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是一个蒙面抱琵琶, 身姿婀娜的年轻女子。
较大堂里的伎人,她穿的严实许多,至少让鹤云栎敢落眼了。
但仔细一看, 这身衣服也很有些蹊跷, 裁剪版型花了不少的心思, 瞧着与一般衣服并无二样,但却更贴合身体, 衬得她愈发窈窕多姿。
琴襄上船后, 船便自动离了岸。
她自行坐下,开始调琴:“两位客官远道而来,又备上厚礼。琴襄小小歌女, 实不敢辜负如此厚爱。二位体谅, 不愿为难琴襄, 但一杯酒的相处着实短了些。就趁着游湖的时间, 琴襄给两位弹上几曲吧。
客官想听什么?”
她的语调又轻又甜,活像百灵鸟在耳边轻鸣, 措辞又句句入心, 三言两语, 便教人感觉自己被当做了上宾。
这样的解语花,难怪能做台柱子了。
终使是无心情爱的鹤云栎也很难说自己不会对这样的女子, 在不包含男女之情的范围内生出好感。
但这回,他不敢生。
因为自从琴襄上船起, 木盒里的觅行虫便一直嗡鸣不止。
她就是下毒之人?
鹤云栎很意外, 毕竟他一直以为宇文佾会是个男人。
应岁与没有过多虚与委蛇, 直接问道:“他呢?跑了?”
听他这么问, 鹤云栎明白自己想错了。
真正的宇文佾已经在他们到来之前离开了云韶城。
果真和师父形容的一样,像夹缝里的阴影, 光一照就不见了。
深知宇文佾行事风格的应岁与本就没做过一次找到人的打算。
他们有寻人的手段,宇文佾自然也会有防止被找到的手段。他只是确信宇文佾会留下后手。
毕竟对方不可能不想知道是谁在找自己。
而觅行虫如果找不到目标,便会在范围内寻找与目标接触最多,气味最浓厚的个体。
也就是面前这个琴襄。
应岁与倒不担心琴襄不知道宇文佾的身份。
毕竟宇文佾虽然品味不行,但还不至于找这样一个……人做“红颜知己”。
琴襄调弦的手顿住了:“小女子不明白客官此话何意。”
应岁与没理会她的装糊涂:“告诉他。明天傍晚开始,我会在西河边等他。他迟来一天,我杀一个和他有关系的人,从你开始。”
琴襄低着头不再说话,画舫里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而应岁与也不催促,重新拿起二胡琴弓,半取悦半卖弄地给弟子展示了一段。
——仅会的一小段。
鹤云栎双眼亮晶晶地鼓起了掌,十分给面子。
有人似乎被遗忘了。
船沿着支流缓缓行进,拐进了一条偏僻、漆黑的水道。
岸上灯火被葱郁的树木隔开,唯一的光亮只剩画舫上几只摇晃的灯笼。
昏昧的烛光映得几人的身影都有些阴沉。
直到此时,琴襄才再度开口:“杀我?客官怕是太过夸口。”
她看不透两人的修为,但也不以为意。
虽然琴襄自小没出过云韶城,但往来云韶城的修士不计其数,她也自认为见遍了修界的人。
其中不乏携带了特殊法器,教她看不出修为的人,但总的来说都是些世家废物,本事能压过她的并没有多少。
她相信这两人也一样。
何况她今晚还有帮手。
琴襄话音一落船内气压陡涨。两个蒙面人从黑暗的水道两侧袭来,一人持刀,一人持幡,修为皆是元婴中期。
加上元婴初期的琴襄,便是三个元婴期。这般阵容对上元婴大圆满也可一战。看来是早有准备。
应岁与不慌不忙将弟子拉入怀中,低声嘱咐:“抱紧。”
鹤云栎从善如流,抱住了他的腰。
——好细,还很结实。
略带冒犯的念头从鹤云栎脑子里闪过,但也是真实感受。
应岁与揽着弟子,单手扯出二胡的琴弓,左右一挥,便格开了三人刀、音、法性质完全不同的攻击。还分别用琴弓在三人背部相同的位置抽了一下,皮开肉绽。
一波攻击未成,三人默契变阵,再度袭来。
但不管他们从什么角度,用什么方式攻击,应岁与都能轻巧化解,连脚步都未挪动。
三个严重缺乏对战经验,学了一点术法便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到此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和面前人的差距比蠕虫和人都大。
见自己攻击好几次“有机会”碰到应岁与,便以为他们的实力只差一点。于是不停地进攻、尝试,结果只是被琴弓抽得鸡飞狗跳。
怕他们笨拙的小脑袋意识到不对,应岁与还很配合地添油——
“再加把劲儿!”
