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待应岁与休息后,鹤云栎轻声离开,来到松松房门前。
他推开一条门缝, 打算瞧一眼弟子睡得如何便离开, 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黑亮的眼。
松松抱着被子缩在床脚, 黑白分明的眼眸直直盯着门口。
瞧见鹤云栎,他哒哒跑下床, 拉住他的衣角, 像是怕他突然消失:“师父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他的嗓音发哑,明显是受凉了。
鹤云栎蹲下身,摸了摸他身上, 确实有些凉。他赶紧将人抱起, 塞进被窝。
“什么时候醒的?”
松松抓着被子边缘, 怯怯回道:“师父走后一会儿。”
也就是说根本没睡。
“既然没睡, 为何不来找为师?”
就这么干巴巴等到后半夜吗?要是他不回来呢?
“师父让我乖乖休息,去找师父不就被师父发现我刚才是在装睡了?我才没那么笨。”松松颇为骄傲地回道, 似乎真觉得自己这个做法聪明极了。
这“聪明”有作用, 但不大, 还不是自己把“真相”说了出来?
鹤云栎一时不知是心疼还是好笑,只觉得弟子实在可怜又可爱:“你不怪师父回来迟了?”
“师父没有来迟。”松松为他辩解道, “师父说会回来,又没说时候。不管早迟, 回来了就不算来迟。”
孩童说着低下眼, 满是愧疚:“可我没遵守对师父的承诺, 没有好好睡觉。对不起。”
辛苦等到半夜, 却不愿苛责失约的他,还将过错全部揽到自己身上。鹤云栎不知道要如何怜惜这个懂事的孩子。
松松扯了扯他的衣角, 弱弱请求:“虽然我犯了错,但我还是想师父抱着我睡。这张床太大了,我的年纪还没办法单独在这么大的床上睡着。”
本来还在心疼的鹤云栎转眼就被他这副小大人的语气逗笑了。
他将松松用被子裹住抱进怀里。
孩童躺在他怀里,眼皮开始打架。
黑暗中,鹤云栎忍不住低声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为师今晚没有回来,你又要怎么办呢?”
若不是突然想到来看看,他很可能天亮前都不会来。
松松强撑困意,想了想这个问题:“我会难过,但就一小会儿,也不会怪师父。师父在我这里有很多很多次机会。”
“很多很多次是多少次?”
“一千次。”
这估计是他能说出来的最大数目了吧。
鹤云栎又问:“那如果一千次满了呢?”
松松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好一会儿才给出答案:“我就再给师父一千次!”
鹤云栎仿佛吃了糖,心头被怜爱填满。
他暗暗下定决心,不会再使用弟子给的这种机会。但想了想,还是不要把话说得太绝对。或许,会再用一次或者两次?
距离天亮也没两个时辰了,鹤云栎决定留下来。
他掖好弟子的被子,靠着床头,闭目养神。
……
迷蒙中房间门被人打开,天已蒙蒙亮,熹微的晨光中应岁与坐在床前,看着他与松松。
“师父!”
鹤云栎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松松还在睡,他声音压得很低。
应岁与也低声回道:“为师醒来没有看到你,吓了好一跳呢。”
说好陪师父,结果半夜跑掉,还被在另一张床上抓住的鹤云栎很是心虚,弱弱解释:“松松睡不着,弟子来陪他。”
“可为师离了你也睡不着呢。”
幽微的目光似乎在问他:这要怎么办呢?
师父,是在和松松吃醋?
会不会是他理解错了?
鹤云栎想了个自认为两全其美的办法,他掀开被窝:“要不师父在这里睡会儿吧。松松这么小,应该挤得下。”
应岁与盯着被窝中的景象看了片刻,轻笑着拒绝:“天快亮了,为师就不睡了。下回再邀请为师吧。”
他走后,鹤云栎也看了被窝里一眼。
为了不咯到松松,他睡了没一会儿便把衣服和配饰都除了,当前头发半散不散,中衣半敞不敞。而松松枕在他肚子上,睡得香甜。
景象温馨,但私密。
方才,他就是以这副模样邀请师父上床睡觉?
鹤云栎如遭雷击。
要知道,除了师父重伤苏醒那次,他陪师父睡觉都是坐着,最多在床边躺一躺,从没脱衣服。
难怪师父会拒绝。
怎么可能会同意!这也太不规矩了!
鹤云栎彻底清醒了,把通红的脸缩进被窝。
——他刚才都在说什么啊。
不过,那句“下回再邀请为师吧”是什么意思?
