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地势原因, 白玉京内部的宫阙建造得零散。亭台楼阁依峭壁而建,隔云山雾海相望。以虹桥链接,或浮空游动的渡石往来。
奇险不逊于云霄地势, 但规模与华丽程度又远胜云霄。
师徒两人跟着白玉京弟子穿行在重重山峦与宫阙之中, 一步一景, 百丈之间便见四季变换。
鹤云栎悄悄扯了扯应岁与的袖子,传音入密——
【师父认识白玉京的谢掌印?】
他记得在山门前师父称谢掌印, 是直呼名姓, 这态度不说相熟也至少认识。
应岁与略微偏过头——
【算是吧。这人不太聪明,可以信一信。但不要亲近。】
鹤云栎意外。
虽然措辞不太好听,但能让师父说出“可以信一信”, 算不低的评价了。
【师父在白玉京的时候认识的?】
【不熟。说过几次话。】
【哦。】
鹤云栎不禁暗想:如果是认识的人, 那求取朱雀血时应该会好说话一点吧。
他不想再来一次像宇文佾那么费劲儿的谈话了。
……
在两人前往会客厅的同时, 最高峰上的主殿内也有两人在弟子的簇拥随从下走出。
那是两个身着宫装的尊贵女子, 一绿一黄,绿衣温婉绰约, 容色倾城, 眉目流转皆是柔情;黄衣则出尘脱俗, 仪态万端,沉肃高洁恍若神祇临世。
方出得大殿, 黄衣女子便瞧见了虹桥上的两道身影。感觉有些熟悉,但因隔得太远, 瞧不清面貌, 只依稀从身量气度上瞧出并非白玉京之人。
她停下脚步, 叫来随从弟子:“今天有外客来吗?”
随从顺着瞧了瞧, 一点人影也看不到,于是拿出玉简询问值守山门的弟子, 很快得到了回复。随从恭敬转禀:“回娘娘。是来见掌印的。自称是应丹圣。”
娘娘?
原来黄衣女子正是被修界众人所尊崇的胜殊娘娘。
胜殊娘娘身形一滞,扭头确认:“自称?可认过真假?”
“据值守山门的弟子说相貌倒与门内的记录相符。但应丹圣深居简出,他们也不敢断定是否是本人。只能待掌印亲自来见。”
走在前面的绿衣女子回过身轻唤:“姐姐。”
她的声音很温柔,绵言细语,像风轻轻挠了人一下。
这正是胜殊娘娘一母同胞的妹妹,香蕤夫人,昔年享誉修界的温柔美人,青阳君长子北宸真人的夫人,修界第一世家璇玑山庄的女主人。
“就来。”
追赶妹妹的同时,胜殊娘娘美眸微垂:他,怎么会来呢?
香蕤夫人拉起她的手:“在想什么呢?”
“在想……大侄儿外出历练三年,也该回来了吧。”
香蕤夫人点头:“是来信说了。这次他不但成功进阶化神中期,还寻到了不少宝物,说回来给他的姨母做一件新法衣,要石榴红的,他姨母喜欢艳色。”
“啊!”香蕤夫人像想起了不好的事,慌忙掩住嘴唇,“他叫我不要跟你说的!”
胜殊娘娘揭穿妹妹:“但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香蕤夫人笑了:“因为觉得很可爱,所以要分享给姐姐啊。姐姐只管装不知道就好了。”
胜殊娘娘感叹:“韬儿虽是个男孩儿,贴心却不输女儿。”
在亲人面前,纵使是被称为修界第一人的她也染上了几分烟火气。
香蕤夫人提议:“这么喜欢,不如让他给你当儿子吧!我有三个儿子,分你一个也还有两个。”
两人出身修仙世家。香蕤夫人是典型的世家闺秀,要一生顺遂,要
前半生荣耀的家世,后半生尊贵且受人尊崇的夫君和儿子,她也如愿了;而胜殊娘娘自幼立志成仙,从未考虑过婚配,自然也没有孩子。
此路漫长孤独,注定红尘缘浅,胜殊娘娘早就有了心理准备。面对妹妹的“玩笑”,她同样以玩笑回道:“我怕妹夫不同意。”
香蕤夫人却略显霸道说道:“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哪轮得到他同不同意。”
瞧妹妹颇有几分“铁了心”,胜殊娘娘无奈:“我若真答应,侄儿们怕是反而会讨厌起我这个把他们从温柔娘亲身边抢走的人。”她感叹,“我虽膝下无子,却有个好弟子。这些年多亏卿眠辅佐,我才能在治理好白玉京与奉天盟的同时,兼顾修炼。”
香蕤夫人却似乎不是很喜欢她这个弟子,疏淡感叹:“却是好孩子,但——”收到姐姐“警告”的眼神,她收回后面的话,“罢,我不说了。”
“前些日子给姐姐寄来的香饼,姐姐可用了?感觉如何?我可是做了一个月呢。”
