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应岁与值守大殿。
身为弟子, 鹤云栎按照惯例一早便起来替师父当值,但到时却发现应岁与已经在了,正在用软布擦拭先辈们的灵位。
“师父, 您怎么来了?”
应岁与回道:“闲着无事, 也尽尽自己做弟子的责任。”
他今天也认真梳了头发, 层叠的发带垂在背后活像一根根尾巴。
鹤云栎忍不住偷偷摸了一把。
应岁与疑惑转过头。
他面不改色地解释:“师父的发带打结了。”
蒙混过关的鹤云栎心情愉悦地取了一块软布,一起擦起灵位。
下面已经擦得差不多, 还剩最上面的几个。
这几个牌位是破损
最严重的, 有许多处字迹看不清了。也不是后辈不敬,疏于维护,据说在祖师开宗立派时便已是这样了。
仔细看破损痕迹, 也能看出并非年岁腐化, 更像兵刃造成的破损。
祖师似乎带着这些灵位走过了相当长的路, 才找到这个地方, 成立了云霄派。
鹤云栎小心擦过牌位残缺不全的正面:“先兄穆……”
“先兄穆氏天时之灵位。”应岁与补上了模糊不清的名字,“天初一百三十一年立。”
他接着又说出了后面几个牌位的名字。有的名字鹤云栎听过, 有的没听过, 但都是天初一百二十年到一百五十年间立下的。
那是一段特殊的年代, 无数天纵之才殒落在推翻龙胤一族的征战中,活下到最后的十七位才成了圣君。
鹤云栎好奇:“师父怎么知道先辈们的名讳的?”
他以为早就失传了。
“藏书阁的地下还有一个书库, 里面放了很多废弃典籍,其中有本无名日记。为师从上面看来的。”
之前说过, 正清剑派的“正清”, 来源于太清和正一二道。虽然云霄废弃了太清道, 但当正清剑派最鼎盛时, 太清道才是主流。
原因很简单,太清道更纯粹, 进阶快,上限高。
师祖的师兄们,便都遵从此道,追求“不念红尘,心系苍生”。
他们都很有天赋,年纪轻轻道法便臻至化境,也在天下将倾之际,以自身性命,践行了道义。
同门一个接一个死去,最终只剩祖师孤身一人,他恨上了所有与之有干系的事物,其中便包括太清道。
从正一道的祖师不能理解太清道中过于纯粹极端的牺牲精神。
——已经有那么多人在拯救天下苍生,为什么还要夺走他所有的亲人?
建立云霄时,他废弃了太清一道。
他已经为此失去得够多了。
这便是应岁与自那本日记上了解到的,关于他所从道法的全部。
鹤云栎对他口中的日记很感兴趣:“日记师父还留着吗?”
“被你师祖收走了。”
当年,面对他“为什么要强迫他学太清道”的咄咄逼问,陆俦大发雷霆,夺走了他手中的日记,并将他关入了禁地。
自那以后,应岁与再也没见到过那本日记。
说起禁地,那也是应岁与非常熟悉的地方。
只是鹤云栎从小就很乖,从被没关进去过,如果去一趟,就能发现不少他师父留下的痕迹。
鹤云栎不知他心头所想,只怅惘望着满墙灵位。
这些先辈都曾活跃在某一个时代,留下属于他们的足迹,然后,来到这里。如无意外,他也会这样,在千年之后被后辈摆上来。
他甚至知道自己的灵位会被放在哪。
——师祖往下两排,最右边的位置。
而师父,会在他的上方一排,隔得有些远。
鹤云栎有些不满意。
或许下次修缮大殿时,可以悄悄把每层做低一点,这样两阶之间也会挨得近些。
但转念一想,这份小心机未必派得上用场。
“如果师父得了道……”他不自觉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应岁与听到了,反问:“你瞧为师像是能得道的模样吗?”
和祖师一样,他的天性和太清道完全不契合,但祖师有的选,他则被强行推到了这条路上。
应岁与的性格确实是他得道的一大阻碍。但鹤云栎考虑的不是可能性的上限,而是可能性的下限。
万一呢?他是说,万一呢?