“好险!”
“差一点就被杀了。”
“吓死我了。”
他的语气神态十分真实,见他如此,三人不禁感觉,虽然自己一直在被抽,但只是小伤,而这两人一旦被他们碰到,便会殒命。
他们简直赢太多了。
鹤云栎瞧出师父玩得很开心。
——你师父也练过剑,而且挺厉害的。
师伯们轻飘飘带过的话浮现在他脑中。
之前他从未见过师父出剑,一度只能凭借幻想来勾勒师父用剑的模样。
如今见了才发现想象终究还是贫乏了些。
虽然应岁与用的算不上剑,对手也只是不入流的三脚猫,教他连灵力都不需动用。但光是拿上“剑”,应岁与便不一样了。整个人像被点亮,神采飞扬,快意惊鸿。
毫无疑问,师父是喜欢剑的。
但为什么再也不碰了呢?
作为云霄门人,应岁与除了拱火添油外,自然也不会落下语言输出。
他一边抽退攻上来的三人,一边感叹:“这世道真是越来越坏了,听个曲儿都遇上仙人跳了。”
琴襄的两个帮手里有一个明显性子更急,智商更低,立刻跳出来反驳:“什么仙人跳?明明是你们纠缠骚扰琴襄姑娘,扰得她不得安宁!今日我们便要让你们涨涨教训。”
——原来不是一伙的,而是被骗来的打手。
鹤云栎则疑惑:仙人跳是什么?某派的招式吗?
“姑娘?”应岁与笑了,“你们那儿时兴叫一个男人姑娘吗?”
男人?!
在场除了应岁与和琴襄外的所有人都陷入了震惊。
“傻子打手”愤怒道:“休得胡言乱语!”
应岁与挡开他带着怒气的攻击,感叹:“神鹰阁的招式虽不算精妙,但你用的也真是丢人。”
被“技不如己”的敌人嘲讽,傻子打手更火大了:“什么神鹰阁!这些是我们金虹岛的秘技!”
哦~
是金虹岛的弟子。
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的傻子打手明显懵了一下,露出懊悔模样。
因为历史原因,包括神鹰阁、金虹岛在内的大大小小十几个宗门一直有传承与正统之争。
如果他不自爆,单凭招式未必能猜出他是哪个门派。
不过在应岁与的套话下,他不自爆的可能也不大。
另一人听出应岁与的唇舌犀利,提醒同伴:“要打就打。不要多废话,赶紧把人收拾了。”
话虽如此,但此人自从得知琴襄是男人起,便不那么卖力了。算是三个蠢货中有点脑子的,虽然不多。
“恭喜你们的师父。”应岁与又开口了。
虽然被警告过,傻子打手还是忍不住好奇心追问:“恭喜什么?”
“恭喜他们会得到一个更好的徒弟了。你们死之后,不管收什么猫猫狗狗,也不会更差了。”
戏弄够了几人,他的气势陡然一变,手中琴弓举起,朝两个帮手挥去。
两人只感觉船内威压暴涨,却摸不着头脑,在这股气息下他们竟无法动弹,只能看着琴弓朝自己劈来。
虽然这两个纨绔又愚蠢又无能,但毕竟也算正道人士,杀了他们只会小事化大,激化矛盾。
电光火石间,鹤云栎急呼:“兄长,别!”
琴弓短暂一顿,从竖直下落,变为反手一扫,落在傻子打手身上。傻子打手倒飞出去重重撞在河岸上,又弹回掉落水中,不省人事。
另外一个帮手本就被方才那股短暂的足够恐怖杀意吓破了胆,见到同伴像蝼蚁一样被弹飞,哪还不明白面前的人是在“扮猪吃老虎”?
