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辗转来到了玉州。
还在边界, 便能瞧见白玉京高耸入云的主峰。
据说晴光大好时,站在高处,可以隐约望见白玉京的重重宫阙。
但这样的日子一年也只有三五天, 更多时候白玉京还是隐藏在重重云雾之后。
云深难觅, 天上仙城。
这便是许多求仙人心中的第一圣地。
每年都有许多人来到白玉京求仙, 但得偿所愿者寥寥。
落榜者大多会留下来,等待下一次的入门试炼。长此以往, 白玉京脚下的城镇便聚集了大量的外来客。
而大部分人手头并不宽裕, 无法负担长时间的客栈住宿,便租住在周遭的村民家中。
久而久之,村民们发现了这一商机, 纷纷将房屋改成客舍, 长租或短租出去。愿意费事的还会在门口支起一个摊子, 给尚未辟谷的求仙者们提供吃食。
师徒两人一路过来, 沿途便尽是大大小小的提供食宿的棚屋。
此时刚过中午,许多小店还在营业。都是包子、面条之类简单便宜的果腹之物。
三三两两的求仙者吃完饭后也不急着离去, 或留在店内, 或另寻一个舒适的地方, 手拿一张《求仙邸报》,或独自研究, 或与他人讨论。
其中不乏年过中旬,甚至是头发花白之人。
鹤云栎跟着师父走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店。
小店长宽皆不过两丈, 食宿都提供, 门口没有招牌, 只挂了一张字迹已看不清的灰布。
店面年岁已久, 竹席做的顶棚塌陷下来,几乎抵在高挑的应岁与头顶, 要往上挑起才能顺利进入。
因为过了饭点,店里的人不多,仅有的几个人也吃得差不多,准备离去。
鹤云栎看向坐在窗口的穿着简朴的年轻男人。
男人早就吃完了饭,面前的碗空着,但没有离去的意思,拿着一份《求仙邸报》读得认真,气质与环境融为一体。
若不是应岁与一进门就在看他,鹤云栎不会注意到这个平平无奇的男人。
他有预料,这就是他们要找的宇文佾了。
大隐隐于市。能这般毫无破绽地融入市井中,难怪师父会说他比无惑老人还难找。
瞧见二人,男人收了邸报,像招呼迟到的老朋友:“你们来得晚,我便先吃了。要吃点什么?我请客。”
应岁与走过去。
落座的同时,无形的结界布开,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解药。”
宇文佾感叹:“当年你走得干脆,可曾想过还有来找我的这天?”应岁与不理会,他继续说道,“可你找我就找我,缘何打伤我的下属?你这人,还是像当年一般坏脾气。”
琴襄没有汇报。但在猜到中毒的是应岁与的师兄“罗刹客”顾决云时,宇文佾便料到了会发生了什么。
不管琴襄有没有做什么,只要他和自己这个下毒之人有关,就绝不能全身而退。
应岁与嘲讽:“你几乎要成功让我以为你很在乎他们了。”
“我当然在乎了。”宇文佾毫不犹豫地回道,“他们可是和我一起,为理想的修界奋斗的同伴啊!
琴襄出生在云韶城,虽为男儿身,却一直想做女人。他想要一个不歧视他这般人的世界。因此他会杀掉任何轻蔑他的人。
被你二师兄杀掉的佰铃很爱她的故乡,想通过蛊术恢复故乡的荣光,所以她来到中原,用中原人的血肉锤炼她的蛊术。
他们都是很努力的人啊。”
宇文佾的语气十分真诚,看起来还真像一个好主子。
——如果忽略他带着轻蔑的措辞,和明知应岁与性情却并不提醒手下的作为。
虽然那些人并非值得尊敬的好人,但宇文佾要利用他们,又不给予尊重和保护的行径,教鹤云栎很不认同。
他正想着,发现宇文佾朝自己看了过来,眼神深邃锐利,仿佛要穿透面具。
鹤云栎心头一紧:他发现自己在心里说他不是了?
宇文佾微微转向应岁与,但眼睛还放在鹤云栎身上:“为何不介绍一下这位朋友呢?”
他很好奇能被目下无尘的应岁与带在身边的,会是什么人。
应岁与没有接话:“说你的条件。”
“我的条件?”宇文佾装傻,“敝人年岁三百有余,身长八尺,薄有产业,略通医道毒术,这般条件这位朋友可还瞧得上?有空一起饮酒赏月如何?”
