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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施黛如愿以偿, 被江白砚夸了整整一柱香的时间。

窗外春雨飘摇,房中暖意融融。

柔黄的烛火驱散寒气,连带江白砚的声线也蒙上温度, 像冬雪融化后的潺潺水流。

施黛蜷在他怀里, 听得不时轻笑。

不可否认, 她贪恋和江白砚亲昵的相处。

江白砚看似不近人情, 实则冷淡只对外人。

他有与生俱来的温柔, 浓烈的爱意刻在骨血里头, 对她近乎纵容。

说他偏执也好, 占有欲太强也罢, 施黛坦然接受。

爱欲往往伴随着向往和占有,与江白砚待在一起, 让她前所未有地安心。

像心底长久以来的空洞,被轻轻柔柔填满一样。

从心魔境出来,施黛有很多话想和他说。

房中只剩两人,她话匣子啪嗒打开,一会儿说起心魔里的事,一会儿又畅想起后日的出游,誓要走遍大昭。

江白砚静静地听,适时回应几句,为她描述东西南北的风土人情。

不知不觉过去一个时辰, 施黛渐渐感到身体里传出的痛意。

江白砚灭了上古邪祟, 灵气消耗殆尽, 论存续时间,这次的转痛之术比以往结束更快。

在他表现出重新启用邪术、继续转移疼痛的意愿后, 施黛一把将他抱紧:“不需要。你陪我说话就好。”

她舒舒服服躺了一个多时辰,现在痛意席卷, 说实话不太好受。

腹部和后背像被火烧,施黛忍下不适,声音有点闷:“我们刚刚谈到什么来着?对了……苗疆。”

江白砚是怎么做到,顶着这样的疼痛,神色如常和她谈天的?

施黛仰头,一本正经:“转移注意力大法,常用常新。你不用邪术,多说说话转移我的注意力,效果是一样的。”

江白砚沉默一瞬,环紧她腰身。

他自然知晓,施黛不愿让他受疼。

这具身体被人利用得久了,连江白砚自己也不曾把它放在心上,能用则用,从未在意。

此刻听施黛开口,他心有憾意,却也熨帖。

房中熏香淡淡,江白砚细嗅她独有的气息,如同一株渴求甘露的藤,汲取温热芬芳。

他温声道:“苗疆多蛊师,山中居有大巫。蛊术与巫术皆为秘法,诡谲万分。”

江白砚去过不少地方,平日又常看书,施黛感兴趣的问题,他几乎全能给出答案。

听他耐心阐述大昭各地的特色,施黛在心里的小本子上再记一笔:

江沉玉,行走的百科全书。

她被勾起兴致,忙不迭追问:“苗疆的蛊毒,真有传说中那么神奇?我们去苗疆玩儿,不会被操控心智吧?”

江白砚低笑:“蛊有千百种,归根结底,只是炼化的虫豸。若真有人图谋不轨——”

十年前,闯入江府的黑衣杀手里,就有一个蛊师。

江白砚寻到他后,把那蛊师的蛊虫一只只塞入他脑中,心不在焉驻足打量,观看每只蛊虫不同的用途。

江白砚道:“剑比蛊快,我会杀他。”

施黛:……

不愧是江白砚,说起杀人,用得出这么温柔如常的语气,像在安抚。

她后来絮絮叨叨又说了很多,和江白砚待到深夜,终是压不下困倦,打了个哈欠。

“你看。”

施黛仰头去看他,露出个嘚瑟的笑:“我没喊疼吧?与其用邪术,不如多来陪陪我。”

她失血太多,脸庞血色淡薄,这一笑,平添鲜活的色彩,生机勃勃。

江白砚低眉凝视,温声应她:“嗯。”

想起今夜的对话,他笑了笑:“此痛难耐,你能忍下,确有胆气。”

江白砚这是打开了什么夸夸开关?

施黛嘴角微勾,摸一下鼻尖:“你别总夸我。太天花乱坠的话,我会不好意思的。”

她说罢抬手,戳了戳江白砚侧脸:“你也知道很痛啊。”

世上没有不怕疼的人,更何况江白砚的身体非常敏感。

对于痛楚,他向来是习惯性地忍受,而非当真毫无感觉。

施黛今天累得头昏脑胀,时候不早,生出困倦的睡意来。

江白砚为她掖好被子,告辞离去。

他刚出门,半敞开的窗牖外,探进一个白绒绒的脑袋。

阿狸左右环顾:“你们说完了?”