他迅速做了一个“我懂”的手势,连滚带爬地跳了船,游向自己昏迷的同伴。
转眼之间,船上便只剩下“琴襄姑娘”了。
方才那阵杀意她,不对,他也感受到了。他相信,只要这人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死了更好,拿绝对会在那一刻不带犹豫地杀了他。
“我……我……”琴襄的嘴动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喑哑的话,“我给你,传——传传……话!”
应岁与没有理会,扔掉琴弓,用空出来的手捂住弟子的眼。在琴襄不解的注视中,狠狠一脚,踢在他的胸膛。
这一脚依旧没有用灵力,但也并非修为低下的琴襄能受住的。
骨骼断裂的声音沿着胸腔传到耳中,琴襄倒飞出去,撞在画舫柱子上,猛地呕出一口血,又倒回应岁与脚下。
接着又是一脚,踢在脑袋上。
脑袋嗡嗡,眼前发黑,血在脸上胡乱地流。
一脚接一脚,被捂住眼的鹤云栎只听到沉闷的“咚咚”声,活像有皮球在船上弹来弹去。
直到脚下的人瞧不出人样后,应岁与才收了脚,贴近弟子的耳朵吩咐:“帮我摘了面具。”
鹤云栎摸索着拿掉了他的面具。
过程中他的小指尖似乎碰到了某样柔软的东西。
师父轻笑,灼热的吐息喷在手上,鹤云栎这才意识到是嘴唇,顿时一惊。感觉收回的小指在微微发麻。
应岁与转向琴襄。
琴襄原以为以对方下脚的黑心程度,面具下的人必然凶神恶煞、面目可憎,却不料看到了一张清隽出尘的脸,弯弯的眼还总带着几分笑模样。
“一开始忘记自我介绍了。应岁与。”
只剩喘气力气的琴襄双眸紧缩:
应岁与!主子念叨过的那个应岁与!
这人怎么会这么厉害?
得有化神中期了吧!
主子怎么会惹上这样的人?
宇文佾在琴襄心中的形象一直是神秘有余,但强大不足。
其虽为邪道,却一直东躲西藏,小心做人,不敢沾染半点麻烦。偶尔被动卷入与花客的纷争,还得他出面解决。
但琴襄并未因此瞧不上宇文佾,他是被宇文佾引入道的,也自诩知恩图报,甘愿认其为主,鞍前马后,为其解决一切可能的麻烦。
这次也一样。
虽然宇文佾已经嘱咐过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但他全然不以为意,只想着瞒着主子解决掉追查之人,记上一功的同时,也能以增加主子对自己的好感。
而基于过去经验留下的印象,他以为这次找来的人也不会太厉害。结果——
如果早知道是这么厉害的人物,如果早知道……后悔的情绪充斥心头,琴襄情绪激动,又呕出一口血。
应岁与冷眼看着他:“记得我一开始的话吗?”
琴襄拼命点头。
见这只没有主人管教的“野狗”终于学会了识趣,应岁与朝河道的方向递了一个眼神:“去办吧。”
琴襄忍着全身骨头碎掉的疼痛,咬牙爬到船边,自己翻进了水里。
待水面恢复平静,应岁与才挪开手。
鹤云栎睁眼,入目是满船的狼藉,血迹遍布画舫上上下下,甚至包括屋顶。
他转身,没转动。
战斗结束了,但师父还揽着他的腰。
鹤云栎不得不出声提醒:“兄……师父。”
低哑的声音,活像猫儿叫唤,还差点顺嘴叫错,实在是笨拙得可爱。才发泄过一通火气,本就心情愉悦的应岁与更舒服了:“别下来,船上脏。”
他说的倒也没错,整条船只有他脚下这一片没血迹。
鹤云栎看了一眼周围,乖乖地贴在师父怀里,没有再动,
直到回到岸上,他的脚才碰到地。
应岁与自然而然地伸出手,鹤云栎自然而然地牵了上去。
“还想不想再逛逛?”应岁与语气轻快地问道,仿佛他们才经历的不是一场袭击,而是愉快的游湖。
“这种地方也没什么好逛的。”
应岁与纠正他的偏见:“云韶城也有正经听曲儿喝茶的地方。而且占大多数。”
鹤云栎发现了盲点,“您怎么这么了解?”