“还没有。你也不和我说。若知道是你亲手做的,我早用了。”
两人聊起其他的事,并肩走远。
……
议事堂内,白玉京的宗门月议正进行到一半。
谢卿眠坐在主位上,面前摆着多份文书,左右依次坐满了前来汇报工作的各州领事。
白玉京能被称为第一宗门,除了其综合实力最强外,还有一个其他宗门不可替代的因素,既它的职权是和奉天盟高度绑定的。
这就和历史有关了。
在推翻龙胤一族后,为了更快让修界从百废待兴中恢复,圣君们将大战之后还剩有道统的宗门整合到一起,成立了白玉京,以扶危济困,广传仙道。
其中包含许多为了大义,暂时放弃门户的古老宗门。比如昆仑剑派、紫云川等等。
后来修界逐步稳定,新的宗门也开始出现,曾经加入白玉京的古老宗门见历史任务已经完成,便也陆续独立出来,重立门户,恢复道统。
这样一来再由白玉京在修界搞一言堂便不合适了,因此白玉京便主动让出部分权力,和几个一流宗门牵头成立了全修界的宗门联盟,奉天盟。
并逐渐形成了现今以白玉京为领袖,其他宗门一同管理议事的结构。
出于行使职权的需要,白玉京各部不像其他宗门全部聚在宗门领地内。而是驻点于所辖的各州府,不同地方的驻点有大有小,但规模都不亚于一个小宗门。
州府驻点的首领称为部堂,可以类比昆仑剑派的长老或峰主;其下分管不同事务的弟子称为领事。
白玉京弟子拜师后便会跟着师父到所属驻点长驻,只在宗门活动或需要汇报工作时才会再回到主宗。
这样的结构使得白玉京比起宗门其实更接近组织。
而今天的宗门月议,叫来的便是分管各州府安防事务的领事。
讨论内容则围绕云州一个叫“盘棱道”的地方。
四日前,一个神秘人在盘棱道,于大庭广众之下诛杀了两个化神期邪道,原因不明。当地邪道受到惊吓,担心牵连到自己,纷纷连夜牵离了盘棱道。
事情不小。
原本其他州府的安防领事还觉得这事儿和自己没关系,直到谢卿眠开口定了调——
这次盘棱道的邪道出逃,只怕会流入其他州府。因此所有州府都跟着戒严,直到将这些人重新纳入监视。
所有领事的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像是某处的烂泥池炸了,搞得大家都一身烂泥。
接收到同僚埋怨的目光,本就一肚子怨气的云州安防领事更不满了:“看我做什么?你们以为我想遇到这种事啊!这次盘棱道邪道被惊醒,我们七年的蹲守全白干了!你们说我跟谁说理去?”
原本的大功变成了大过,他们简直有苦说不出。
“查到是谁干的了吗?”开口的是郊州的安防领事,他的辖区离盘棱道远,而且临近昆仑剑派所在的通州,邪道最不可能朝他那跑,因此他的心情还算轻松。
主位上的谢卿眠刚看完密探弟子的最新回报,念出了上面的结论:“各宗派实力人物皆有不在场证明。结合现场痕迹与抓到的掮客供词,拟推断是云霄应岁与,应丹圣。”
沉默。
议事堂忽然陷入无人般的沉默。
直到云州安防领事的低骂打破了寂静:“他|奶|奶的,我就该想到和云霄派有关!”
另一个领事郁愤应和:“是啊!除了他们,还有谁这么有实力、有胆子,又——”他降低了声音,嘟哝道,“又缺德。”
这是达州安防领事,盘棱道有一小段也在他辖区。
这次除了云州,受害最深的就是他。
云霄派众门人也算是白玉京宗门月议上的常见话题了,尤其是安防这一块儿。
这几位爷不现身则已,一现身就是大活儿。
虽然他们做的也不算坏事,甚至大部分还能称一句除暴安良。
但他们管杀不管埋的行事方式,对要兼顾程序正义的白玉京领事们来说简直是灾难。
天知道这些年他们被这几位爷连累着多写了多少报告!
可叹他们少事不懂事,刚担任领事时还问过“云霄派是什么”,等了解后才知道,这是冤家、是宿仇、是生生世世解不开的孽缘。
“陆宗师不管的吗?”达州领事越想越愤懑。
他师父正好和陆长见有点交情,因此他也跟着见过陆长见一两面。
在他印象里,陆宗师很是温和友善,好说话,易相处。怎么就有这么几个师弟?
云州领事回道:“管什么?要管早管了。一笔写不出两个‘霄’字。他不一起折腾我们,已经值得谢天谢地了。”
不对!
好像还是折腾了。
写了让无数剑修又“爱”又恨的《剑则》。
不过自己又不练剑,管他呢!
沧州领事忍不住接话:“还有那个牧剑圣!