他笑盈盈望着鹤云栎。
鹤云栎被他探究的目光盯得发毛,只想要躲开。
但想到来师父叮嘱过不能在这人面前暴露任何特征。因此忍下反感,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也不是傀儡啊。”
宇文佾念叨着,伸出手,想去碰鹤云栎。
应岁与出声打断:“虽然很想看你被教训,但我要的东西还没得到,你现在死了就不好了。”
他克制着情绪,不想在宇文佾面前暴露对弟子的在意。
倒不是他想带鹤云栎来,但考虑到来见的是心思深沉,诡计多端的宇文佾,没有什么地方比自己身边更安全。
宇文佾停下了动作。
听这话,眼前之人似乎很厉害,并且脾气并不好。
虽然非常怀疑,但他想不到应岁与说假话的目的。
总不会是在单纯地阻止他碰面前人吧?
因为感觉太过离谱,他瞬间便否定了这个猜测。
一番思量,宇文佾放弃了探究的打算,毕竟这与他此行目的无关,不要节外生枝。
他收回手故作轻巧地感叹:“多年情谊,连开玩笑都不行了吗?
你何必对我有这么大意见?此事归根究底,是你师兄杀了我的手下在先,我并没有主动谋害他。还是你找来我才确定覆灭玄冥宗的正是你二师兄‘罗刹客’。”
“骗不了人的话,就没必要
这么啰嗦了。”
这家伙只怕在得知算计到的是他师兄之时,就在盘算着如何把自己敲骨吸髓了。
应岁与厌烦地瞧着他:“我对你的意见并非源于情绪,而是单纯地讨厌你这个人。”
“因为我们太像了吗?”宇文佾飞快接话,“你讨厌自己,所以讨厌我;而我很喜欢自己;所以我喜欢你喜欢得紧。”
应岁与脸色可见地阴沉,似乎极其厌恶这番说辞。
“这么想会让你的自恋好受些吗?”他开口叽嘲,“但事实是我确实对你这种,虚伪、阴暗、没个性;自卑,扭曲,爱抱团;充满变态的窥视欲,并且只会鹦鹉学舌,东施效颦的人……
一点都瞧不入眼。”
这番话除了回敬宇文佾,也在点明他们一点都不像。
宇文佾身上的劣等特质,他可一个都没有。所谓相似,不过是他对自己的拙劣模仿。
前面说过,宇文佾很擅长伪装,范围甚至包括个性与三观。
当宇文佾盯上一个人时,会有意识地伪装成目标的同类,以骗取目标的好感与亲近,进而窥探对方的秘密。
这一招一向很有用。
直到踢到了应岁与这块铁板。
诅咒般的聪慧给了应岁与看透种种虚伪与算计的能力,宇文佾的模仿落在他眼里过于刻意,只让他觉得恶心。
这正是他如此反感宇文佾的原因之一。
何况——有一点宇文佾说对了——应岁与确实非常讨厌和自己相似的人。
假话不伤人,真话教人破防。被如此字字珠玑地讽刺,宇文佾的脸色也难看起来,但他还是弯着眼,一副笑模样:“你总是很会伤我的心。”
应岁与不想继续和他耍嘴皮子:“没有其他话,我便默认解药的获取条件是你死我活了。”
修仙从来都是入道者众,得道者寡,这一点在邪道尤甚。
能在正道围剿,和同道算计存活下来的人,无不是一颗心至少长了八百个眼。
因此在邪道混迹过的人会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哪怕对至亲至信之人,也绝不会透露真实修为。
这是他们近乎本能的生存手段。
因此应岁与虽然早已对宇文佾生了杀意,但一直没有动手。他不清楚宇文佾如今的修为。
邪道出身之人的另一特征:没有必杀的把握,便不会出手。
宇文佾也同样。
但以上都是基于有回旋余地的考量。当必须要达成目的,而交涉又行不通时,兵刃相见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好吧好吧,我说。”应岁与下了最后通牒,宇文佾不想动手,只能正面回应解药一事。
他摇头,一副拿应岁与无可奈何的模样:“脾气还是这么坏。”
“解药的主药有四味,你拿四样东西来换,很公平吧。放心,都是对现今身为丹圣的你来说轻而易举的东西。对你,我一向赤诚。
如何?答不答应?”
