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 鹤云栎便没有将心中猜想说出来。
想到二师伯和三师弟还在茂州,他
赶紧拿出玉简询问牧夜声的情况,但发送过去的音讯迟迟没有收到回复。
骆九衢那头也是同样。
不知道是有事耽搁, 没空看玉简, 还是已经离开了玉简能接收的范围。
虽然担心, 但在联络不到人的情况下,也只能相信二师伯的本事了。
好在之前跟二师伯说起过宇文佾其人, 有准备的情况下, 即使遇到,应该也没那么容易着道儿。
……
青波湖上,鹤云栎望着远方湖面, 出茂州的关卡已经被封了。他们这两天怕是都要留在茂州了, 只能期待凶手早点被抓到了。
至于他们为什么在这里, 就说来话长了。
按照原本计划, 他们如果乘坐飞行法器,以最快速度赶路, 刚好能赶在封关前离开茂州。但启程后出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公皙靳, 这位疑似的重生男主, 重度恐高!
为了面子,公皙靳上车前一直憋着没有说, 强撑了半天,终于晕了过去。
一检查才发现他浑身冰凉, 心跳极快。
喂了些丹药, 但作用不大。
最后他们只能放弃飞行法器, 包了一条客船。
慢点就慢点了, 总比搞出一条人命好。
鹤云栎不禁暗想:如果真有前一世,那当时的公皙靳是靠什么赶路的?两条腿吗?
虽说学了缩地成寸的术法也不会很慢, 但每次出门都风尘仆仆,到了地方还要特地找个地方换衣服,想想就很麻烦。
——讲究的云霄掌门并没有想到有些人是不会因为区区灰尘就换衣服的。
“不准说出去,说出去我给你好看!”客船厢房内,公皙靳死死抓着孙杉的袖子威胁。
孙杉觉得很无辜,见证了公皙靳狼狈模样的也不止他一个啊,为什么光逮着他说这种话?
再说,自己不说有什么用,要所有人都不说才行啊。
但公皙靳偏生无视了其他人。
因为在场他威胁得了的只有孙杉。
对于无可奈何的人就当不存在,不要自找没趣。
这是邪道主君的智慧。
是夜,安排好三个弟子,看了看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了,师徒在船尾置上软席,泡上一壶茶,欣赏青波湖夜景,享受带完孩子的闲暇。
“师父觉得掣雷山庄血案的凶手会是宇文佾吗?”
应岁与看了他一眼:“想伸张正义?”
鹤云栎摇头:“不是。”
和之前不插手公皙靳和同伴争斗的理由一样。
他与云霄派都和掣雷山庄没有干系,也不了解宇文佾的背景来历,即使对宇文佾印象很差,但也不能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件事的凶手就是宇文佾,并且他占全责。
是非公道有奉天盟审判,他就是聊聊天。
“弟子只是觉得如果是宇文佾做的,那这和他一贯表现出来行事风格不太相符。”
他认知中的宇文佾是利益最大化思考方式。
而灭门掣雷山主这样耸人听闻、影响极坏,且必然引来全正道追捕的行为。鹤云栎从任何角度都想不出,如何让宇文佾在这件事的获益超过风险。
但除了宇文佾之外,他又想不到谁有这么精妙的毒术。
现在的修界总不可能膨胀到连这种程度的奇人都能成双成对地涌现了吧?
忽然,鹤云栎若有所感,朝黑漆漆的河面望去。
傍晚的时候带了三个弟子上岸吃饭,他们的船现在停的地方离城镇并不算远,处于两个无人小岛中间的狭窄水域,安静偏僻。
而此刻,一个漂浮的黑影正顺水而来。
“师父,河面上是什么?”
