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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故乡之水

金羁 相荷明玉 4360 2023-12-27 20:08:50

下午的休沐,虽说只有短短半天时间,对于县学生员来说,已经是难得的放风。年纪大、成了家的生员,趁此机会回家抱老婆。年纪轻的成群结伴上酒楼享乐。

祁听鸿好一段时间没出门,换了自己平常便服,系上深绿披风、隙月剑,走到街上,恍如隔世。从怀柔到皇城,算起来百余里。祁听鸿租了一匹快马,紧赶慢赶,飞驰一个时辰,到达未完工的丽正门,找驿站还马。过了丽正门再往西走,就到醉春意楼地盘。

自打迁都以来,北平城一天赛一天热闹,早已不是原本的模样。醉春意楼开在护城河南岸,初到北平时,集市酒馆,多数开在什刹海、钟鼓楼一带,城外这片地方河面封冻,北风与夜雪,未免显得凄清。如今又快要入冬,从楼上往下看,临水的一面,三青色天空,花青色枯树倒影。其他几面,楼阁已经建起,红灯笼如同树上所结红柿子,高高低低,接壁连檐。城内天街,巷陌纵横交错,成为一张围棋棋盘。士农工贾云集于此,渐渐将这张棋盘下满。城外地界,直望下去,最近是正安门隆盛大饭庄,往东,方记瓦盆店,野鸡山货店,醉春意清早从这里进新鲜竹笋蘑菇。往西,顺隆砂锅店,老刘家蜜饯豌豆黄铺,兴义仁和堂。祁听鸿跑得身上出汗,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三就黎坐在暖阁桌边喝酒,笑道:“这么热?”

祁听鸿也笑道:“黎前辈!你要觉得冷,我就将窗关了。”

三就黎道:“开着罢。”点点酒坛道:“毒蛇酒,喝得我都冒汗了。”

祁听鸿说道:“我跑得也热。县学原来这样远,辛苦你们总给我送饭。”

他将整扇窗推开,凉风混合油香糖香、牲畜腥臊,芸香柴胡之苦、甘草麦冬甜味,一齐涌入心怀。坐了一会,楼下叫卖声里,有人喊:“苏州醉螺醉虾醉螃蟹——!”

祁听鸿北上以来,再也没得吃过醉虾醉蟹。听见这几个字,嘴里顿时犯馋,想:“句兄像是北方人,大概没吃过这些。带几斤给他尝尝也好。”

想到这里,祁听鸿翻窗出去,险险挂在窗沿。三就黎叫道:“哎,哎,你做什么!”祁听鸿笑道:“黎前辈,我下去一趟,莫担心我。”两手一松,轻轻巧巧落到地面。

这一片俨然成为京城最大集市,放眼望去,处处挤满贩夫走卒。铺位之前排长龙,推车挑担的小摊位,周边围出圆圈。迎面走过来一个富家小公子,手上拿一串糖画,简直就和逛庙会一样。前后一算,还有十个月时间就该考乡试。届时带小毛上京城玩,小孩子喜欢热闹,一定记得在这片地方待久一点。

卖醉蟹这个老汉,是在“兴义仁和堂”边上,租了半爿屋檐。如今京城的住户,不乏朝臣的远近亲戚家人,从金陵千里迢迢搬过来,身上有闲钱,心中怀念江南,都在做旧梦。醉蟹铺子吆喝一声,已经排了几十个人队伍。祁听鸿探头探脑,听见前面排的人一买就是二三十斤,拿车拉回家。不知卖醉蟹的老伯腌了多少,排到自己还能剩下几斤?

更奇的是,站他前面的一个人,戴一顶小帽,穿一件麻布僧衣,居然是个和尚。听说和尚就算喝水,也要拿细布滤掉水里千千万小虫。而京城的和尚居然吃螃蟹么?祁听鸿心里大为惊讶,搭话道:“前面这位大师。”

那和尚五十来岁年纪,两颊圆圆肥肥,细弯眉毛,慈眉善目。听见祁听鸿叫他,支支吾吾解释道:“我……我来买……”

祁听鸿想:“爱吃什么,我又不会拦你。”笑道:“大师不必紧张,我既不是住持,也不是僧值。”

那和尚松了一口气,念:“阿弥陀佛!”仍继续说:“我看见卖螃蟹,想起往事,这才买的。不是因为口腹之欲。”

祁听鸿心下好笑,道:“敢问大师法号?”和尚道:“贫僧应文,不算甚么大师。”

方才那和尚说“想起往事”,想必也是江南来客。他讲话又和蔼可亲,不像寺里和尚那样玄虚。祁听鸿觉得亲切,又问:“应文大师原本是哪里人?”