他感叹:“虽然成仙的人少,但不是没有过。也有一开始也没想成仙,但一夕顿悟,抛却凡尘的人。”
以应岁与的天赋,说不定真有那么一天。
师父还这么年轻,比胜殊娘娘扬名时还小,未来有太多可能。
不过成仙也好,师父会长生不死,逍遥自在,只是自己灵位上方的位置会空出来,想想还有些寂寞。
氛围莫名有些沉重。
应岁与问他:“你想要为师成仙吗?”
鹤云栎:“想也不想。”
应岁与颇有耐心地问来:“为什么想?又为什么不想?”
为什么想。
成仙可以永生不灭,好处不必多说。
为什么不想。
不成仙,他就能一直和师父在一起,死后也会一起被放到墙上,隔着一掌远的位置相互作伴,直到云霄道统不存。
可这份心思是禁忌,说出来,他们就连师徒都做不成了。
鹤云栎不想也不能回答,因而反问:“师父想登仙吗?”
应岁与卖起关子:“本来答案告诉徒儿也无妨,可徒儿还没回答为师上一个问题。”
鹤云栎回道:“那我们就都不要回答好了,扯平了。”
应岁与的盘算落了空。
弟子似乎变得比以前狡黠了,那隐晦而让他心乱的情意总是一闪而过又无影无踪,像只让人抓不住尾巴的小狐狸。
他弯起眼眸:“好吧。我们都不回答。”
“虽然。”他认真看着鹤云栎,“为师很在意你的答案。”
……
师父在意他的答案?
师父为什么在意他的答案?
去勤务阁的路上,鹤云栎反复回想着与应岁与的话。
自从意识到自己对师父的心意后他就越来越不正常,师父的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要想上许多。
有什么好想的,难道还能成真吗?
站在勤务阁门前,鹤云栎甩了甩脑袋,清除掉繁杂的思绪,重新拿出掌门的工作状态。
今天早上有一个门派例会。
离开好几天,回来也该及时关注一下门内各部分的情况。
还没到上工的时间,鹤云栎是第一个来的。
来到掌门的位置坐下,他想着趁弟子们来前再核对一点账目,但拿出账册打开,却发现账目全都核对完了。
批示处留下的是熟悉的笔迹和名字。
师父昨晚做的?
他什么时候学会对账了?
再打开需要掌门记录的总账,也做完了。每一项都工整漂亮,并无错漏。很难想象开药方时都懒得多写一个字的人耐心将账本上的一行行空白填满的模样。
记完账目后,账本还剩下几页空白,应岁与在第一页画了一个揣手坐着的小人。
小人的五官很是眼熟。
是松松?
但仔细瞧去,小人右眉下有一点细痣。很不起眼,但应岁与还是特地点上了。
松松没有这颗痣。
鹤云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右眉。
师父画的……
是他?
“掌门师兄来得这么早啊。”
最先来的是灵药圃的管事弟子。
鹤云栎飞快合上账本,心虚地招呼:“来了,早啊。”
弟子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按照习惯开始整理开会前的资料。
但他的存在让鹤云栎不再敢打开账簿。
不多时,账房的管事弟子也走了进来,瞧见鹤云栎面前的账本,他双眸一亮喜道:“原来账册在掌门师兄这里,可核对完了?弟子等着抄录归库呢。”
之前他向陆长见要了好多次,陆长见都支支吾吾不肯给。他还以为陆师伯弄丢了,担惊受怕了好久。
鹤云栎摁住面前的账册,生怕他突然走上来拿走:“还有一点没对完,下午来拿吧。”
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弟子,还有走上来和他商量事情的。鹤云栎的手一刻也不敢离开账本,生怕被人发现内里蹊跷。
师父怎么在账本上画这个?
被别人看到该多难为情?
坐立不安地开完了整场例会,待管事弟子们全都离开后,鹤云栎才悄悄打开账本,小心撕下了那页图画,藏入怀中。
之后,管账的记名弟子核对账册时总觉得不太对劲儿,可账面都没有问题啊。他仔细检查了好几遍,最终发现是严格编号的账册少了一页。
他心里一个咯噔——
莫不是陆师伯又平不了账,悄悄撕
账册了?