鹤云栎修为只有元婴,神识探视还不够精确,但应岁与应该看清了。
应岁与轻淡回道:“麻袋而已,不用管他。”
鹤云栎的神识告诉他答案并非如此,但师父这样说,他也没有反驳。
这个微妙的时间点,一只会呼吸的“麻袋”沿河而来,只差把“麻烦”二字写在上面了。不过“麻袋”和“麻烦”好像也差不多,都姓“麻”。
很快,那“麻袋”飘到了他们船边,最终停在船头的位置。
安静片刻后,一只半透明的手攀上甲板,随后一双黑亮的眼睛探了上来,左看看右看看,最终停在鹤云栎身上。
对方有张让鹤云栎熟悉的清纯幼态的脸。
正是疫女。
看见鹤云栎,疫女双眸中露出惊喜的光芒,不待鹤云栎上前,便重新沉入水底,围着船绕了半圈,以同样的方式攀上来,抓住鹤云栎垂在船边的衣角,小心扯了扯。
疫女都出现了,“麻袋”是谁,很明显了。
这样都能遇到,简直是孽缘。
如此看来,宇文佾就是覆灭掣雷山庄的凶手没错了。
他似乎受了重伤,猜测是在逃亡过程中与某位厉害人物相遇,并交了手。
茂州已经封锁,如果没有新的转机,这个状态的他必定会落入奉天盟或某个正道门派手中。
疫女还在轻扯鹤云栎的衣角,执拗地想要鹤云栎跟她走,想来是要带他去看宇文佾。
由于之前在伏魔塔里的接触,她应该是把师徒俩也当成了“疫神”扈从。不过因为应岁与瞧起来太过危险,她便只敢和鹤云栎交流了。
鹤云栎装作看不懂她的意思,只伸出手,想把疫女拉上船。
疫女连连摇头以示自己并非此意。
失去了伏魔塔地气加持后,怨灵难以在现世为继。疫女虽凭借不化骨得以入道,但目前修为低下,只能短时间地凝聚出半透明的身形,也没有说话的能力。
终于她意识到对方“明白不了”自己的意思,便又沉了下去,回到宇文佾身边,想把人拖到鹤云栎面前给他看。
但她连实体都没有,如何能拖动一个活人?
鹤云栎很头疼。
他并不打算救宇文佾,在他看来任由其被奉天盟抓住才是最好的结果。
但他又在意疫女。
这个小姑娘一生坎坷,未曾过过半天好日子,本就够可怜了。
在被迫害致死时,她也没主动伤害过任何人,天性本来就很纯善;更别说她现在没了“毒素”,也没有实体,根本没能力害人,掣雷山庄血案如何也算不到她头上。
这点奉天盟应该也能分辨,所以疫女被抓后也不会和宇文佾同罪,但未必不会像之前那样,被关入伏魔塔之类的地方。
毕竟不化骨的鬼道在当前还是被普遍认为邪道。
原以为宇文佾虽算不得好人,但至少能庇护住一个小姑娘。
没想到才不过半年,他就把自己也搞得走投无路了。
想到这里他更不想帮宇文佾了。
但鹤云栎还记得顺着水流往下有一个凡人聚居区,不能让宇文佾飘到那里,否则若再被一个凡人姑娘捡到,就又是一桩惨案
这种套路在话本里可常见了。
而且还有一个疫女的前车之鉴在这里摆着。
他对应岁与传音入密:【师父有什么打算?】
【徒儿怎么想的?】
鹤云栎说了出自己的想法:【弟子想把宇文佾挪到更偏僻的地方丢掉,但还没想到要怎么说服疫女留下来。】
留下来?
应岁与额头一抽。
确实是弟子会做的事。
【弟子先去把疫女劝上来再说。】
【为师去吧】应岁与拉住他,自己走到船边,对疫女伸出手。
疫女摇头,示意他先把宇文佾拉上去,应岁与冷冷威胁:【如果不想你的大人现在死,就乖乖听话。】
疫女明显被吓到了,目露惊恐,乖乖将手递了过去。
应岁与将疫女拉上来,交给了甲板上的鹤云栎,吩咐:【带她进去。】
接着,转过头,和早已睁开眼的宇文佾对上了视线。
……
应岁与的眼中充满戏谑,似乎在感叹宇文佾终于落到自己手上。
而
宇文佾被他这目光盯得浑身发毛。
发现自己遇到的是应岁与时,宇文佾的危机感比被胜殊娘娘追上,一掌打得五脏欲裂时还强烈。
他强作镇定,忍着源自伤处的巨大疼痛,强撑着爬上身下的浮板。
他不会游泳,正是靠这个才一路飘过来的。
“你刚才在对谁传音?”宇文佾靠着船身发问。
他并非真关心船上除了应岁与还有谁,只是在保持平常没话找话的状态,以免被看出心中的怯意。
应岁与并不应声,一双无波的眼在宇文佾身上移动,活像宰杀畜禽时挑选下刀处。
终究,宇文佾还是绷不住了,强调:“如果你在这里杀了我,方圆十里的水域都会被我的尸骨污染。有修为的或许没事,但里面那三个凡人孩子呢?”
应岁与开口了:“既然如此怕我杀你,那为何,不找个安静的地方等死呢?”
客舱内,鹤云栎将疫女上下打量了一遍。
她的衣着虽简朴但很整洁,只是头发很乱,不是没有打理的乱,而是因为梳头的手法过于笨拙导致的歪歪扭扭。
看发缕的走向,不是本人编的。
不会是宇文佾吧?