果不其然,应文和尚道:“是金陵人。”又说:“以前在江南,是苏州童记做的好吃。不知这家做得怎么样。”

祁听鸿笑道:“应文大师原来是个老饕。是最近才出家的么?”

应文和尚长叹一口气,摇摇头。祁听鸿自以为讲到别人伤心事,连忙道歉。应文道:“今年年号是什么?”

祁听鸿道:“今年是庚子年,永乐一十八年了。”

应文道:“那我出家,也已经有一十八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这么久。”

祁听鸿道:“大师不是自愿出家?”应文道:“算不上被迫,也算不上自愿。”

祁听鸿的师兄,有事没事爱看市井话本子,男女情爱传奇小说,看完还要讲给祁听鸿听。祁听鸿耳濡目染,心里想:“搞不好这位应文大师,有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相好女郎。被人棒打鸳鸯,心灰意冷,这才出家了。”应文和尚又道:“过往事体,不提也罢。”

其实这位应文和尚,正是从金陵皇宫遁逃出家的建文皇帝——朱允炆。祁听鸿不明就里,跟他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卖醉蟹的队伍,渐渐要排到他们,但铺内摆的,腌螃蟹的大陶土缸也行将见底。祁听鸿道:“不知能不能买上。”

应文和尚从怀里掏出个荷包,点了一把碎银子,也忧道:“可不要被人买光了。”就在这时,一个小身影从他两人中间挤过,伸长手臂一抓,把应文和尚的荷包抓走,撒腿跑开了。应文和尚大叫:“哎唷!”

祁听鸿立马追去。应文和尚叫道:“小施主!”

祁听鸿回头也叫:“大师,我帮你追他回来。”

那小身影看上去不过是个六七岁小孩,蓬头垢面,身上衣服破破烂烂,大抵是个小乞丐。但这小乞丐跑得极快,左躲右闪,很有甩开追兵的技巧。祁听鸿纵然会轻功,但他长得高大,在人多的街道上施展不开,隐隐就要跟丢了。

再往前是个胡同,小乞丐矮小灵活,要是给他跑进胡同,怕是再也找不着了。祁听鸿脚尖疾点,窜出二三丈,伸手去抓这小乞丐衣领。

谁知这小乞丐好像背后生眼,就地一滚,没教祁听鸿碰着。再有一瞬功夫,他就要钻进胡同。祁听鸿扯掉披风,往前一挥,把这小乞丐团团裹住,拉了回来。

这小乞丐卷在披风里,活像一条泥鳅,要往外挤。祁听鸿眼疾手快,把他穴道点了,拎起来道:“你叫甚么名字?干嘛偷别人的银子?”

小乞丐抬起头,脸上乌漆抹黑,涂满泥巴,说:“大侠,求求你,放了我罢。”

祁听鸿道:“怎么脏兮兮的。”翻出来手帕,给小乞丐擦脸。那小乞丐脸上黑泥擦掉,露出来一张清秀面孔,居然是个女孩。小乞丐又哀求道:“大侠,你放了我罢。”

祁听鸿不为所动,又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小乞丐道:“我叫银碗儿。”祁听鸿道:“你还跑不跑了?你不跑了,我就放你下来。”

银碗儿忙不迭道:“我一定不跑。”祁听鸿给她解开穴道,放到地上。手还没放开,银碗儿左右一扭,又要跑走。祁听鸿叫道:“别想骗我啦!”手指一勾,又把她抓回来,问:“银子呢?”

银碗儿可怜道:“在内袋里面。”祁听鸿不好去摸她怀里,将脸一板。银碗儿倔了一会,乖乖把应文和尚的荷包掏出来。

祁听鸿见四下无人注意,将剑拔出来,挽了个剑花,问道:“为什么要偷别人银子?”