应岁与短暂语塞:弟子为什么总在这些地方这么机敏?
“因为记性好,来一次就全记住了。”
鹤云栎怀疑:“真的只来过一次?”
师父一路的表现太过可疑,他不得不在这件事上收起了对应岁与一贯的盲目信任。
“来过两次就是小狗!”
他都这么说了,鹤云栎自然点头相信。
——来过不止两次就另当别论了。
应岁与在心里补充,对用叙述诡计蒙骗弟子毫无负担。
……
第二天傍晚,西河边。
等候的两人瞧见一艘渡船飘来,但不见宇文佾,也不见那位性别为男的琴襄姑娘。
来的是一个衣着华贵,脸带面罩的男人。
金丹后期修为。
不知道又是哪个门派跑出来丢人现眼的傻子。
见到站在河岸边两人,“傻子跑腿”眼睛一亮,兴奋地跳起来朝他们挥手:“喂!你们是在等琴襄姑娘吗?”
面具下的应岁与眯起眼,对于要和这样的一个傻子交流感到极度的排斥——
这种和瘿瘤一个级别的人类残次品有任何养大的价值吗?
他师门怎么想的?
苦行僧养来锻炼心性的吗?
快成佛了吧。
鹤云栎不清楚应岁与心里的花式嫌弃,只感叹这琴襄虽然不太聪明,却意外地会蒙骗男人。
船靠近后傻子跑腿故作神秘地放小了声音:“琴襄姑娘让我带句话给你们:‘白玉京,老地方’。”
说完朝两人挤了挤眼,一副“我懂你们”的模样。
那一刻,应岁与的表情更难看了——
这一定是
天罚!教他看见了这种蠢货,却要容忍他们在自己面前喘气。
老地方?
短短三个字印证了鹤云栎关于应岁与和宇文佾很熟悉的猜想。
看来他们接下来要去白玉京了。
得到回话的应岁与一刻也不想多呆,不顾傻子跑腿套近乎的话,牵着弟子扭头便走。
远离河岸与傻子跑腿后,他才停了下来,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
看到“煞星”的视线投向自己的方向,躲在远处的琴襄迅速趴下身躲避。
现在的他浑身缠满了绷带,趴在担架上。
——虽然脸都看不见了,他依旧给自己挑了一件亮蓝色的女款广袖长衫盖着,倔强地在被缠得密不透风的脑袋上插进了两根珠钗。很是讲究。
因为活动艰难,加上害怕又被打一顿,琴襄没有自己去传话,而是通过传讯找了个一直痴迷他的纨绔来跑腿。
不过出于对主子事务的谨慎,他还是雇了两个脚夫把自己抬过来,亲眼盯着跑腿把事情办完。
琴襄现在满腹怨气。
回去和主人联系过后,他想了一天,越想越不对。
这应岁与明明知道只要报上名号主人肯定会见他,但依旧先打了自己一顿。
简直像在拿他泄愤。
而他也不敢告诉主人自己没有遵从命令,自作聪明地伏击了应岁与。只能咬牙吞下哑巴亏。
现在事情结束了,他得回去好好躺着了。
这下至少有好几个月不能登台了。
琴襄挥手招呼脚夫把自己抬回去,浑然不知自己无意中逃过一劫。
环视一圈没有找到琴襄的应岁与颇为遗憾。
昨晚若非鹤云栎阻拦,他连被骗来当打手的两个正道纨绔都不会放过,又怎会放过作为宇文佾手下的琴襄?
没下杀手只是因为需要传人话而已。
如果用完了,就不用再留着了。
但琴襄不知好运还是机警,今天并没有现身。
想杀的人没来,弟子又看着,应岁与并未露出半点杀意端倪。
他收回目光,对鹤云栎温和一笑:“走吧,该去找正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