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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一更)

天降灾祸, 凡俗百姓遭殃最多。

这间远郊的宅邸得了夜游神相助,越州更多地方,却是满目狼藉。

哪怕是往日最繁华的街道, 如今也人迹罕至, 门扉破败, 窗棂残损, 随处可见木屑飞舞、邪气攒动。

昨夜下了雨, 地面积起深深浅浅的水洼, 透过浑浊泥泞, 似有某物潜游经过, 激起涟漪。

涟漪转瞬即逝,凝出一道蛇影。

巨蟒由邪气汇聚而成, 形体模糊不清,所行之处腥风呼啸,恶臭扑鼻。

长尾扫过,引两座房屋轰然倾塌,露出藏匿其中的男女老少。

年幼的孩童被家人护在怀中,仰面对上巨蛇的獠牙,恐惧到极点,连哭喊都做不到。

蛇影靠近前,清朗男音随风响起——

“飞流直下三千尺, 去!”

话音方落, 一片水幕凌空荡开, 裹挟万顷之力,宛如巨斧兜头落下, 斩断巨蟒七寸!

蛇影化作黑烟消散,身穿蓝衣的年轻人从房檐跃下, 高高束起的马尾随风摇摆,侧目望来,眼底含光。

“没事吧?”

聂斩迈近几步,随手掐灭半空飘浮的邪气,目光一扫,眉心微蹙。

方才蛇尾扫来,捣毁了大面墙壁。砖石落下,砸伤好几人的腿脚。

所幸伤势不严重。

“上来。”

另一名青年上前,拍拍自己肩头:“我背你们。”

莫含青跟在两人身边,抱起鲜血淋漓的孩童,轻声安慰:“没事了。”

越州地广,镇厄司没法面面兼顾,他们这些民间武者,自发加入了诛杀邪祟的行列。

跟她和聂斩同行的青年,是个游走八方的山野剑客,名为韩纵。

今天妖邪出世,三人一拍即合,一路斩妖伏魔,救下不少百姓。

当初百里府一案后,越州曾有万民请愿,恳求镇厄司放他们一条生路。

这个恩情,莫含青没忘。

“镇厄司安排了避难地,诸位随我们来。”

聂斩背起一个受伤的老人,迈步前行,朝莫含青挑一下眉:“怎么样,你之前说想看‘飞流直下三千尺’,不赖吧?”

“勉勉强强。”

嘴角勾出一抹浅笑,莫含青佯装思忖:“现在是小溪……我等你的大江大河。”

聂斩哼笑一声,眼尾飞扬:“待会儿给你看‘野火烧不尽’。”

三人将百姓们带入一座大宅,看牌匾,写有“阎府”二字。

江南多富商,大敌当前,商贾们与镇厄司合作,自愿敞开家门收留流民,不仅提供庇护,还给予药物和饭食。

阎家身为越州赫赫有名的豪族,院中已容有上百人。

几名镇厄司的术士守在门前,谢允之和众多游侠也在其中,协助除妖。

“快进去吧。”

见他们平安,谢允之扫视几眼,放下心来:“府里来了新的药和大夫。”

莫含青扔去一块干净手帕:“把脸上的血擦一擦——妖物不太安分,你当心些。”

聂斩向谢允之乖乖颔首,转头对身后的人们道:“没受伤的在院中歇息,受了伤的,继续跟着我们。”

进入宅邸,气氛比外面缓和许多。

有镇厄司驻守,百姓们虽心怀不安,但总算有了盼头,不至于如同水中浮萍,任由妖邪磋磨。

一路往里,来到正堂。

堂中或躺或坐,有二十多人,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

几位大夫穿梭其间,细细看去,居然还有五六个活蹦乱跳的黑影小人,帮忙端水送药。

“嚯。”

连聂斩也是一愣:“这是……皮影?”

