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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京华游侠(一)

金羁 相荷明玉 4555 2023-12-27 20:08:50

开春没几天,北平郊外又开始飘雪花,正所谓倒春寒是也。

这间漏风的乡下学堂里,学生大多是七岁八岁的启蒙儿童,摇头晃脑,写字念书。唯独有一个二十来岁青年,穿单衣,佩雪白长剑,一件深绿披风叠在旁边,相当扎眼。坐他前面的小童好奇不已,转过来悄悄问:“你不冷么?”

那青年抬起头来,琥珀颜色眼睛,非常清明漂亮。小童有点儿不自在,缩缩脖子,又道:“我瞧你穿得很少。”那青年微微一笑,温声道:“我不怕冷。”

小童往外看了一眼,打了个哆嗦。那青年展开披风,给他披在身上,说:“我既不怕冷也不怕热,知道吧。”

这青年乃是江湖上成名的大侠客,“逍遥神剑”祁听鸿。内功修炼到精深处,的确寒暑不侵了。小童感激他,探头过来,在他纸上点着说:“这个字写得不对。”祁听鸿一惊,好在没被先生看见,赶紧换了一张新纸。小童稍微犹豫,说道:“而且写得不好看。”

祁听鸿道:“什么样的字算好看?”小童说:“力透纸背,入木三分,总之不是你这样的。”

祁听鸿道:“看好了。”蘸饱浓墨,手下暗运内力,写下“崑崗劍號巨闕”六字。小童仍道:“不好看。”祁听鸿拈着左右两角,提起宣纸。只见他内力到处,纸片剥落,刻出笔画。纸上六个镂空字,真正力透纸背。底下垫的草纸却毫发无损。那小童张大嘴巴,祁听鸿笑道:“如何?”

小童道:“厉害啊,可你句读不对。是‘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我早上注意到了,你背书也没背对。”

祁听鸿被个小孩点破,嘴上支支吾吾。小童问道:“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突然来上学?”

祁听鸿说:“我得要考秀才,当然得上学了。”那小童露出诧异神色。祁听鸿含糊道:“说来话长……”

这事还要从数月之前说起。

永乐十七年十月,寂寞晚秋。武林盟主齐万飞,七封加急秘密请柬,夤夜送入七人手里。十二月,北平城夜下鹅毛大雪,醉春意酒楼的暖阁雅间,点起银霜炭盆,摆一张紫檀八仙桌。围坐的是:盟主齐万飞、金银鼠金贵、蜘蛛郎君三就黎、醉春意老板娘薄双、逍遥神剑祁听鸿。

人未到齐,桌上只摆了冷盘点心,芝麻酥糖、豌豆黄之流。齐万飞稳坐上首,他不动筷,别人也不敢妄动。金贵等得着急,道:“还有谁没来?老子骑马赶到,结果坐在这里干等。”

金贵是个侏儒,天生只有二尺高,做的都是偷盗生意,江湖上许多人看不起他。三就黎冷笑道:“你骑的是哪种矮马?”金贵涨红了脸,不吭声。

过了一会,金贵往桌上“当啷”丢个烂银匣子,道:“祁神剑,老子送你个东西玩。”祁听鸿凑过去一看,匣盖密密麻麻,雕满蜘蛛纹路。原来金贵气不过,把三就黎的东西偷来了。他刚要发话,三就黎笑道:“金老哥,看看手指呗。”

金贵把手抬起来一看,登时惨叫。众人见他食中二指上,各咬了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红眼蜘蛛。原来“蜘蛛郎君”三就黎乃是滇东苗人,浑身蛊毒。金贵指尖探进囊中,立即被咬,半个手掌已经黑了。三就黎哈哈大笑,道:“祁神剑,他冒犯你,黎某人替你罚他,怎么样?”

