲啥呢?让黎某人也听听?”

金贵住了嘴,讪笑道:“没、没事。”楼漠也笑道:“你们两个,好好地跑到街上卖艺,这是为甚么?”

祁听鸿抢先道:“去挣几个零花。”他怕三就黎为难,因此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齐万飞道:“缺钱花,来找我们便是。国子监马上就要开学,倘若耽误念书,就得不偿失了。”

这句话说得比较严肃,祁听鸿喏喏地答应了。齐万飞道:“差多少钱花?”

祁听鸿赶紧摇摇头,说:“不差了。”齐万飞教训道:“明年好生学一年,后年春天要考会试,自己应该晓得努力了。”

祁听鸿苦中作乐想:“武林中被拘在书院念整整三年书的,应该独我一份。”

正待答应,三就黎看不下去,淡淡道:“别教训神剑了。神剑是帮黎某人的忙。”

薄双原在指点小毛打算盘,抬头道:“蜘蛛郎君办甚么事体,要去街上卖艺,又唱又跳,胸口碎大石呀。”

祁听鸿道:“没甚么事体!”

三就黎却把钱袋子放下,深深叹了口气,道:“是这样,黎某人手头差一千两银。”

听见这个数目,众人都是一惊。金贵道:“黎老哥,看不出来,平时不进赌坊,一出手比老子玩得还大呢。”

三就黎破天荒没理他。薄双忧道:“怎么一回事?欠了谁的银子?”

三就黎摇摇头道:“黎某人起初应下这个刺燕王的活儿,其实为的就是这事。”当下将自己在“大苗寨”故事从头讲了一遍。自己和阿妹如何寄人篱下,如何得到机缘学武,阿妹如何遭人下毒。祁听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想:“是为了盟主少骂我两句,他才讲这故事么?还是因为我在外面开他玩笑,叫他借薄双姐姐钱?”

三就黎讲完了,薄双道:“生意不好做罢,卖一天艺,挣到有十两银子么。”

三就黎道:“刚好十两。”薄双道:“那待怎么办?”

祁听鸿心想:“譬如是他想通了,决定真找薄姐姐借钱呢?”

三就黎却说:“打算去找建文皇帝,看能不能支点儿银子出来。”

薄双正要说话,祁听鸿拼命向她摆手,意思是,不要提借钱!薄双冰雪聪明,眼珠一转,当即想明白其中关窍,改口说道:“这也有理,但若你们俩去找建文,他大概要怀疑咱们起内讧了。”

三就黎果然上套,问道:“那该怎么办好?”薄双柔柔笑道:“我们大家明天都无事做,一齐去找建文帝要钱,不就好了?”三就黎还想推拒,大家已经七嘴八舌,愿意陪他去找建文。祁听鸿心想:“黎前辈讲自己江湖上没有朋友,其实还是有的。”

翌日,武林盟众人租了两架马车,去往郊外明王寺。虽说他们是不请自来,喜平却也没太为难,领路进入一间禅房。曾经的建文帝,如今的应文大师,盘膝坐在禅房中央,正在闭目打坐。金贵性子急,上前一步,急吼吼地就要开口,喜平将他拦下来道:“噤声!莫打扰陛下。”

换做平常,三就黎一定是要嘲两句的。但今天他有求于人,只说:“陛下是要练内功么?”

喜平斜他一眼,道:“陛下才不学那档子事,陛下在参禅。”

然而参禅时间是没个数的。众人从早晨等到正午,应文大师参得肚饿,总算睁开眼睛。众人说明来意,应文大师却不答,环视一周,道:“各位今日全都来啦?饭点到了,不如一起用一餐。但今日没有酒菜,大家将就吃罢。”

那太监喜平搬来几个蒲团,教武林盟众人围着禅室坐了,又一人发了一碗白米饭、端上来一碟咸菜,说:“陛下卧薪尝胆,诸位侠士也当自勉。”

应文大师端着饭碗,叹道:“喜平,都是自己人,就不必藏掖了。”

喜平这才又端进来一个碟子,里边盛了红烧的鳝段。原来吃斋只是做做样子。应文率先夹一块黄鳝,说:“请。”武林盟众人面面相觑,低头扒碗里的白米。

吃得半碗,应文大师不饿了,关切道:“祁神剑,我听说你已考取举人了。”祁听鸿应是,应文大师道:“看来神剑读书一道也很有天分。我还听说县学月考是你自个考的。”

祁听鸿谦道:“有赖同窗和先生照顾。”应文大师微笑道:“邢秉文么?”