鹤云栎赶紧摇摇脑袋,他不但逾越,还肖想师父给自己递暗示,简直罪大恶极。
一直等到松松醒来,还窝在被窝里,心里的窘迫并未见好。
他还没做好出去见师父的心理准备。
但弟子都在揉着惺忪的眼穿衣服了,他也不能一直当“缩头乌龟”,只能硬着头皮起身穿戴。
……
鹤云栎牵着松松走出房门。
见到应岁与,他不禁紧张起来,耳朵也有些发热,但看师父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将早上的事放在心上,便也放松下来。
他拿不准是否要再让松松叫师祖。
他怕松松依旧抵制,使得他两头游说下有所缓和的气氛又紧张起来。
“师祖。”松松自己主动唤了一声,虽然听起来很勉强,但也是很大的进步了。
“嗯。”应岁与应下。
鹤云栎松了一口气。
应岁与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虽然很享受弟子的关心,但也不能一直让弟子左右为难,忧心着急。
他走到松松面前,伸出右手。
松松迟疑了一下,将小手放进了大手里。
这副场景在鹤云栎看来便是师父为了他在主动向松松释放善意,而松松也听了他的话在尝试接受师父。一大一小两在为了他和谐相处的事实,教他感觉心头被暖意包围。
但松松似乎还有意见,低声嘀咕:“如果是师父就会抱我走。我的腿太短了,真的很不擅长走路。”
这个人小鬼大的小家伙在暗示师父抱他?
做人要会见好就收!
鹤云栎哄骗道:“不自己走路腿就会一直短下去哦。”
松松反驳:“才不会。”
应岁与蹲下身,将松松抱了起来。鹤云栎意外:师父竟然愿意做到这一步?
“这样可以了?”应岁与问松松。
松松自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勉强吧。没有师父身上香香。”
不要再得寸进尺了!鹤云栎在心底祈求。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弟子对自己以外的人似乎并没有那么“可爱”。
好在师父没有计较。
不过也只有松松了,换了其他人如此“不识好歹”,只怕师父已经松开手,任由人摔地上了。
——该结论由幼年的小师弟亲身试验得出。
应岁与将左手递到鹤云栎面前:“为师还有一只手。”
不知为何,明明被师父牵过许多次,但唯独这次,被松松黑亮的眼盯着,鹤云栎有些“做贼心虚”。
毕竟,他对师父的心思可并不纯洁。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应岁与调侃:“徒儿也要抱吗?也不是不可以,虽然高了些,但为师应该能抱起来。”
虽然是玩笑语气,但沉静幽深眼神仿佛在问:要不要试试?
鹤云栎忙将手递了过去:“不用了,弟子又不是松松。”
“鹤廷松。”像是怕自己大名丢了,松松向应岁与郑重强调,“松松只是小名,我的大名是鹤廷松。”
应岁与很给面子地回应:“嗯。记住了。”
“我告诉了师祖我的名字,师祖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应岁与。”
松松侧头想了想,惊喜道:“我们合起来是松鹤延年唉!”
鹤云栎一愣,仔细想想,确实如此。
师父的名“岁与”,意为年岁长与,确实有“延年”的意思。
这个名字是谁给师父的呢?
鹤云栎摇摇头,甩掉这个追究下去或许不会愉快的问题,继续一脸满足地旁观“祖孙”俩的互动。
一路上,松松问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鹤云栎不厌其烦地一个个解释。还时不时装作不会答,将问题丢个应岁与。而应岁与虽然兴致缺缺,但也会给弟子面子,精准地给出答案。
鹤云栎也不是真不知道答案,他只是想让松松瞧瞧“他师祖”的聪明博学。最终也如愿看到弟子瞧师父的眼神由开始的疏离忍耐,渐渐变得有了光芒。
花园中,正在洒扫的天利三十八院弟子看着说笑走过的三人,悄悄推了推身边的同僚:“这是哪个门派的一家三口?”
……
虽说准备今天返回宗门,但三人并未一早就启程,鹤云栎刻意留到了中午,直到二选的结果出来。
他并未在二选名单中找到公皙靳的名字,看来昨天被拒绝后公皙靳并未参加二选。
这是认定了云霄派?
他托应岁与带松松去食肆吃午饭,自己则折转来到入围弟子的住宿区。
刚到便听闻一阵吵闹,有人似乎先他一步找到了公皙靳。
“就要回去了吗?”