齐万飞提高声音,敲敲桌子,道:“三就黎。”金贵卷起袖子,黑气已经逼向手腕。祁听鸿也道:“盟主邀诸位过来议事,事情未说半句,自己人先打起来,太不像样了。”

三就黎才施施然笑道:“卖盟主和神剑一个面子。金兄吞下蜘蛛,毒性即解。”

金贵捏着蜘蛛,下定决心,闭眼咽下。果然指尖滴出黑血,手掌渐渐红了。三就黎收回银匣,道:“金兄,下次摸别人衣服袋袋,还是多考虑。”

祁听鸿低声又劝:“别再吵了罢。”

金贵面色铁青,一言不发。薄双笑笑,打圆场道:“短了大侠酒菜,是我做老板娘的考虑不周。大雪封城,另几位来得迟些。阿拉先暖暖身子。”两手一拍,侍女从屏风后面走出。薄双道:“给在座几位大侠客,一人上一盅人参鸽子汤。”

醉春意酒楼起初是苏杭名店。听说永乐帝迁都,酒楼跟着搬来北平。薄双三十来岁年纪,同侍女讲话之时,清柔吴语,人人爱听。侍女低头应了。汤盅上完,又来一个人弹琵琶。暖阁里,碗筷相碰,风雪叩窗,碳火剥剥作响。

静了一刻钟,外面有人叫道:“京城好冷的天,冻掉耳朵!”珠帘哗啦啦拨开。一个英武女郎、一个竹竿般瘦高汉子,并肩走进。见着桌上杯盘,那女郎佯怒道:“我两个紧赶慢赶,原来诸位早已开吃了!”

薄双喜道:“要知道是楼姐姐来,我们早不客气了,硬菜上桌。”那女郎不以为忤,拉开椅道:“冷煞姐姐了。都看什么,继续喝酒呀。”

新来的二人,女的名叫楼漠,是洞庭三十六寨的大寨主。男的叫胡竹,本是寨中小兵,不知如何入得寨主青眼,成就姻缘。这对伉俪鼎鼎大名,众人各打招呼。三就黎张口调笑:“胡竹兄,做了得宠面首,近来过得好滋润哪!”

薄双笑道:“什么面首,拜过天地的,这是驸马爷哉。”众人大笑,就连盟主齐万飞,面上也露出笑意。

唯独金贵心里有气,一杯接一杯喝,已经喝到满面赤红。此时道:“人到齐了末,何时上菜?”

齐万飞探头看一眼窗外,道:“还有一人。今次邀诸位过来,有件天大事体相商。金贵兄弟,少安毋躁。”金贵愤愤然闭嘴。

祁听鸿却好奇起来。现今围坐桌边的,要么声名在外,要么有高绝的武功,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是哪个武林名宿,教大家好等?

一直等到深夜,吊足大家胃口,雅间珠帘才又一动。一个长须老头颤巍巍走进来。这老头相当面生,不像哪个成名前辈。且他上楼梯气喘吁吁,更不像身负武功之人。齐万飞搀他上座,介绍道:“这位是精义武馆的‘百闻老人’谭学。”

谁也没听过什么“精义武馆”。江湖上武学大多是收徒拜师,代代相传。武馆所教概是不入流的基础招数。众人面面相觑。齐万飞补充道:“谭前辈是前朝举人。”大家喏喏点头,不解其义。三就黎嘀咕道:“齐盟主叫这糟老头子过来,商什么事情?”

他声音压得不算低。桌上群侠个个内力精深,听得一清二楚,只有谭学本人耳背,毫无察觉。齐万飞喝道:“百闻老人博学多识,休要乱嚼舌根。”

三就黎坐正了,缩缩脖子。薄双开口圆道:“都来齐了,赶紧上菜吃饭,莫教金大侠等啦!”

花样菜色早就做好,温在炉上。薄双担忧老人牙口,另吩咐了一碟脱骨酒糟蹄膀,一砂锅高汤豆腐。酒过三巡,齐万飞挥退侍女,道:“诸位。”

众人知他要讲事情,停箸倾听。齐万飞关紧窗户,说道:“诸位听听看,上下左右,有无耳目?”

祁听鸿头回碰到这样大场面,屏气静听。这时已到三更,醉春意收工打烊,侍女也都退到底楼。齐万飞道:“没有就好。今日我邀来的,个个是武林里高义之人,是我齐万飞信赖的人物。一会所讲的话,希望诸位不要透露半句。因为今天要商的,是真正大事体。”

众人不响。一十四只耳朵,七对眼睛,全部转向齐万飞。齐万飞犹不放心,压低声音说:“五十四年之前,太祖皇帝朱元璋,与前任盟主立下誓约。朝廷从此不管江湖事,但要去武林盟一块令牌。皇室子弟凭此令牌,只消不违道义人伦,可差武林盟做一件事情。”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摆在桌上。这牌子掌心大小,陨铁铸就,漆黑无光。正面阳刻四个篆字,“号令武林”。三就黎嗤笑道:“单凭这个牌牌差遣人么?”