祁听鸿有点惊讶,问道:“陛下也晓得邢先生?乡试以后我回学里找他,都说他已致仕了。”

应文大师漫不经心道:“七月中么,邢秉文行藏暴露,被‘片雪卫’带去了。这么长时间未有音讯,大概是死了。”

应文大师皇家出身,礼仪相当优雅,说话的时候必定放下碗筷。讲完这句,他才执起筷子,又挟一段鳝鱼,细细地咀嚼。祁听鸿看得胃里翻江倒海,咽不下去任何东西,问:“邢、邢先生也是陛下的人?”

应文方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笑道:“但没有关系。”

祁听鸿艰涩道:“没有关系?”

应文大师得意道:“有一位单先生,本是片雪卫的人,倒戈投奔到我这里来了,现下就在隔壁禅室歇息呢。有他助阵,解决片雪卫是轻而易举。到时候莫说为邢秉文报仇,就连杀燕王也轻松许多。”

楼漠看着隔壁禅室的门,忍不住皱眉道:“陛下讲的这人当真可信?不怕是骗陛下入局的么?”

应文大师道:“女侠莫急。上回他出一调虎离山之计,我已找人试验过了。虽说未能杀掉燕王,但也将他逼上绝路。只是我派的人武功差劲,败在那片雪卫首领手下。”

众人默然,应文大师又道:“我恰好有个新计策,要与诸位相商。事成之后,不说一千两,三千两现银,当即交付各位,怎么样?”

三就黎踌躇不决,低声对盟主道:“要太麻烦的话……”

齐万飞抬手打断他,说道:“是甚么计策?”

应文大师还未回答,门后单先生的声音响起,说道:“我来讲罢。”旋即把这计策娓娓讲来。

这位单先生原本是片雪卫中一员,一年前受朱棣迫害出逃,如今投奔到朱允炆麾下。而在他离开之前,片雪卫曾经定下一个计划,要在今年八月廿九日行刺兵部尚书方宾全家。

负责行刺的两名片雪卫,资历都比较浅,武功相较来说也弱,因此从他们开始下手,胜算高一些。

而这刺杀计划乃是指挥使亲自督导,教那两名片雪卫练过数遍的。单先生虽未参与,在旁全程看着,也记得清清楚楚。这二人轻功尚未大成,指挥使嘱托过:不求速战速决,而应该求稳。当在下午申时提前进到府中,趁侍女午后打盹,藏入主屋衣柜。

入夜以后,等方宾夫妇睡下,片雪卫二人便从衣柜出来,先点迷魂香,再将方宾夫妇捂死。

方宾夫妇唯一的幼子依恋母亲,白天给他下一点燥热药物,半夜他一定睡不着,要吵乳母抱他过来,和母亲同睡。到时候只消把这小孩翻一个身,俯卧在被子上,他自然而然地也就憋死了。

武林盟众人听得惊讶,都想,这计划看似简单,心思却密。就连方尚书府上侍女何时打盹、幼子睡觉习惯都查得一清二楚。而且三人死在同屋,不牵扯别的人,也容易编个理由搪塞众口。

那单先生又道:“既然知道计划,要破此计却也简单。只要提前知会方尚书一家,等那两个片雪卫藏入衣柜后,夜里由武林盟的人替代方宾一家,等在房中。到那两个片雪卫动手之时,将他们一举杀了便好。”

楼漠道:“单先生一年前已经离开片雪卫,怎么知道计划未变?”

单先生道:“我与那位指挥使相处日久,晓得他性格自傲一面。规矩经他定下,即便罚到自己身上,他也不会改。计划更是如此。”

楼漠道:“就连你逃走这样的变数,他也不放在心上?”

单先生朗声一笑,道:“这就是自傲了。他一点想不到我投奔建文,更不觉得我能威胁到他。”

楼漠疑道:“这样也能做指挥使?”