一个浑身是伤,缠满绷带的少年拦住从房间中走出的公皙靳。
鹤云栎记得他,是那天被掐脖子的那个,叫柳文贤。伤是试炼中留下的,而他的成绩是……甲等第一。
柳文贤天赋算不得多好,却在试炼中超常发挥,成了黑马。以超过第二名三十一分的成绩拜入了紫云川一位名叫辛慈的长老名下。
可谓是这次大比中风头最盛的人物。
一步登天的柳文贤眉十分得意。
俗话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不就来找“老对头”炫耀了。
柳文贤自认处处比公皙靳优秀,但大部分同伴总是更听公皙靳的。自公皙靳加入小团体后,他就始终被压着一头。长久的嫉恨不忿使得他暗暗将公皙靳视作了眼中钉。
他居高临下对公皙靳感叹:“人生的境遇就是这么奇妙,几天前我们还是同伴,转眼命运却有了这么大区别。我如了愿,你却要回乡。
其实乡下也是个不错的地方,虽然只能种田,但日子安稳。希望以后你能认清自己的能力地位,本
分种田。”
而这副场景给了鹤云栎强烈的既视感。
这不是就是炮灰嘲讽男主的桥段吗?
就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于退婚流,“我命由我不由天”之于升级流,此类炮灰反派式人物也是男主标配。
老套,但经典。
柳文贤的出现,使得鹤云栎对公皙靳男主身份的确信从五成上升到了六成。
按照他理解的话本套路,接下来就该是打脸了。
会一个柳文贤八辈子也够不上的大人物现身,对公皙靳纳头便拜,高呼“龙王”。
但鹤云栎左看右看也没有瞧见什么大人物,只能继续低调观察事态发展。
——可能是欲扬先抑,想要多“抑”一段时间。
听了柳文贤的讽刺,公皙靳并没有露其期待的挫败或愤怒,只是迈开脚步,朝他走了几步。
不久前才差点被掐死的柳文贤慌了神,连忙后退:“你做什么?这里是天利三十八院,不要胡来啊你!”
公皙靳冷笑:“我一个落选的疯子,还有什么好怕的?”
“你选不上又和我无关!”柳文贤不敢再嘲讽,但看了看左右又不敢露怯,于是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我只是来关心你,却不想你这么不识好歹。简直狗咬吕洞宾,我们走!”
说罢转头落荒而逃。
几个铁杆跟班也赶紧追了上去。
鹤云栎陷入沉默。
刚才还在期待打脸,转眼柳文贤就自己跑了。
略微有点潦草了。
过于疲软,不够爽快的事情发展让鹤云栎对公皙靳男主身份的确信降低了半成。
留下来的人分别与公皙靳说了些话,有劝慰的,有给他出主意的,但他们都陆续地走了,最后只剩一个干瘦少年。
少年叫孙杉,这次没有入选,打算回乡,留下来是等公皙靳一起下山。
除了刻意把柳文贤送入紫云川外。
对于没有背叛过他的旧识,公皙靳在试炼中则是能帮就帮,助他们取得了更好名次,拜入如意山门。唯有这位孙杉实在没有天赋,入了仙门也只会受罪,还是不要勉强了。
孙杉犹豫片刻,决定将知道“真相”说出来:“我听李思他们说了,是柳文贤在散布你发疯的谣言。那些宗门定是受了蒙蔽才没选你。你天赋这么好,不要放弃,明年再来,一定能考上。”
他并不知道公皙靳只报了云霄,以为公皙靳是被谣言影响才落选的。
笨拙但真心的安慰。
公皙靳虽不需要,却也不能否认这份心意。
人走得差不多了,鹤云栎款步上前。
公皙靳觉察动静,也看向他。
鹤云栎解释前来的缘由:“我看了二轮名单,发现你并没有拜入其他宗门。今后作何打算?”
看到他,公皙靳就想起了昨天被一个五岁小儿打败的事,自尊心又在隐隐作痛了。
“天大地大,自有我来去。”
“不嫌弃的话,来云霄做记名弟子如何?”
鹤云栎之前就有此打算,但考虑到公皙靳还有二选,在别人有机会的情况下,提出“记名弟子”的建议,太不尊重人了,因而便等到了今天。
公皙靳不嫌弃,如何说云霄也是前辈的宗门。
只是他身为邪君的自尊心不允许。
以为公皙靳在犹豫,鹤云栎进一步保证:“不用担心,我派不会对记名弟子的去留做任何限制。你可以在我派安心准备下一次大比,期间有其他打算,也可随时离去。”
公皙靳还是拉不下脸。
他是邪君唉!怎么可能是别人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的?