齐万飞摆摆手,说道:“九月末有人带着牌子找上我。事成之后,黄金万两,加官进爵。”三就黎养蛊开销颇大,登时噤声。

齐万飞从内袋里摸出七粒夜明珠,一字排在桌上。个个都有荔枝大小,翡光水色。他手指节敲敲,七颗珠子骨碌碌分开,滚到各人面前,恰好一人一颗。楼漠啧道:“当官不必,黄金万两倒是好的。但不知要我们做什么?”

齐万飞道:“刺杀永乐皇帝。”

朱元璋死后,建文帝朱允炆继承皇位。燕王朱棣起兵造反,四年攻破南京城。当夜宫中起火,建文帝遁入民间,再无音信。燕王朱棣从此做了永乐皇帝。

盟主此话一出,大家都静了。祁听鸿听见自己心跳,听见桌上众人谨慎的呼吸声音,只是没人说话,没有人动。就连贪财的金贵也不去碰珠子。这是一颗毒丸,一颗同心蛊,碰它等于上定贼船,永无退路,一辈子和朝廷作对。要么荣华富贵,要么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好半天,楼漠咬咬牙,把夜明珠勾进手里,说:“这令牌是建文帝带来的。”齐万飞点点头。三就黎龇牙一笑,道:“永乐在位十多年,屁股早将皇位坐热。建文杀他,有什么用处?”

齐万飞道:“这便不消我们考虑,他自有他的考量。”众人各自沉吟,接二连三,把夜明珠收进袖中。祁听鸿从小不太缺钱,但他听说过许多永乐皇帝残害忠良的故事,想了又想,也把珠子拈起来。

眼看大家愿意结盟,楼漠酒杯一放,说道:“那有何难,这里高强的好汉,派一个进去取他人头,余人接应,不就结了?”

齐万飞道:“这行不通。燕王生性多疑,日夜巡逻,水泄不通。群臣上朝,日日查验身份。相传御林军、锦衣卫之外,还有一队真正心腹‘片雪卫’,更加隐蔽,更加荣宠。放到武林中,个个都是绝世的高手。”

祁听鸿也隐约听说过所谓“片雪卫”,但对他们详细事体知之甚少。不知道有几个人、不知道他们会什么招数,只在有些时候,朝廷中某官某吏莫名其妙死了,民间会传:是皇帝指使片雪卫,把他暗中杀死。再传得玄乎一点,是隐形、穿墙,潜入别人家里杀人的,好像狐鬼一样。

一般百姓不通武学,容易把内外功夫当作神奇术法,但也足见“片雪卫”武功之高了。要从他们眼皮底下刺杀朱棣,恐怕比登天还难。

“那怎么办?”楼漠道。

齐万飞悄声道:“只有一计。”

此时此地,万籁俱静,屋外沙沙雪落之声,传入祁听鸿耳中,和那神秘片雪府的名号不谋而合。众人皆提心吊胆,屏气凝神,听齐万飞道:“咱们趁科举殿试的机会,潜入禁中,将他人头拿下。今年考秀才、明年秋闱中举,再春闱过了会试,就到殿试了。”

三就黎道:“盟主说得容易,混进殿试,哪里又好办了?我黎某人苗疆长大,汉字是半个不认得。他金贵粗鲁无比,想必也不认字。”

金贵哼哼一声。楼漠笑道:“谁说要你们两个去考。我认得几个字,不如着我做个女状元。”

金贵酒气上涌,嘲道:“考完状元,公主聘你做驸马。到夜里,你衣服一掀,露出两个圆圆的奶,公主吓也要吓死。”楼漠冷下脸道:“老娘两个奶,一个纹青龙,一个纹黄龙,见过的都死了。”金贵粗声大笑:“原来你和你小白脸老公,做那事不脱衣服!”

眼见又要闹起来,祁听鸿忍无可忍,起身喝道:“给我闭嘴罢!”桌上众人朝他望去。齐万飞淡淡说道:“祁小友,坐下说话。”祁听鸿充耳不闻,又道:“大家聚在此处,就是兄弟姊妹。有多少混账话,自家憋在心里。朝着兄弟姊妹撒气,算什么本事?”