它来人间一趟,锻炼出了眼力见。

早在孟轲与沈流霜离开时,阿狸就跟着出了卧房,给二人留出独处的时间。

施黛笑吟吟招呼它:“冷不冷?我给你捂一捂。”

阿狸抖抖身子,纵身一跃,如同巨大雪球,轻盈跳上床榻。

一整团毛绒绒进入怀中,施黛没觉着凉意,像抱住温暖的火。

她有些纳罕:“你好暖和。”

眼里闪出亮色,阿狸晃动两下大尾巴:“我的力量,在逐渐恢复了。”

施黛:“什么时候的事?”

“玄牝之门封印后。”

阿狸道:“我强行回溯时间,属于上一场轮回,游离于这一次的因果之外。直到上古邪祟被束缚、灭世之灾解除,因果重置,我才重新融入这个世界的天道。”

它晃一晃尾巴,尾尖凝聚灵气,在半空勾出莹白光晕:“你看,这是天道之力。”

施黛为它高兴,喜上眉梢,忽而想到什么,面露迟疑:“那你……”

它会离开吗?

猜出施黛的意思,阿狸轻声说:“天道不可干预人间,今晚,我必须回归天位。”

它目光闪烁,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柔软,停顿须臾,接着道:“虽然说过不少次,但施黛,多谢你。”

“不用说谢。”

施黛轻揉它耳朵:“我要谢谢你才对。如果不是你把我带来这儿,我早就因为车祸没命了。”

她顿了顿:“你还会回来吗?”

来大昭的几个月,阿狸陪她度过了大部分时间。

起初她记忆混沌,对大昭的认知少之又少,是阿狸日日夜夜守在施黛身边,为了让她尽快适应,特意写出那册名叫《苍生录》的话本子。

担心她捉妖出事,最初的傀儡师一案里,阿狸更是时时跟着施黛,助她勘探潜藏的危机。

在那段人生地不熟的日子里,小白狐狸是她唯一的路标。

“应该可以。”

被她摸得惬意,阿狸眯起眼睛:“我虽然归入天道,但本质是上一场轮回中的碎片,与天道相融,又独立于天道之外。还有——”

它卖起关子:“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施黛果然被勾起兴趣:“什么好消息?”

“灭世灾变平息,世间因果大变。”

阿狸道:“我身为天道,理应做出答谢——十年前和今天,为了抵御邪祟,不是有很多人牺牲在战场上吗?”

天道之力恢复后,它感受得出一花一木的喜怒哀乐,也无比真切体悟到了人间的思与愁。

世人常说,“天佑大昭”。

只有阿狸最清楚,保护大昭的,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天道,而是扎根于此的千千万万百姓。

“我没法做到逆转生死,不过……可以短暂打开鬼门,让他们回到阳间。”

阿狸轻叹:“魂魄入世,能看看如今的大昭,再和亲人好好道别。”

施黛心下一动:“开鬼门?你这样做,会不会遭到惩处?”

在她的印象里,阴阳两界秩序分明,古往今来的千百年里,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放心,不会出岔子。扭转灭世之局是大事,天道降恩,属于情理之中。”

阿狸哼哼一笑,仰起脑袋:“我是最厉害的狐狸。”

*

青州落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月明星稀。

施黛与阿狸的对话不为人知,镇厄司观星台上,白发童颜的占星师手持星盘,闭目静思。

观星台伫立山巅,浓雾缭绕。夜风拂面,雾气宛如流动的轻纱,掠过她侧脸。

星盘生光,忽地,占星师陡然睁眼。

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惊异,侍立一旁的弟子恭敬道:“大人,何事?”

“即刻传令,天道降谕。”

白袍鼓荡,占星师凝眸:“灾祸临世,幸有万民护佑大昭。今日天道施恩,开鬼门,谢苍生——”

她侧目,看向弟子惊愕的脸:“凡逝去之人,可于梦中相会。”

弟子双目微红,颔首应下。

子时一刻,九声钟响自观星台起,绵延悠长,震彻长安。

子时三刻,鬼门大开,春风入榻。

无数人做起迥异却相似的梦,是千里江河的惊鸿一瞥,也是阴阳两隔的久别重逢。

江白砚回到十年前的江家。

恰值正午,身着白袍的男人背身而立,无言烹茶。

瘦削高挑的女人静候旁侧,听闻声响,倏而回眸:“沉玉。”

暖阳和畅,她轻笑抬手,露出腕间一个莹润玉镯。

江白砚见过这镯子。

当初施黛随他前往江府,发现藏匿于地下的两具白骨。

她非但没惊惶逃离,反而摘下自己随身的玉镯,戴在他娘亲的尸身上,说是见面礼。

这份礼物,温颐收到了。

“玉镯品相极佳,应是由一位姑娘常戴。”

温颐笑道:“是何人送的?”