隙月剑剑身幽幽发白光,银碗儿一动不敢动,道:“冬天到了,要做厚衣服。”

祁听鸿道:“以后不许再偷了,知道么?找个绣坊当学徒,做女红赚银子,好过偷别人钱。”银碗儿说:“没有人要我当学徒。”

祁听鸿长叹一声,心想:“银碗儿是迫于生计,和蒋稚还是不一样。”道:“那你愿不愿意刷碗碟、做厨娘?”银碗儿其实不愿意,但她怕祁听鸿纠缠不休,道:“愿意。”

祁听鸿指着醉春意楼,道:“你往那幢楼里去,就说是祁听鸿引荐的,叫老板娘给你找个差事做。”

银碗儿勉勉强强点头。祁听鸿将剑铮地一弹,厉声道:“以后偷银子,再被我抓到,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银碗儿发抖道:“你就怎么样?”

祁听鸿只是要吓她一吓,见她晓得害怕了,笑道:“我怎么样,你自己想想看。”

银碗儿道:“我不敢想。”祁听鸿笑道:“不敢就对啦!”

这应文和尚的荷包,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祁听鸿走回卖醉蟹小摊,老伯已经卖光收摊,正在擦陶缸,排队的人群早就散了。只有应文和尚,手里拎着一串青壳大螃蟹,仍旧等在一边。祁听鸿远远挥手,将他荷包举起来道:“应文大师,久等了!”

应文和尚责怪道:“我原想告诉你,不必去追他。你却跑得这样快。”祁听鸿道:“他偷了你的东西,不追怎么行?”

应文和尚念了一句佛号,说:“我不缺这几两银子,那位小施主,却有可能要饿坏肚子了。”祁听鸿叫道:“怎么是这个理呢!”

应文和尚道:“阿弥陀佛!释迦牟尼佛,割肉饲鹰,舍身喂虎,正是这个道理。”

祁听鸿半信半疑,道:“怎能这样讲。布施归布施,偷盗归偷盗。大师或许不缺银子,但那小贼将来偷到缺银子的人头上,算是谁的错呢?”

应文和尚不响。祁听鸿平白被他教训了一顿,又没买到醉蟹,心下郁闷,将那荷包双手奉还,道:“应文大师,你的东西在这里,我们就此别过。以后大师要行好事,与我提前讲一声,我是不管啦。”

应文接过荷包,说:“施主稍等。”他从自己提的那串醉蟹,解下一只递给祁听鸿,又道:“不管怎样,多谢施主费心。害施主错失醉螃蟹,”说到此处,笑了一下,“讲到底也是贫僧的过错。这只螃蟹算给施主赔罪了。”

祁听鸿摆手不要,应文将那螃蟹塞进他手里,自己手也不擦,扬长而去。祁听鸿提着孤零零一只螃蟹,怅然若失,心中想:“原先和应文大师聊得好好的,这回算不算‘好心办坏事’?”

到晚上,武林盟众人留祁听鸿吃饭。祁听鸿找到个干净食盒,把那孤零零的醉蟹安置妥当,放在手边。三就黎取笑道:“祁神剑,拿一只醉螃蟹当宝贝了。楼下老伯中秋以来,日日在卖这个。你这么爱吃这个,明天送饭,给你带十斤、二十斤,也不是难事。”祁听鸿赶紧道:“不需大家费心了,解个嘴馋而已。”

薄双笑道:“是给自己解嘴馋?前些天听神剑讲,在县学交到一个好朋友。这只醉螃蟹,一个人吃,两个人吃?”祁听鸿闹了个脸红,道:“一只螃蟹,怎么两个人吃。”

薄双道:“所以嘛,勿要做守财奴了,好好吃饭哉。”祁听鸿不响。薄双道:“姐姐开酒楼,以后自家做给你吃,要几斤有几斤。要么只好叫楼姐姐,一骑红尘妃子笑,哄你开心了。”

祁听鸿道:“什么叫‘一骑红尘妃子笑’?”

楼漠大笑道:“我们洞庭帮,每月一艘大货船,过长江入海,运来京城做生意。我飞鸽寄信回去,半个月以内,叫你吃上苏州童记,怎么样?”