单先生怫然道:“莫这么小看他。凭他智计武功,自傲是应该的。”又说:“我……我其实很敬佩他。”

祁听鸿却有一事想不明白,问道:“单先生,你和那两位片雪卫,照理说也是共事多年的同僚罢。甚至于一同出生入死过?”

单先生道:“是,怎么?”

祁听鸿道:“燕王害你,却不是同僚害你。献计杀同僚,对单先生来讲这么轻松吗?单先生和这二人有过节么?”

那太监喜平首先听不下去了,怪笑道:“成大事者,怎么会有这种妇人之仁?”

单先生叫道:“喜平,住嘴!”喜平对待他尊敬得多,果然住嘴了。单先生恨恨地说道:“片雪卫,乃是天底下一等一无情的地方。假如我死了,你当这些同僚又会怜惜我么?”

祁听鸿不响,心道:“毕竟认识这么久,怎样都会伤心罢。”

单先生道:“可不要将他们当常人看!他们早不是人了,是陛下……是燕王养的鹰,养的狗!”

祁听鸿又想:“当真奇怪,这单先生却很回护那位指挥使。指挥使就不是狗了么?”

事情商定,武林盟众人纷纷告辞离开。祁听鸿走在最末一个,正要跨出门槛,单先生忽然叫道:“逍遥神剑。”

祁听鸿回过头,只见那间禅室开了一道门缝。单先生仍未露面,一边眼睛从门缝里看他,辨不出情绪。过了半晌,单先生道:“没事,你走罢。”

祁听鸿皱皱眉头,又觉得犯不着吵架,一撩衣摆走了。

他走远以后,喜平推开隔壁禅室房门。房内是个犹带稚气的少年,两颊稍圆,面色很不好看。应文大师道:“单先生,叫那位祁神剑作甚?”

单青不答。应文大师习惯他的任性脾气,倒也不着恼,微笑道:“他有哪点不妥么?”

单青晾了他半天,才说:“听声音有点耳熟。”

应文大师奇道:“单先生认得他?”单青冷冷道:“不认得。”又将门关回去了。

与此同时,武林盟众人下到山下,分头坐进两驾马车。百闻老人年事已高,喜欢清净,要在车厢躺着睡觉,因此和齐盟主坐一乘,余下人等挤另外一乘。刚坐进车里,金贵迫不及待,破口骂道:“他奶奶的!你们说,这建文帝是不是抠门?支一点银钱,叫我们多做这许多事。”

齐万飞不在车内,没人拦着他骂皇帝。三就黎长叹一声,说道:“那能咋办。”

金贵道:“黎老哥,可不要唉声叹气的。你骂他一句,趁现在车没走远,贼爷爷回去一趟,替你教训他。”

三就黎道:“怎么骂?”金贵道:“该怎么骂怎么骂。”

三就黎于是恹恹地道:“格老子的,狗皇帝。”

金贵二话不说,将身一蜷,跳出车窗。三就黎探头出去叫道:“你去干啥!”金贵已经跑远了。

马车仍旧往前开着,过了一刻钟,金贵又从车窗跳上来,手上抓着一个水淋淋的东西。三就黎凑过来道:“你弄个啥回来?”

金贵把那物什塞到他怀里,大方道:“这是狗皇帝莲花池里的王八。”

众人围过来一看,三就黎手上趴着一只巴掌大墨龟,黑甲黑肉,壳上纹路如同一个“福”字。大家啧啧称奇,金贵乐道:“黎老哥,俺看你天天玩蜘蛛,料想你喜欢这种小动物。”

楼漠道:“他是蜘蛛郎君,又不是甚么王八郎君。”三就黎也说:“黎某人是使毒的,又不是使王八的。”但他喜滋滋把那乌龟捧在手里,摸来摸去。那乌龟也稀奇,一点不怕人,反而伸长脖子、伸长手脚,到处扒拉,两只小眼睛水滴一样明净。

玩了半天,三就黎说:“这东西怕是要吃黎某人的蜘蛛,怎么养呢?”他依依不舍地点点乌龟鼻子,看向薄双,又说:“叫小毛给我养着罢?”薄双欣然应允。

距离八月廿九只剩一天。这天深夜,句羊在府衙里面收拾卷宗,窗纸突然破开,从外射进一支飞箭。苗春原本睡了,听见声音,叫道:“怎么回事?”