*

昨夜的入梦与施黛无关,她与阿狸见了最后一面,看着小白狐狸在身前消散。

说“最后一面”也不对,阿狸提起过,它大概率偶尔回来看看,算是体察民情。

和它好好道了别,施黛第二天醒来,已到正午时分。

伤口隐隐作痛,想必江白砚听了她的话,没再动用邪术。

施黛长长舒一口气。

她洗漱完出门,想起住在隔壁的施云声,试着敲了敲房门。

意料之外地,卧房里响起孟轲的声音:“进。”

施黛推门而入,见孟轲和沈流霜立在床边,施云声总算从昏迷中醒来,小脸苍白。

他昏睡了将近一天一夜,这会儿饿得厉害,嘴里塞着块玉露团,腮帮子鼓鼓,双眼漆黑。

四目相对,施黛笑开:“云声怎么样?”

她听沈流霜提起过昨天的死斗,为保护她和江白砚,施云声顶着妖丹爆发的危险,一直护在最前。

“这孩子刚醒不久。”

孟轲解释:“他体内妖气被压制大半,已经没事了。不过气息不稳,还需歇息数日。”

施云声咽下玉露团,嗓音干巴巴:“我没事。”

施黛佯装思忖,慢悠悠笑问:“听说云声一直在保护我?”

眼睫飞快晃悠几下,小孩语气淡淡:“举……”

他停顿片刻,回想学堂上的知识:“举手之劳。”

沈流霜毫不留情,直接戳穿:“后来云声打得吃力,我让他退开歇息,被他拒绝过好多次。”

她笑眯眯:“他当时说什么来着……‘施黛还在心魔里’。”

施黛拖长尾音:“欸——?”

孟轲忍着笑,学他那时的语气:“‘我姐姐呢’?”

施云声:???

用心险恶的大人。

耳根子发烫发红,施云声面无表情垂下脑袋,狂吃点心。

施黛靠上前去,揉一把他脑袋。

她进入心魔后,哪怕妖邪众多、九死一生,孟轲、沈流霜和施云声始终寸步不离守在一边,未曾退却过。

昨日种种,阿狸全告诉过她。

对于施黛而言,这是很陌生的体验。

家人护在跟前,给予她全心全意的照拂,让她再无后顾之忧,可以放心大胆一路前行。

施黛很开心。

这不妨碍她逗小孩,故作沉痛:“好可惜,云声挥刀的样子一定很厉害,我没见着。”

她是故意的。

一口绿豆糕堵在嘴里,施云声咀嚼的动作略微停顿。

沈流霜接过话茬,一本正经:“不必多言,炉火纯青。”

孟轲憋不住笑:“翩若惊鸿,游刃有余。”

施云声照例板着脸,咽下绿豆糕,甫一抬眼,发觉床边三人的神情不大对劲。

孟轲欲言又止,沈流霜嘴角轻勾,施黛杏眼圆睁,直勾勾看向他身后。

这很不对。

心里咯噔一下,施云声僵硬回头。

等定睛看清,他脑中嗡地发响,定格般一动不动。

他妖气紊乱,不受控制,许是被夸得心绪不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背后冒出一条毛茸茸的狼尾巴。

十分暴露情绪地,这条尾巴受了夸,正左右晃来晃去。

施云声:……

从耳尖涌开滴血般的潮红,小孩猛地按下那条尾巴,奈何顾此失彼,他心神不定,头顶冒出一对深灰色狼耳朵。

施云声咬牙切齿。

施云声脸色通红。

与此同时,房中响起施黛脆生生的疑问:“云声……可以变出狼身?”

她以前从没见到过。

怎么可能让施黛看见他的狼形。

每次阴差阳错地见面,施黛总把他认作黑狗,最近的那次,小狼主动蹭过她手心。

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事了。

耳朵一抖,施云声咬牙:“什么狼身?没有狼身。”

话音方落。

小孩消失无踪,床榻上的凌乱衣衫间,露出一个圆溜溜的狼脑袋。

要命。

它生无可恋,两眼空空。

孟轲以手掩面。

沈流霜低低笑出声,觉得不太礼貌,改为安静地继续笑。

施黛:???

这熟悉的大小,黑豆豆样的眼珠,对所有人爱搭不理的神态。

施黛:“小狗……小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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