祁听鸿赶紧摆手,道:“大动干戈,简直是‘烽火戏诸侯’。”大家都笑说:“神剑如今讲话文绉绉的,和原来完全不同了。”

吃过晚饭,众人留他睡一晚。祁听鸿穿好外衣,系回披风往外走,道:“不留啦。”薄双说:“怪你们开玩笑,死样怪气,惹神剑生气啦。不顾宵禁,连夜要跑回去。”

祁听鸿哭笑不得,道:“不是生气,明天早上还要上早课呢。”

三就黎道:“你们看,神剑怀里抱个什么东西?”原来祁听鸿将那食盒紧紧抱着。大家不由分说,又把他好一顿取笑。祁听鸿脖颈到耳朵尖红透,红成熟螃蟹,跑进屋外冷风中,这才好了一点。

京城宵禁开始,驿站关门了,借不到马,只能运轻功,走夜路回去。回到怀柔县,已经敲过三更。县学大门小门,都有杂役轮流把守。祁听鸿翻墙轻车熟路,一路跑回自己号房。整个院子灯火尽熄,也不知道句羊睡着没有。祁听鸿犹豫再三,心说,再等下去,原本没睡的也要睡了。贴着句羊那边墙壁敲了敲,叫道:“句兄,你睡了么?”

句羊那边没答话。祁听鸿有点懊恼,开始盘算,这只醉螃蟹如何留得一夜。过了一阵,句羊才也敲敲墙壁,道:“没睡。你回来了?”

祁听鸿大喜过望,道:“给你带了东西吃。”

句羊道:“这么晚了,算了。”祁听鸿悻悻不答。又过一会,号房的门“吱呀”一声,给人推开了。句羊跨进来道:“又不锁门。”祁听鸿喜道:“句兄!”

祁听鸿点起油灯。句羊整整齐齐穿着外衣,头发也一丝不乱束起来。刚才不讲话的时候,想必就是在穿衣服。看见桌上摆的食盒,问道:“带的什么?甜的咸的?”

打开食盒,一片鲜荷叶,垫着一只巴掌大青壳螃蟹。祁听鸿笑道:“怎么样,醉螃蟹。句兄吃过么?”

句羊道:“甜的咸的?”祁听鸿道:“醉螃蟹怎么能是甜的!”洗了手,把那只螃蟹掰开,道:“你看。”

油灯黄光一照,醉螃蟹泛金光,像点了金箔。句羊伸手来接,祁听鸿一躲,道:“你没洗手,不要碰。”把壳里蟹肉蟹膏挤出来,又道:“这是整只醉蟹身上,最好吃的一块。”

他不许句羊拿手碰,句羊纠结半天,凑上去吃了。

朱棣是北方胃口,即便迁都前在金陵,也不吃这些玩意。句羊跟着没尝过。这东西一股酒味,腥,咸,冷,黏糊糊的。但祁听鸿说这是“最好吃的一块”,大概确有其不凡之处。句羊一点点抿着吃,总算吃出来一点鲜味。祁听鸿道:“好吃吧?”

句羊点点头,说:“很鲜。”祁听鸿把剩下半边螃蟹的蟹肉,同样挤出来,说:“我从前在苏州,每到秋天,就爱吃这个。”句羊应了一声。祁听鸿又说:“小时候我一生病,我……我娘就给我吃这个。”

句羊道:“又生又冷,吃了不会病得更重么?”祁听鸿道:“风寒着凉以后喉咙痛,咳嗽,别的都吃不下。这个是凉的,还滑,好下口。”

句羊不懂得这些民家亲情。祁听鸿这么一说,这只螃蟹,腥、香、咸鲜以外,好像真有别的滋味。祁听鸿笑道:“可惜今天去得晚了,醉螃蟹已经卖光。是别人让了一只给我。”

句羊不知作什么反应好了!这只螃蟹已经囫囵下肚,没办法赔他,句羊只好问:“苏州还有什么新奇东西,你喜欢吃的?”祁听鸿如数家珍,讲:“两色腰,三脆羹,烩鲈鱼,八宝烧鹅,上次同你吃过啦。还有什么,玉棋子,樱桃煎,这些是甜食。”句羊不动声色,把这些东西一一记下。

作者有话说:

好像写得有点子乱′_-`,目前发生的事情大概就是:

朱允炆=应文和尚=建文帝=前任皇帝

朱棣=永乐帝=现任皇帝=朱允炆的叔叔

很多年前,朱棣把朱允炆的皇位抢走啦。朱允炆雇了武林盟刺杀朱棣,朱棣放句大人来上学,也是为了找朱允炆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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