祁听鸿辈分既小,方才一直不大吭声。忽然站起来骂了一句,出乎大家意料。薄双轻声道:“祁小友,金兄弟是喝醉了。”胡竹则指着楼漠,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与她,不是兄弟姊妹。”

祁听鸿愣道:“啊,对了,你们是夫妻。”俊脸飞红,慢慢坐回椅上。众人哈哈大笑,祁听鸿尴尬不已,端起酒盏,闷声喝酒。大家好容易笑罢,楼漠道:“这位祁小友,你识不识字?”

祁听鸿乍被点名,恨不得钻进地里,道:“大略识字。”

楼漠便说:“依我看,金贵与黎兄弟不认汉字,我这相好也不懂文墨。不用考虑了。”顿了顿,又道:“薄双妹妹是女儿身。盟主坐镇中军。百闻老人武功欠一点儿。而我嘛,中状元当驸马,免不得还要杀公主。”

“那叫谁去?”三就黎问。

楼漠笑道:“我听说考殿试不单看学问,还看相貌姓名的。祁小友一表人才,这不是正好么?届时万两黄金到手,多分他一点儿,大家没有意见罢。”祁听鸿连连摆手,道:“我认得几个字而已,也不太多。”楼漠道:“学就是了。”

果然盟主齐万飞道:“不错。祁小友跟着百闻老人学一阵子。到应试的时候,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助你。”祁听鸿叫道:“不成,不成!叫我学武可以,学文背书的事情,实在是不成。”群侠看他窘迫模样,哄堂大笑。齐万飞道:“你练武功,不也得背心法心决吗?一样的事。”

薄双当即下楼,找人宰了一匹白马。众人歃血为誓。齐万飞举杯道:“燕王的手段阴狠毒辣,篡位以后,倒行逆施,铲除异己,可憎之处是诸位眼见耳闻的。今夜所议事体,除去黄金报酬,亦是关乎社稷的大事。诸位现在若想退出,我齐万飞不会多说一句。但今后若谁泄密,必定天诛地灭,不得好死!”群侠豪情沸腾,饮下血酒,事情就这样定下。

四更以后,百闻老人体力不济,去内间睡觉。五人划拳猜码,酩酊烂醉。祁听鸿热血冷静下来,想到要去念书,食不下咽,手里握个酒盏,呆呆靠在角落。薄双走近,轻声问道:“祁小友,出来一谈好么?”

祁听鸿神游惊醒,忙放下酒杯,道:“好,好。”随她出了暖阁。薄双提来一个沉重布包,笑道:“祁小友,方才的事情,我代楼姐姐谢过你了。楼姐姐不会讲话,但她心里一定感激。”

暖阁外面没有灯火。薄双面庞为雪光映照,清丽非凡。祁听鸿道:“不是大事,不用客气。”

薄双抿嘴一笑,说道:“真正耿直仗义的人,放眼整个江湖,也不多见。你比我年纪小得多,我擅自叫你一声弟弟,你不介意罢?”祁听鸿道:“不介意的。我也是江南人氏。姐姐讲话非常好听。”

薄双又是一笑,道:“姐姐有样礼物赠你。”把那沉甸甸的大布包交入祁听鸿手中。祁听鸿拎着布包,手感甚不熟悉,奇怪道:“多谢薄姐姐。这是什么?”薄双道:“你快打开看看。”

祁听鸿解开包袱,但见里面厚厚一沓,全套四书五经,顿时眼前一黑。薄双笑道:“开春就是县试。书本笔墨给你备好,省得再花功夫筹备,耽误念书时间哉。”祁听鸿几欲昏倒。

事不宜迟。祁听鸿转天收拾行囊,跟着百闻老人回到怀柔乡下。经他举荐,做了一名童生。

谭学在学堂教课,早上教念声律启蒙,祁听鸿的死记功夫不如这些幼童,背了半天声律,头脑发胀,已经看不进去任何墨字。午后学生自己写大字,每人写完一张纸,谭学便巡看一圈。写不好的,乖乖给他打两下掌心。

谭学练过拳脚,文武兼备,手劲较一般书生大得多。挨打的学生,一下落泪,两下哭嚎。到祁听鸿的前一个人,半数小孩都挨了手板。祁听鸿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已。

好容易,百闻老人走到案前,看见祁听鸿写的六个镂空大字,重重太息,一句话没说,扭头走了。前面小童转头来问:“谭先生什么意思?”

“没打我,我写得好罢。”祁听鸿惴惴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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