上次我带队在合欢宗蹲了两个月,好不容易收集到那个老不修欺压良善,强抢民男的证据,正准备在婚宴上抓人。临动手,牧剑圣跳出来,把整个合欢宗全给掀翻了。
人倒是好抓了,但报告我憋了一个多月才给他圆上。”
“圆什么?”谢卿眠看向沧州领事,眼神发凉。
篡改报告,还公然说出来,胆子越来越大了啊。
说漏嘴的沧州领事瞬间哑声。
他不敢说圆的是牧夜声和合欢宗宗主抢男人的事,宗门惩罚事小,他怕的是被牧剑圣杀人灭口啊。
而这也正是他篡改报告的真正原因。
沧州领事汗如雨下,勉强编了个借口:“额……那个,因为——有很多证据在打斗中被破坏了。我要重新盘点……然后写进报告里。”
为了不被刨根问底,他飞速将话丢了出去:“老胡!玄冥宗的事查出来没有?”
他问的是灵州安防领事。
被点到名的胡姓领事倒抽一口凉气,杀了沧州领事的心都有了。
——你不想挨拷问就把同僚拉出来扒皮?
玄冥宗是灵州辖区里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宗门,一个多月前满门上下的大小头领被全部杀光,只剩下些一问三不知的小喽啰。
作为灵州话事人,白玉京当然要查。
但这一查不得了,这玄冥宗竟然是个邪道宗门!多年来暗害了许多正道人士。
邪道宗门藏在管辖领地多年,一直没有被发觉,这是极为严重的渎职!
灵州的上一任部堂已经因为这件事已经变成普通弟子了,接手这件事的新部堂和领事们最近这段时间为了给这件事收尾,头发都愁掉了一大把。
事情进展很艰难。
那个覆灭玄冥宗的人出手极为干净利落,从出现到离开不到一个时辰。他们的密探弟子又远不如本宗的厉害,因此关于此人
身份的调查到现在也没有进展。
但掌印看着,他又不能不答。
胡姓领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谢卿眠的脸色,决定报喜不报忧:“我们目前已经根据在玄冥宗找到的证据,顺藤摸瓜逮捕了不少邪道,正在紧锣密鼓地审讯盘问。相信能获得不少有价值的线索。”
其实他也怀疑过是不是云霄派哪位前辈做的。
但考虑到灵州分部现在在掌印眼里已经是不中用的代表,他不敢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把话说出来。回去再加班加点查吧。
实在说不出内容的胡姓领事决定效仿同僚,发动话题转移大法:“曲领事!牧夜声的那个徒弟不是前几天到你们越州了吗?怎么样了?”
越州领事惫懒回道:“别人又没惹事又没犯法,还能怎么样?你自己没话说,不要到我身上找话说。”
若是越州境内的剑道宗门听到这句话定要破口大骂越州分部不作为。
——你们自己不在被挑战的范围内,就不管其他宗门死活了?
不过这些宗门大部分只怕都不知道“云霄”这个门派。
在他们眼里,只是有个不知道哪来的年轻剑修专逮各派首徒挑战,几乎要把所有剑道门派首徒的面皮给扒光了!
此子下手刁钻,不给人留面子就算了,嘴还极毒。
众多被打败的首徒表示,战败还是其次,主要是在比试中受到的人格侮辱让他们久久无法释怀。不少首徒组成了受害者协会,不定期互相安慰鼓励,以期走出心理阴影。
现如今,剑道门派首徒这一职位简直成了烫手山芋。各大剑派中甚至出现了过去争得头破血流的弟子相互谦让起首席之位的现象。
师门变得异常和谐。
胡姓领事被越州领事呛得颇为尴尬,反嘴回道:“你不盯紧点儿,不怕他在你辖区内闹出什么事?”
越州领事幽幽回道:“说得像盯紧了就会没事儿一样。”
此话一出,不止是之前的几位领事,在场好些一直没说话的领事也感觉膝盖中了一箭。想起旧事,众人纷纷咬牙切齿起来。
宗门月议的后半程最终变成了对云霄派的声讨大会。
谢卿眠没有打断下属们的发泄,只是重新拿起报告,默默阅览起来。
看了没几页,议事堂的门被推开一条缝,随从弟子钻入,快步来到他身边,附耳低语:“掌印,有人要见你。”
“谁?”谢卿眠回想了一遍,确认自己今天没有见客的行程。
“他自称是应岁与,应丹圣。”
随从弟子说的小声,但分外扎耳的名字还是教所有领事齐刷刷地望过来,直把弟子吓了一跳——
怎么了?都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谢卿眠伸手敲了敲桌子:
“今天就到这里吧。大家回去把安排的事尽快布置下去。
咬咬牙辛苦几月,务求不出岔子。事情顺利结束,我会向娘娘汇报为大家请赏。但有奖就有罚,但凡有邪道闹出一条无辜人命来,该受罚的,一个也跑不掉!
散会。”
说完他放下手里的文书,起身带着随从弟子走了。
剩下的领事也不再拖沓,各自收拾东西,赶着回去继续干活。
达州领事对应岁与前来的理由非常好奇。
“应……”他噎了一下,还是不敢不用尊称,“应丹圣怎么来了?是来赔罪的吗?”
“赔罪?”云州领事掰起同僚的脑袋,左右查看,“你脑袋的哪个部分产生了这个想法?病入膏肓了知道吗?赶紧找个好医修切掉吧,别扩散了。啊!”
说完拍了拍达州领事的脸,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