他说的话应岁与一个字都不信:“如果确如你所说是‘轻而易举’。那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中用啊。”
宇文佾不怒反笑:“还是我喜欢的性子。”
——合该众叛亲离的刻薄寡恩。
“不过你又误会我了,我开简单的条件,也是在赔罪啊。”
莫说这有条件的赔罪过于缺乏诚意。宇文佾本身也是满口虚言的人,他口中的“容易”少说会把人扒下一层皮。
“说。”应岁与冷声催促。
宇文佾:“第一样东西就在你手里——当年在逅海,你从我身上盗走的那本书。”
逅海?一直沉默旁听的鹤云栎诧异。
他不禁想到了上次游览昆仑剑派时,昆仑弟子提起的入侵事件。
猜疑还没完全成形,便被他迅速否定:
才不会是师父干的。虽然时间对得上,地点也对得上,但应该是巧合。
应岁与挑眉:“你若说‘盗走’,我便不知道是哪本了。我只有一本,你我各凭本事,但你技不如人,被我抢走的书。”
春秋笔法被戳穿,嘴上没占到便宜的宇文佾只得承认:“正是那本。”
“第二件在白玉京,第三件白玉京有。如果丹圣手段够高,可以一起获取。”
鹤云栎了然:约在白玉京果然就是算计好了。
到白玉京取东西可是容易的?
就算这个第一宗门同意帮忙,他们怕也是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这人简直是在敲竹杠,他可真会做生意。
他瞧着宇文佾,愈发觉得他面目奸诈。
宇文佾浑然不知自己被讨厌上了,继续说道:“我的一个故人被关进了伏魔塔。我的第二个要求便与她有关。”
伏魔塔是白玉京的禁牢,关押的都是罪行重大的妖魔邪道,有进无出。
鹤云栎拧眉:不会是想让他们去劫狱吧?
“放心,不是救人。”宇文佾道出具体要求,“她已经死了,带回附灵骸骨就可以了。”
有区别吗?
此事不止是困难重重,闯伏魔塔还代表与白玉京为敌。事情一旦败露不是邪道也成邪道了。
更麻烦的是一旦宇文佾在过程中做手脚,陷害他们,那更会使本来凶险的任务九死一生。
鹤云栎已经认定宇文佾是一个不可信的人。
这要求太过分,师父不能答应!
他焦急望向应岁与,生怕他一时逞强,吃了亏。
仿佛接收到了弟子的意念,应岁与回绝:“你的要价太高。杀了你,并不比这件事更难。”
事情的难度宇文佾也明白,他回道:“我不会更换要求。但会竭尽所能提供帮助。进入伏魔塔的办法我可以解决,你需要做的只是把骸骨带出来。”
他有办法进入伏魔塔?
看来宇文佾已经谋划了很久。这个人似乎对他很重要。当然,也不排除他另有算计的可能。
“有办法却不去。看来你也不是很在乎这个人嘛。”应岁与挑眼斜睨,满目叽嘲。
他其实明白在宇文佾忌惮什么。
——胜殊娘娘。
白玉京城主,修界第一人。
宇文佾沉默着,没有任何表态。他话已经说死,剩下只看应岁与的选择了。
短暂的对峙。
应岁与再次开口:“我要一件东西,若你说没有。交易就此作罢。”
之后就是刀兵相向。
宇文佾能把话说死,他自然也能。
应岁与的松口教鹤云栎颇为担心。
“什么东西?”宇文佾追问。
“一件能防住所有毒术,尤其是你的毒术,的东西。”
防住大部分毒术不难,许多高阶丹药、法宝、符箓就能做到,但防住“所有”的就罕见了,有也是至宝。
因此哪怕应岁与没有限定死品类,也并不易得。
应岁与并不担心宇文佾拿不出来。
其在毒术上登峰造极,也是发明将毒制成毒种这一特殊术法的人,对毒的了解极为透彻,不会不知道一两件能满足要求的东西。
至于他当前有没有、怎么得到,就不用应岁与操心了。
宇文佾久久没有说话。
看来真有办法。
而应岁与的价码开得很精准,恰好能让他大出血,但又没有昂贵到让他放弃这桩交易。
终于,他开口:“第三件是朱雀血。”
他答应了。
虽然可以得到一件至宝,但鹤云栎并不觉得这桩交易划算。
什么宝贝都比不上师父的安危重要。
但现在明显不是提出质疑的时候。他压下不安,将心思放到了宇文佾说的第三件东西上。
朱雀血不等于朱雀血脉,而是指朱雀纯血,只能从五成以上血脉纯度的朱雀后裔身上获得。
因为只有五成以上血脉纯度的四圣族才可以控制体内血脉,决定流出的是凡血还是圣血。
话虽如此,这样的人在现今的修界寥寥无几。
就算有,也藏的极深。
但听宇文佾的意思,似乎白玉京里就能找到朱雀血,并且师父也知道。
是有这样的血脉,还是宝库里有收藏?