但账做得很工整漂亮,不像陆师伯做的啊。
算了,保险起见,再查一遍吧。
……
处理完宗门日常事务,鹤云栎又让弟子找来了公皙靳和孙杉,准备给他们安排事务。
孙杉对草药很有兴趣,正好药圃也需要人,便把他安排了过去。阁内只剩下公皙靳和鹤云栎。
“在这里可还适应?”鹤云栎问道。
“还不错,多谢掌门关心。”
实际上云霄弟子的住宿条件都快赶上他做邪君时的条件了。但说出来太掉面儿了,所以公皙靳只能敷衍答答。
鹤云栎又问:“你之前说门内有你认识的前辈。是哪位?昨天可见到他了?”
“我只知道他姓骆,昨天没有见到。”
姓骆。难道是骆师弟?
鹤云栎解释:“我们门内仅有一位姓骆的弟子。但不巧,他外出试炼,这两年都未必会回来。”
公皙靳飞快回道:“没关系,我可以多留几年。”
反正他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
“你和那位骆姓前辈怎么认识的?”
因为不能百分百保证是骆九衢,出于谨慎,鹤云栎还是称公皙靳要找的人为“骆姓前辈”。
“他如今应该不认识我,我只是……”
公皙靳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来找前辈的心态。
既是因为无处可去,也是因为想见见故人。但前辈于他是故人,他于现在的前辈可不是。
只有一面之缘就追到别人门派。若实话实说怕会被当成变态。
他含糊道:“只是受过他的恩惠。”
公皙靳没有细说的打算。而鹤云栎几番旁敲侧击,都未能使话题再进一步。或许是“好感度”不够吧。
他只能暂时歇了试探公皙靳的心思。
“你想做什么?”鹤云栎问道。
公皙靳轻叹:“我不奢求被当成好人,这辈子问心无愧就行了。”
鹤云栎:?
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
他重新问了一遍:“我问的是你想在门内干什么职务?”
“……”
掌门问职位他谈理想。公皙靳陷入了微妙而浓重的尴尬。
好在当了那么多年邪君,脸皮还是有几分厚度的,他装作无事发生,坦然回复:“弟子对职务并不挑剔,一切听从掌门吩咐。”
鹤云栎想了想,最终决定把公皙靳安排到藏书阁。
在话本的套路里,藏书阁总是出大佬的地方,很符合男主的身份气质。
公皙靳拿着掌门手书来到藏书阁报道。
他站在门口高声介绍自己的来意,两遍之后书架间探出一颗头,打着哈欠感叹:“稀奇了,掌门师兄竟然还给我这里派人。”
这位清秀的记名弟子从书架后走出来,接过文书看了看,确认无误后开始介绍:“我叫傅限,以后就是你的同僚了。”
傅限一边带着公皙靳参观藏书阁,一边解释:“我刚才的话不是嫌弃你啊。
云霄派的藏书阁有阵法自动管理,用不着太多人手,有个看门的就行了,很我意外掌门师兄会派人来。”
公皙靳看着在阵法作用下自动运转的层层书架,暗叹精妙。
类似的阵法他在紫云川见过,但没有云霄的精密,而那样的阵法据说都花费了几百万灵石,且每年要投入十多万维护。
眼前这套,只怕会更贵。
这云霄派看着“其貌不扬”,实际上还挺有钱啊。
傅限还在介绍:“这里的工作虽然轻松,但月俸也低,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来。”
公皙靳随口接道:“我觉得还好,一个月五千不错了。”
真是财大气粗的门派,弟子们都瞧不起五千灵石了。
傅限震惊了:“五千!”他失态的呼叫回荡在安静的书阁里。
公皙靳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的五千不是宗门给的,是掌门自掏腰包给他的补贴,并且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他找补:“我记岔了,是五百。”
“那你说的五千怎么回事?”
“没有五千。”
“怎么回事?”
被缠得没有办法,公皙靳索性实话说了:“掌门开给我的。”
傅限听后脸色更苍白了,几乎摇摇欲坠,扶住书架才能站稳。
“你晚上睡哪里?”
“弟子院啊,怎么了?”