句羊走近那支飞箭,见那箭尖上钉着一张纸,写“句羊指挥使钧启,见字如面”,和单青当时寄给他的一样。句羊心中一凛,捡起来匆匆扫了一眼。这一眼使他心中如同惊涛骇浪!

苗春没听见回答,又问道:“句大人?”句羊定定神,道:“没事。”

苗春道:“句大人听起来不对劲,当真没事?”句羊沉声道:“睡你的觉。”披上外衣,追出门外。

方才那支箭是从万岁山上射来,距离应当很远。句羊无暇去想追不追得上,飞身掠过山径,往山顶奔去。山上松风呼啸,松枝左右摇曳,如同黑色巨兽的爪牙,伴随狼嗥之声,随时要把人吞没。句羊上到半山腰,料想苗春听不见了,放声喊道:“单青!”

空山之中,他自己的声音回响道:“单青——青——青——”句羊发狠跑上山顶,只见有棵松树,树干上显眼位置钉了另一张纸。句羊又叫:“单青,出来!”山道:“出来——来——”料想单青本就不打算见他,放箭之后马上逃了。

句羊闭上眼睛,凝神细听,入耳的声音只有:风声、鸟兽声、虫声,听不见任何人的脚步和呼吸。整座山大约只有他一个活人。句羊静了静,从怀里把那张信笺掏出来展开,借天上残月冷光,把那信一字一句地再读了一遍。信云:

“句羊指挥使钧启。县学半面缘分之生员祁友声,即江南之逍遥神剑祁听鸿,十七年十月为行刺上京。其心可诛,指挥使千万小心为要。”

这信上一个个字,就像一记记重锤。句羊即便是第二次看,仍旧觉得头脑一阵阵发昏。他把树上钉的那封信扯下来。这封信更长,简单附了那位逍遥神剑的师承与英雄事迹,另有一张逍遥神剑的画像,青衫飘飘,腰系一柄雪白宝剑。

句羊原本只信三分,看到这些东西,不由得信了八分。与祁听鸿的历历回忆霎时涌上心头。祁听鸿对他好,对他坏,绿披风,红樱桃,笑脸,愁容,面颊上一道泪痕,策马同游,寒灯夜话,几真几假?巫山云雨的当日,祁听鸿走到他榻前,说:“句羊,你醒了。”这个时刻,逍遥神剑祁听鸿,你的心是热是冷?

反正他的心是真的。他只把真心交给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祁听鸿。交出去多少,现在全部变成利刃,倒转回来。

好在此地是一座空山,一个人也没有。句羊把两封信一齐收起来,总算忍不住,坐到地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然而自小时候朱棣教训过他,二十年间,他早就无泪可流。内心痛苦无地发泄,坐到月落,他才捂着脸,低低吼了一声。

等他下山回到府衙,苗春已经起床,正切肉喂那只猎鹰。苗春道:“句大人,晚上去哪了?”

句羊一言不发,坐上大堂中央的椅子。苗春一眼看见他衣服上沾的泥渍,惊道:“句大人,没事吧?”

句羊淡淡说:“没事。”苗春心有疑虑,但见他面色如常,便也不好再追问了。

句羊闭目歇了一会,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扔到苗春面前,道:“查查他。”苗春展开一看,哂笑道:“这不是县学的小朋友么?”

句羊不答,又道:“明天是要杀方尚书,方宾,是吧。”

苗春道:“是,他们两个已准备好了。”

句羊却道:“叫他两个过来,明天不值夜的,也全都叫过来。”

上次再见时,单青说过一句话,道官家以后再怎么样,与他无关了。单青算是句羊看着长大,好胜、意气用事,句羊再清楚不过。单青说得轻,心里肯定已经恨透朱棣。他忽然查到了祁听鸿身份,说明他已投奔建文了。上回雨夜的刺客对片雪卫了若指掌,背后是谁指点也不言而喻。

恰好杀方尚书这件小事,是单青走前已经定下的。单青若拿这件事也去献计,他们不妨将计就计,布一个捉鳖之瓮,会一会这批建文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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