如果是前辈来邀请他,他也不是不能委屈委屈。
但面前这位掌门……
托辛慈的福,他如今对所有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类型的人都敬谢不敏。
一旁的孙杉觉得这个提议埋没了自己同伴,激动道:“公皙靳的天赋可不止做记名弟子!前辈既然赏识,不如再给他一次机会?”
鹤云栎没有回应这个答应不了的要求,开始谈待遇:“我派对弟子一视同仁,无论记名还是正式,在宗门待遇上是一样的。
每月保底一千灵石月俸。如果担任职务还会根据工作量补贴五百到三千不等的额外月俸。
公派开销全部报销,并根据时间补以休假。
除每月的四天休沐外,每年还有两个月探亲假,满十年涨到三个月。”
一开始还替公皙靳打抱不平的孙杉渐渐沉默下来。
这叫记名弟子?
单论宗门待遇,大部分二流宗门的正式弟子都未必比得上。
“我派产业不多。名下有一间主营丹药的商铺,可以给门内弟子提供自用丹药。一到五阶丹药原则上没有限制,六七阶可以按份额申领。
至于修行,我派有提供近百种法门的基础心法和术法秘籍,可随意阅览。
这样的条件还能接受吗?”
孙杉开始后悔了。
——他承认他刚才说话的方式有些鲁莽,希望前辈不要误解他的意思,他的本意就是想问问:他能不能也去做个记名弟子?
但仔细想想自己惨不忍睹的天赋他就没有开口的勇气了。
还是回去种田吧。
这个人好像真的很想他去,公皙靳的自尊心得到了微微的满足,绝不是因为那看起来还不错的待遇。他提出要求:“月俸,我要双倍。”
鹤云栎没有考虑便摇头拒绝:“我不能同意。我派待弟子不分高低。多劳多得,不劳不得。”
这次公皙靳没有不满,反对云霄派的观感更好了——
不愧是前辈的门派,底蕴深厚,大气公正。
他刚感叹完,便听鹤云栎道:“不过我可以给你设一个专门职位,宗门待遇照常,我自掏腰包每月给你补五千,如何?”
毕竟是男主(五成半疑是),还是要给点特殊待遇的。
才夸完云霄“大气公正”的公皙靳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不过话又说回来,对方诚意真的很足。
因为拒绝烧杀抢掠,又缺乏正经的赚钱去到,前世的公皙靳即使在势力最大的时候,手头也并不宽裕。过去一直勒紧裤腰带给下属发钱,终于也有轮到他领钱的一天了!
一千月俸不能让邪道主君折腰,但六千可以!
公皙靳指了指身边的孙杉:“我可以去,但要算上他。”
虽说孙杉不适合入仙道,但如果能在这样待遇优渥的宗门内赚钱养老,怎么都比回去种田强。
孙杉没想到公皙靳会在这时候帮自己一把,毕竟在团体里他和公皙靳的关系可算不上熟稔。
公皙靳对孙杉的印象确实很淡了,只记得是个笨蛋老好人。但只要是对他抱有善意的故人,他都不介意拉一把。
鹤云栎很高兴见男主(五成半疑似)良善的一面,因而爽快答应:“这个没问题。”
……
在等待新收的两位记名弟子收拾包袱的间隙,鹤云栎终于开始心虚了。
因为没收到女弟子。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都没人报名,到哪去收?
再说,三个男弟子,应该能抵过一个女弟子了吧。
再再说,他作为掌门连收一个徒弟和两个记名弟子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鹤云栎暗暗给自己壮着胆气。
大师伯要是不高兴,他就……
他就多哄哄。
大不了给大师伯做点好吃的?
心里正嘀咕着,几位院判们神色匆匆走过旁边的廊道。
鹤云栎疑惑:出事了?
之前接待过他们的高院判瞧见了他,走上前来,低声询问:“鹤掌门回云霄是不是必须经过茂州?”
“没错,怎么了?”
“如果掌门没有其他事务的话,就尽快走吧,之后怕是不好走了。”
出大事了?
在鹤云栎的追问下,高院判将自己知道的消息说了出来——
“昨天晚上,掣雷山庄被灭门了。因为是家主寿宴,家族里的人都回来贺寿了,上下二十多口,除了三个十二岁以下的孩子,无一幸免。”
鹤云栎听得心惊肉跳:“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凶手确定了吗?”
“还没有。但根据紫云川那位丹圣的勘验,掣雷山庄众人死于一种只针对他们血脉的特殊毒药。凶手的用毒手段极为高明。”
能针对血脉调制毒药,何等恐怖的用毒能力!
高院判光是想起来都觉得背后生寒。
鹤云栎则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宇文佾。
——会是这个人干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