“嗯。”

秦酒酒懒洋洋立在墙角,半边身子隐于黑暗,声线幽幽:“很好用。”

“确实好用。”

拭去额头汗珠,阎清欢笑道:“不管下刀还是缝线,它们从不手抖。”

他刚刚包扎好一个断了腿的青年,望见聂斩身后伤痕累累的几人,温声道:“到空处坐下吧,我来看看你们的伤。”

他一边说,一边从桌上拿起几颗饴糖,送给莫含青怀里的小孩:“要尝尝吗?别怕,等敷好药,就不疼了。”

“若是饿了,这儿有糕点和米粥。”

身着锦衣的妇人提来两个食盒,打开盒盖,俨然是新鲜的热粥:“吃食管够。”

“夫人说得是。”

她身侧的男人温和笑笑,看向阎清欢:“可有要我们帮忙的事?”

“不必。”

阎清欢笑道:“爹、娘,你们去院中歇息就好。”

他招呼着新来的人们逐一落座,不经意抬头,喜上眉梢:“这位是……韩纵少侠?你怎么来了越州?”

自画中仙一案后,阎清欢没再见过韩纵。

听说他和江白砚约了一场对决,结果如何,江白砚没说。

韩纵怀抱双剑,依旧是副冷淡模样:“阎公子。”

他停顿须臾,眼底火光明灭:“听闻江南侠士众多,我特来请教。”

他向来自视甚高,直到与江白砚交手。

——五招之内,那人的断水剑直指他咽喉,一场对决干净利落地结束,两人连发丝都不曾乱过。

韩纵恍惚三日,痛定思痛,决定来江南磨砺一番。

时间紧迫,聂斩、莫含青与韩纵没留太久,很快离开阎府,去搜救更多人。

阎清欢擦干掌心冷汗,安置伤患、止血疗伤,事事亲力亲为,有条不紊。

十年前灾变发生,他尚是个不谙世事的幼童,今日旧景重现,举止难免青涩。

好在没出纰漏。

把新一批的伤者包扎完毕,阎清欢递给每人几颗丹丸:“服下这个,可以祛除邪气。”

“多谢大夫。”

衣衫褴褛的老人颤巍巍接下,双目含泪:“这药贵重,我们无以为报……”

“不贵不贵。”

阎清欢展眉笑道:“是我自己炼制的丹药,用的是山间草药,安心吃吧。”

他爹探头:“这孩子自己调的方子,用了半年才制出来。哎哟,那段时日,可把他愁得……”

他说话像孔雀开屏,大有与有荣焉的架势。

嫌弃丢人,阎清欢他娘塞来一块堵嘴的桃花糕,安静几息,也忍不住道:“我们都尝过,挺有用。”

阎清欢哭笑不得,听见门外一声尖啸,顺势望去。

又有只邪物企图入府,被镇厄司诛灭。

眉间掠起愁色,阎清欢眨眼,摒弃多余杂念,走向下一位伤患。

他心知肚明,粮食和药材总有耗尽的一天,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不知玄牝之门那边,究竟如何了。

*

青州边界,玄牝之门。

上古邪祟复苏,无数妖邪涌入洞穴,无一例外当场殒命。

阵术、符术、秘术、刀法、乐法……

诸多大能置身洞中,围作剿杀之势,任何活物入内不得。

困住上古邪祟的阵法,名为“立狱”。

立狱阵的阵眼,是玄牝之门。

白轻垂首,凝视震颤的阵眼。

他们已经收到孟轲传来的信报,知晓了容器一事。

她心中困惑消去大半,独独剩下一个疑问。

为何是江白砚?

江白砚自幼孤苦,常年耽于杀戮,虽说如此……

可若非玄同散人屠灭了江府满门,他哪会与邪修产生交集,以杀伐为生?

大昭有千千万万人,上古邪祟为什么偏偏选中江白砚?

玄同散人双眼猩红,似是失了神智,又像极度兴奋,长时间一言不发,问不出个所以然。

白轻抿唇,注视玄牝之门上的两道裂痕。

说是“门”,其实这个阵眼更像一面巨大的镜子,镜中混沌冥茫,是由邪气创造的小天地。

自从娘亲在大战中牺牲,白轻每年来此祭拜,对它再熟悉不过。

忽地,她听见“咔擦”轻响。

裂痕漫延,更多更密,她试图修复,奈何杯水车薪。

在场不止她一个阵师,所有人尽是面色沉凝。

立狱阵所需灵气巨大,他们只有一次重新设阵的机会——

在江白砚挣脱心魔境、斩杀体内邪祟的那一刻。

“能行吗?”

