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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海水缝里冒出了泡泡

银海 林子律 3491 2024-01-18 13:56:04

东河的初春多雨,一直下到清明前才消停一会儿,放晴几天后又开始落夜雨,如此持续到盛夏,漫长的雨季始终徘徊在云层上空。

邱声撑了把伞,但全身被浇得湿透了。

他努力从雨幕中辨认小区门牌号,确定和记忆中无误后爬上四楼。一梯两户的老式小区,无论户型分布还是房间结构都像他们那间出租屋,唯一不同的是这边的房子大些,而那边刚刚好,就挤着两个人不能再多一分。

面前的防盗门几乎没有“防盗”的作用,很薄的金属,邱声估计自己发狠都能一脚踹破,左边挂着“五好家庭”,右边是一个送奶箱。

他有三天没见闻又夏了,否则也不会万不得已找到对方家里来。

发生冲突第一天,邱声和闻又夏置气没回去,在顾杞那儿住了一夜。可是紧接着第二天,他错愕地发现他连闻又夏的电话都打不通了,等到第三天邱声再也忍不住,上门找人。

这在他们大大小小的吵架中是很稀罕的事,往常不论挑起矛盾的是谁,最后放下身段哄人的总是闻又夏。他的纵容让邱声以为,天大的冲突,只要冷一段时间闻又夏总会平静,然后听他解释很多理由,他们再和好。

他第一次被闻又夏晾在原地。

意识到这点时,邱声险些过呼吸了。紧接着,“闻又夏想和他分手”,这排字无孔不入,占据了邱声所有的意识与潜意识。

他不要分手。

可以吵架,可以冷战,甚至可以没有乐队。

但他不要和闻又夏分手。

猜测不知多少次地涌上舌尖时邱声浑身一抖,虚虚压在门铃上的手指摁下去,楼道中的宁静瞬间被打破。邱声往后退一步,在“快跑”和“等着”里无限纠结——他不想见闻又夏的家人,可是,万一,开门的是他呢?

单薄的防盗门打开,希望落了空,开门的是个瘦瘦小小脸色苍白的少年。

“你找谁?”他问道,打量着邱声的外表。

“我……”

邱声并不恐惧社交,这一刻他却不知该说什么。

少年见他不语,自作主张地解释:“我爷爷今天不上课,你是不是记错日期了?”

“我……”喉咙口的着急战胜了紧张,邱声强迫自己看向少年,“我不找闻老师,找那个,闻又夏……他在吗?”

少年没正面回答:“你找他干什么?”

邱声一听,以为闻又夏就在家里,迫不及待地说:“我是他……我们一个乐队的,我叫邱声,你让他出来我有事跟他说,很重要的事。”

“邱声?”少年重复了一遍,“你是那个主唱。”

语气竟十分笃定,邱声愣了愣,听不出少年语气是厌恶还是惊喜,拿捏着,不确定地问:“啊,你是冬冬?闻夏跟我提过你。”

冬冬没和他寒暄什么:“你走吧。”

“闻夏不在?”

“我哥说他不想见你。”

他说完这句,不顾邱声表情一瞬凝滞,“嘭”地一声关了门。

冬冬后背抵在防盗门上急促地喘息几声,始终没听见意料之中离去的脚步动静。他一颗心被高高地吊了起来,轻手轻脚转过去,趴在猫眼上,仔细地往外看——

那人还站在原地,懊恼地垂着头。

清俊而秀丽的一张脸,眉宇间却满是阴翳,邱声鼻尖轻轻一抽动,抬起手想按门铃,最终又胆怯地缩回去了,他低头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纸,写了什么。

就在冬冬纳闷地想这人还走不走时,邱声突然凑近防盗门,把那张纸卡在锁眼的把手上,然后拿起放在脚边的伞冲向楼梯口。

“可算走了。”闻皓谦一脸漠然。

他慢吞吞地关了客厅的灯,走回自己房间。又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路小跑出去,全程没有惊动人。