鹤云栎认为后者的可能更大,毕竟是第一宗门,底蕴必然丰厚。
因为相关讯息彼此都再熟悉不过,宇文佾没有对朱雀血做任何说明,直接说起最后一件东西:“至于第四样——”
应岁与打断他:“如果不是‘去伏魔塔’这样远远超出药方价值,或者可以在白玉京获得的,就等我回来再说吧。”
宇文佾收了后面的话:“可以。”
看来第四样不算难。
他继续道:“丹圣每带回来一样
,我都会以药方中一味主药的信息作为交换。对你,我还是很讲公平与信誉的。”
对此,应岁与未置一词,起身便走。
鹤云栎也立即跟上。
直到彻底离开这条街道,他才开口:“师父为何要答应去伏魔塔?”
应岁与反问:“不答应,你三师伯的解药何来?”
如果是一百年前,他会毫不犹豫对宇文佾出手。
但现在的他已许多年没有碰过真正的剑。在本命灵剑缺位的情况下,他没有必胜的信心。
而一旦没有制服宇文佾,被他逃走躲起来,顾决云得救的希望就渺茫了。
这个答案鹤云栎想过,但听师父亲口将无奈说出,还是感到难过。一边是三师伯,一边是师父,他被拉扯着,哪边都放不下。
看出弟子的低落,应岁与抬起手,想摸摸他的头,却被鹤云栎双手抓住。
鹤云栎抬起头,目光坚定:“我和师父一起!”
反正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他和师父一起去混邪道。
弟子的决心从紧握的手传达给了应岁与,他心情复杂。
什么时候变成了他总教弟子担心?
他无奈调侃:“若不让你跟着,你怕是不许为师去了。”
鹤云栎毫不犹豫地回道:“师父知道就好!”
应岁与被噎住了。
素来乖巧的弟子突然这么霸道还真叫他有点不习惯。
他弯眼:“好,全听掌门吩咐。”
鹤云栎不满:“师父不要在这种时候说笑。”
“是!”
“师父还是没有当真!”
“啊,冤枉!”
两人你来我回,渐渐走远。
……
好在这次白玉京就近在眼前,两人不用辗转奔波。
上白玉京的台阶有三千七百三十五阶。
飞鸟白云在侧,人间烟火在下,一点点往上,教人恍惚间有种一步步远离人间的感觉。
难怪白玉京会被称作最像仙宫的宗门。
“师父和宇文佾怎么认识的?”上山的路上,鹤云栎决定主动找点话题来聊。
弟子能憋到现在才问颇为出乎应岁与的预料。
他还以为弟子已经对自己的事不好奇了呢。
关于这一问题他能编出上百个答案,但最终决定说实话。
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过去,但让弟子从自己这里知道答案,总比让他从宇文佾这种人那里知道好。
“我和他一起参加过白玉京的入门试炼,同届拜入白玉京。”
在参加试炼之前,他们正好都住在方才那家小店里。
不,应该说,是宇文佾早早盯上了他,跟着他住了进去。
鹤云栎平淡地点点头:“哦。”混进别派对云霄弟子来说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所以师父是试炼过程中和他熟识的?”
“不熟。”应岁与果断否定,“是他自来熟。”
他并不清楚宇文佾混入白玉京的理由,在白玉京时也和宇文佾没有交集,直到离开后再次相逢,才出于打发无聊的目的,和宇文佾一起在邪道干了几票。
逅海是最后一票,之后就分道扬镳了。
虽已觉察师父对宇文佾的讨厌,但亲耳听到他否定与宇文佾的瓜葛,还是教鹤云栎高兴。
鹤云栎觉得宇文佾这人很不真诚,他总想着探究别人的秘密,却把真实的自己捂得极深;总想要骗得别人的赤诚相待,自己却疏离冷漠,从无真心……
他不希望师父和这种人有交集。
万一师父吃亏呢?
应岁与也严肃叮嘱弟子:“不要和他有交集。他是一个绝对不能信任的人。”
鹤云栎连连点头,很高兴师父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
凭借修仙者的脚力,并没有花费多久,两人便抵达了白玉京山门前。
不愧是大仙门,即使是平常时候山门两侧也守了好些弟子,且皆端正站立,认真值守,并未因没有来客就去做旁的事。
打头的弟子远远就瞧见了山道上的两人。两师徒一抵达门前,他便上前行礼,礼貌询问身份与来意。
鹤云栎在路上已经组织好了一大段话,打算将不请自来的原因详细说明。但还来不及开口,便听师父将话抢了过去——
“我叫应岁与,找谢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