傅限这才松了一口气,脸色渐渐恢复正常。
月俸天差地别就算了,要这小子还能和掌门师兄睡一起他是真不能接受。
他们云霄的白月光放着免费的遍及全门派的“预备后宫”不睡,花钱去睡一个臭小子。
他和其他同门都会气死的。
但这样一来就说不通了。
这个家伙“平平无奇”,又不陪掌门师兄睡觉,凭什么要单给他补贴?
傅限质疑:“你是不是哪位师长的私生子?”
公皙靳:“啊?”
“否则为什么待你这么特殊?”
特殊吗?
公皙靳从没有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份补贴,他可是堂堂邪君啊,纵使重回少年,也该有与众不同,鹤立鸡群的地方吧:“你就不觉得我气度出众,绝非凡人吗?”
傅限打量了他片刻,得出结论:“我只知道你昨晚洗脸肯定没洗耳朵后面。”
公皙靳下意识摸了摸耳后,但什么都没摸到。借着书架上反光的金属贴片,他发现自己耳后的污渍,赶紧倒了点桌上的茶水擦掉。
他清理的时间里傅限也想通了:“算了。既来之则安之,这里是个清净地,能呆下去的都是像我这样胸无大志的。五千补贴的事你和我说说就行了,千万别告诉了其他人,让掌门师兄难做。”
“你很喜欢掌门?”
“那当然!不止是我,全门派都喜欢。”提到这个傅限可就不困了,“好看温柔又多金,体贴周到有能力。掌门师兄就是我的光。非要说有什么不好,就是……
为什么不是掌门师姐?”
倒不是说是师姐他们就有机会了,但至少他们的性向不用被放在精神与本能中间拉扯。
公皙靳完全不能共情:“比起温雅亲切的人,利落干脆、雷厉风行的做派更合我脾气。”
什么做派?什么合脾气?
傅限质问:“我在说爱情,你在说什么?”
今天第二次鸡同鸭讲的公皙靳:……
“不好意思,冒昧了。”
完全跟不上傅限脑回路的他决定换一个话题:“你和我说说门内其他人吧,比如那个青叶小师姐。”
昨天在山门见到的这位“少女”他怎么瞧怎么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莫非是他的老情人之一?
他前世有暧昧关系的女人太多了,根本记不全。
傅限也不奇怪公皙靳会注意上青叶,毕竟是门内唯一的“女弟子”嘛。
“那是一年多前收入门下的小师姐,已经练气九阶了。平时除了上课就是修炼,不怎么来藏书阁。你对她有意思?”
“没有!”公皙靳飞快否认。
他那些“情人”里可没有几个善茬。想杀他的有三成,等着他被杀后抢他势力或传承的又是三成,无所谓他死不死,就是把他当免费“相公”的又是三成。
希望他活着的一成不到,并且也是别有所图,而非出于情分。
上一辈子他是摆烂了,无所谓和这些心狠手辣的女人混在一起,但这辈子还是想过好的。
戒|色吧。
——暂时。
公皙靳又问:“几位师长名讳为何?”
他想看看自己前世有没有听说过云霄派的人。
“陆师伯,前任掌门,名讳长见。”
公皙靳点头。
“牧师叔,讳夜声。”
有点耳熟。
“顾师叔讳决云。”
总感觉在哪听过。
“应师叔,讳岁与。”
哦,应岁与。
等等!
应岁与?
公皙靳慌了:“哪个应,哪个岁,哪个与?”
“应该的应,年岁长与的岁与。”
不止音一样,字也一样,这个姓与名可不多见。
年龄也合适。
想到和自
己一起从天利三十八院回来的是魔主,公皙靳浑身一抖,冷汗唰地下来了。
这可是位十足的煞星,孤高狠戾,喜怒无常,死后千年,他的名字仍能让正道忌惮,邪道颤抖。
前世的公皙靳能坐上邪道领袖之位,其中少说有两成要归功于“魔主传承人”这一身份。
不过公皙靳从不敢以“魔主弟子”,甚至没有继承“魔主”之称,而是在“魔主”之外,另取了一个“邪君”称号。
很快,公皙靳有了新的疑问。
如果应师叔就是魔主应岁与,那现在差不多快成为邪道共主了,不该还呆在这个小小的云霄派。
莫非,魔主也是重生的?
试探一下?
光是产生这个念头公皙靳就背后一寒。
不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