因为除了他,现在家里也没任何人了。

城北的港口,雨水连接海水,铺天盖地的潮湿几乎要将城市颠覆。

沿海公路边的小店大部分都紧闭着门,偶尔一两个人经过,对着空无一人的公路都禁不住感慨:“什么时候二月下过这么大的雨……”

一辆机车由南至北地掠过,像锋利刀刃割开雨幕,接着拐向海滩。

即将被浪吞没前一秒,机车猛地右转急刹,轮胎沉重地陷进了沙子里制动险些无效,整个侧翻,把骑在上面的人甩出好几米远。

咆哮的海潮拍在机车上,雨水敲打金属部分,狂风呼喊,只有绝望的愤恨。

闻又夏躺着不动,面朝下,吃了满嘴的沙好一会儿才爬起来。他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马丁靴进了水变得更重,两条腿仿佛被灌了铅,动一下都牵着膝盖、腰一阵湿冷的疼痛。

雨天在海边飙车危险,但闻又夏不知道除了这样还有什么渠道发泄,他第一次惊觉自己原来有自毁倾向。

小时候的事,他这两天反复在想。

教他学钢琴的老师说,“你乐感非常好”,学小提琴的老师说,“记谱和手感都像有上辈子的记忆一样”。但闻又夏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优点了,文科理科都很一般,小提琴不学了之后他觉得自己应该要荒废,泯然众人,这时闻德昌给他买了一把贝斯。

那把苹果红的YAMAHA交到闻又夏手上时,闻德昌安慰他关一扇门就开一扇窗,如果学习不是最好,那么在乐器上你做到极致了一样可以成名。

是了,这是他对闻又夏最初的期待,名利双收,然后回报他们的恩情。

闻又夏没辜负他。

也许因为有小提琴和钢琴的基础,别人学一个月他只需要三天,那些技巧他好像一摸到琴弦、指板就会了,这就是“天赋”。

可当闻又夏发现他的天赋来自于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后,他有一瞬间想放弃过,想划清界限,厌恶起那双摸到琴弦就激动得指尖发麻的手。

于是他尝试做别的事,抛弃天赋,然后在重重重压下成效甚微,越发压抑。

十八岁遇到白延辉,对方殷勤地邀请他去乐队弹贝斯。闻又夏意识到这种天赋可以让他快速地积攒财富,于是迫不及待地同意了。而这不过是另一张吃人的血盆大口,压榨着,扼杀着他,让他又变得不快乐,他尝试写曲来抒发自我却不敢告诉任何人,生怕被谁虎视眈眈从而窥破他可怜的身世——尽管后来大家好像都听说了一点,他始终装聋作哑。

他没有相信过,更没有爱过。

邱声,闻又夏曾经以为邱声能救他出泥沼,重新顺畅地呼吸。

和邱声在一起时也有不高兴,但快乐占了大部分。他能从与邱声的相处中重新找到第一次弹吉他的兴奋,新鲜旋律像泡沫似的不停从他骨头缝往外冒,一会儿破灭了,一会儿又源源不断地继续涌现。*

因为爱邱声,他喜欢上弹贝斯,写歌,在世界里留下痕迹。他开始觉得这是一条自己能走一辈子的路,从此他迎来了第一件能做好的、让所有人满意的事。

这是他的迟来的救赎。

但在初春,万物复苏的时节,闻又夏再一次被打回原地。

前几天,闻德昌鲜明地表达了对他和邱声的反对。闻又夏在气头上,吼一句“那我走了就行”,说完他想去拿曾经闻德昌给的据说是他少年时的一张相片,还没找到,身后的门从外面被落了锁——他们不要闻又夏走。

闻德昌有自己的手段,教育,打压,用“你想看我们死吗”威逼,用“老的老小的小家里只剩下你还在”利诱,却绝口不提让他滚。

他成了自小就被锁在一根木桩上的象,挣不脱。

至于梦想,闻又夏本来快有了,现在又没了。

倘若他从一开始按部就班地找个地方上班,碌碌无为过一辈子,他可能并不会有大起大落的悲哀。闻又夏现在见过一线光明,才刚建立起的希望雏形纸糊的一样,被风雨一吹就立刻委顿在地。