白袍男人沉声:“邪祟最懂人性之恶,由它设下的心魔……”

他话到一半戛然而止,皱眉不语。

“等消息吧。”

施敬承道:“那孩子……心性极强。”

在血与痛里长大的人,怎会是软弱怯懦之辈。

握刀在手,施敬承面色一凛。

只听数道脆响噼啪炸开,玄牝之门裂痕愈多,邪气破门,扑面而至!

熟悉的压迫感卷土重来,有人骇然惊呼:“邪祟……破阵了!”

邪气杀意腾腾,犹如浪潮侵身,欲将众人一并吞没。

施敬承挥刀斩碎黑雾,听白轻道:“不对……”

白轻凝神:“除了立狱阵……为何还有一道阵法?”

邪气凝作数条长须,以排山倒海的巨力挥上前来,施敬承拔刀斩断:“什么?”

邪气太浓,饶是他,也被压得耳畔嗡响、喉间腥甜。

“邪祟没完全出来。”

另一名阵师疾声道:“立狱阵里,有别的术法缚住了它。”

但这不对。

要想困住上古邪祟,必须启用当世最强的阵法。

立狱阵由四十九名最强的阵师齐力设下,有什么术法胜得过它?

众人惊疑不定,遽然间,视野暗下。

玄牝之门仍然伫立身前,他们所处的空间,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洞穴消散无踪,施敬承抬眼,已身处一片混沌中。

四下幽光明灭,好似一幅被墨渍打湿的画卷,处处弥漫雾气。

他面色如常,唯有双目沉沉。

邪祟被困在阵里出不来,于是反其道而行之,把他们拉入了玄牝之门内。

这里,是邪境与现实的交界。

“快。”

施敬承道:“从玄牝之门出去。”

这地方充斥邪气,不宜久留。

他堪堪说罢,脚下大地疯狂翻涌,化作一张生有獠牙的巨口,蓦地合拢!

渡厄刀横斜刺出,刀光如电,一击穿透邪雾。

不等他下一步动作,又有吞天噬地的邪潮四面涌来,叫人喘息不得。

白轻警惕屏息:“这里……”

她迟疑环顾四周:“我感受得出灵气,是除我们之外的气息。”

邪祟的老巢,怎会有灵气存在?

玄牝之门整整封印了十年,如果有别的生灵留在这里……岂不是忍受了十年邪气的侵蚀?

白轻没功夫细想。

邪气无尽,她不得有半刻分神,牵引灵线铺开,荡起莹白亮色。

整片小天地,都在与他们为敌。

冷风袭面,在她颊边割出道道血痕。

黑暗漫无边际,毫无征兆地,白轻瞥见一抹清光。

是灵气。

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人的灵气。

地面大震,如有怒涛逼近。

她侧目望去,骤然愣住——

白轻见到一把剑。

剑气破空,如白虹贯日,一瞬惊鸿。

持剑之人踏空行来,白衣翻飞,似刺破黑暗的刀锋。

在那人身后,竟是数以千计的影子,有男有女,似曾相识。

破天荒地,施敬承长刀一顿。

“敬承?”

与他视线交汇,为首的青年朗然笑开,眉目清隽,恰如旧年:“你为何来了?”

白轻认出他。

十年前,曾立下赫赫战功,却最终背负叛逃之名的剑客——

江无亦。

随他手起剑落,其他人影纷纷有了动作。

短短一刹,白轻听见藏地摄魂鼓的闷响,窥见苗疆的银月弯刀,也见到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来自四海五湖、南北西东。

恍然心下一动,她抬目眺望,穿过茫茫人海,捕捉到熟悉的红。

红袍女子凤目狭长,指尖勾连条条灵线,照亮琥珀色双瞳。

两相对望,女人扬唇一笑。

心口轰响,白轻低声:“娘……?”

于是她终于明悟,除却立狱阵外,缚住邪祟的是什么。

当年阵亡的将士们,从未转世投生。

纵使身死道消,人魂不灭。

十年来,数千亡魂长留此地,以身为阵,以魂为牢,以己身灵气,镇压了极恶的邪物。

他们殒命于此,甘愿化作最后一道屏障,托举起大昭千万人的生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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