他提议:“我重新给你梳梳头吧!”
鹤云栎一直想事实给小姑娘编辫子,然而云霄派没有女弟子,只能干想了。
如今有了机会,他不禁手痒。
疫女点头,乖巧在他面前坐下。
在她心里把她伏魔塔中救出,带到疫神大人身边的鹤云栎是仅次于疫神大人的大好人。
即使在梳头过程中,疫女也时不时望向船头,明显是在担心宇文佾。
鹤云栎的心情就像看着亲眼长大的小姑娘不听劝,跟了一个凶行累累的罪|犯,生活艰苦,前途渺茫,但这个小姑娘不是他家的,他没资格教育啊。
直到辫子重新梳好,应岁与还没有过来。鹤云栎也和疫女一样,将目光投向船头——
师父怎么呆了那么久?
船头,应岁与和宇文佾还在交谈。
宇文佾强撑着昏沉的意志,现在还不能晕,晕了要么醒不过来,要么醒来就在奉天盟。
虽然得到应岁与援手的希望微乎其微,但他还是想争取一线可能。
宇文佾抱怨:“说起来若非你,我也不会落至如此境地。”
如果顺利拿到母毒毒种,这次行动就会容易许多。
但因为应岁与的作梗,毒种没得到。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用朱雀血炼毒。但失败了。不是配方或炼制出了错,是应岁与给的朱雀血有问题。
准备的两个计划皆不可行,寿宴这个难逢的时机又不可错过,宇文佾只能在没有准备周全的情况下冒险行动。若非如此,他不会这么快被发现,以至于落到如今的境地。
“我承认你手段更高一筹。我都这样了,你能不能说一说,在朱雀血里动了什么手脚?”
朱雀血是至纯之物,不容外物,这也是它能防百毒的原理所在。宇文佾在检查过血的真假后便没再防备其它,因此才中了招。
应岁与冷冷讽刺:“自己没用,就不要怪材料不好。”
宇文佾以退为进:“我以为你想炫耀一下将我玩弄于鼓掌间的聪明才智。”
“在愚蠢的人面前展现智慧,并不能给予人愉悦感。”
宇文佾盯着应岁与,嘲讽地笑了。
还是这副恶劣的性子啊。
——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永远瞧不起别人。
他不是在表达自己对应岁与的怨恨。他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没有目光短浅到这种程度。
他只是想不通。
明明初见时,应岁与满身的戾气,眼中尽是对人世的厌弃与自我厌弃。
一个和他一样被苦厄与怨恨纠缠的人。
所以他才会注意到应岁与,缠上他,相信这人会成为自己的同类。
但谁能想到,不过百年不见,就天翻地覆。
应岁与依旧对人世不屑一顾,却不再与它为敌,活得像是一个获得了安宁幸福的人。
不该是这样!
宇文佾想不通应岁与凭什么能轻松地从红尘苦海中脱身,说将过去放下就放下。而他,却如同掉入无边海洋的人,只有不停挣扎才能维持生存,看不到未来。
他对应岁与不是憎恶,是嫉妒。
宇文佾默默将所有情绪咽下,疲惫发问:“所以,你还要不要杀我?”
从“怎么杀”变成“要不要杀”,他的自信来源于应岁与迟迟没有采取行动。
他们有着相似的思考与行为方式。
即,决定做一件事后,并不会马上着手完成,也不会像大部分人那样选择最简单明了的路径,而周全计划,在确保达到目的的前提下,选择未必简洁,但一定获益最大的那条路。
但应岁与这次的思考时间也太长了。
选择杀他的方式用不了这么久,那只说明应岁与在犹豫。
宇文佾有一点说对了:选择杀他的方式用不了这么久。
但其他的都错了。
应岁与在想是弄死宇文佾之后怎么摆脱疫女,总之绝对不能将其带回云霄。
没入门弟子就这么疼疫女了。
入门了还得了?
“这么简单的事都看不出来吗?”应岁与召来椅子,款款坐下,“我在拖时间,等正道来啊。”
如果能借刀,他一向是不乐意脏自己的手的,余下的时间,还能想想疫女的处理办法。
“自作多情”的宇文佾沉默了。
并再次确认了他们过往的经历在应岁与这里真的一文不值。
……
客舱内,疫女在鹤云栎手上写着字。
她似乎才学不久,只会写简单的,还有错别字,但勉强能看出来意思。
——大人,不,坏。他,包仇。
“你说他不是坏人,做这些是为了报仇?”
疫女点头。
鹤云栎又问:“给谁报仇?”
疫女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写下了一个字——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