要不了多久,它湿透、腐烂、分解,最终消失。

跟没存在过一样。

而现在哪怕到了这种地步,邱声还能分析对错,找到不那么恰当但可行的解决方法,他却除了无能暴怒,什么也做不到——他不如邱声。

邱声比他强太多了。

迟早,他跟不上邱声的节奏会被甩掉,又或者邱声为了他牺牲自己的计划。

“我就是个废物。”闻又夏坐在泥泞的沙滩里,手脚冰凉地想,“我是废物,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为我牺牲。”

雨水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条往下淌,混杂着别的液体,浇湿闻又夏的衣领。

闻又夏捂住脸,再没有比现在更绝望的时刻。

他承认自己一点也不勇敢。

他回到长东中学背后的“家”——这几天,闻又夏不想去出租屋见到邱声,他害怕两个人又吵起来,只好回来休息。

才刚打开门,闻皓谦就从卧室里窜出来:“哥!你去哪儿了,怎么脏成这样?”

“没事。”闻又夏不想跟他说,脱下外套往卫生间走,但他忽地想起开门时见到的一连串脚印,仿佛几个小时前有谁在门口徘徊过,转过身喊了一声闻皓谦。

“怎么了?”对方眨了眨眼。

“有不认识的人来过吗,最近。”

闻皓谦自然地说:“没有啊。”

对方只是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孩子,闻又夏丝毫不怀疑闻皓谦会骗自己,谈不上失望或是庆幸的“嗯”了一声,就去洗澡了。

卫生间的门关闭,闻皓谦站在原地却没动。他两只手背在身后,死死地捏住一张纸,等听见浴室水声后,闻皓谦冲向厨房拿起打火机站在水池边,动作不熟练,有点犹豫却坚决地点燃那张纸。

邱声,这个名字他在闻又夏的手机上看了无数次,他是夺走哥哥的恶魔。

雨声渐渐小了,火舌卷上皱巴巴的白纸,吃掉了文字。

“我爱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闻皓谦的表情是不属于年龄的冷漠,他盯着白纸黑字化为灰烬,打开水龙头冲掉所有痕迹后,朝内中唾了一口。

“恶心!”少年恶狠狠地说,眼中竟有浓烈恨意。

闻又夏对此并不知情,他洗完澡,给手机充上电。关机好久再打开,一瞬间涌入了不少提示,顾杞找他,让他回排练室大家有事好好商量,小卢也找过他,问他在家还是在外面,还有几个未知号码,闻又夏猜可能是公司的人。

没有邱声的电话或短信,他当邱声还在气头上,心道这次确实闹得很大而他没有要主动哄人的想法了。

这件事彻彻底底打击了闻又夏,许久不出现的某种念头争分夺秒占据他的心神。

“要不我还是走吧?”

床头的手机索命似的响起,恐怖的退缩感蓦地被打压回内心深处,闻又夏跑过去,顾不上头还有点疼,急急忙忙地接通:“邱声!”

“……是我。”说话的是个女人。

闻又夏脊梁骨霎时松弛:“哦,望姐。”

柳望予笑得有些勉强,声音听上去疲惫不堪:“终于联系上你了,还好吗?”

闻又夏没说话。

柳望予拗不过他的沉默,硬着头皮说:“是这样的,公司……还是给银山安排了第二轮巡演,暂定为期一个月,城市基本有计划了,最远会到屏州。然后我们希望,银山先把新专辑放一放,做好这个以后再商量,好吗?”

屏州,邱声的家乡。

柳望予还在劝他:“闻夏,有些事我们先不要那么着急,慢慢来,找一些证据以后有机会自然能要回来——”

绝口不提邱声,他们都没有提邱声。

要么是邱声还在生气,要么是邱声觉得事已至此,他不需要自己的意见了。

“好。”闻又夏说,他喉咙发炎了,声音嘶哑,“好吧,先巡演。”

作者有话说:

*骨头里的泡泡,最开始的出处应该是《尘埃落定》里土司父子关于“爱”的对话,“泡泡都会消散。”“但他们不断地冒出来。”……非常喜欢这个比喻所以在此稍稍地致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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