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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对于江白砚的红衣, 孟轲很是满意。

“之前还不觉得……”

把他上下打量一遭,孟轲福至心灵:“皎月阁近日新制了适合男子的妆品,倘若让白砚用后四处逛逛, 能不能引来更多客人?”

施黛的思路被她带偏:“可行。”

模特当然越漂亮越好。

平日里的江白砚白衣楚楚, 俨然君子之风, 疏离感太强, 只可远观。

当下见他一袭红衣, 施黛默不作声, 偷偷望向江白砚的嘴唇。

很薄, 形状姣好, 是偏浅的嫣红色泽,不知涂上口脂, 会变成什么模样。

施黛只看一眼,迅速把视线摆正,问江白砚:“这衣裳,你觉得怎么样?”

江白砚睇向袖摆。

他没穿过这种颜色的衣裳。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江白砚很熟悉红衣。

他对繁复的色彩不甚上心,之所以穿白,全因江府尚在时,家中常为他购置白衫。

在模糊的记忆里,爹娘曾夸他貌若玉树, 适合着白。

然而白色最易污损, 一旦落血, 便成了红。

那时他们不会想到,数年后, 江白砚的白衣总被血和泥染得脏浊不堪。

其实他已衬不上纯粹的白。

物是人非,江白砚自虐般把这个习惯留下来。

身在衣庄, 江白砚静静思忖。

他对红色的印象,大多集中在滚烫飞溅的鲜血,不觉得多么特殊。

可看施黛的神色,她应当很喜欢。

细细回想,施黛的衣裙不少是绯色,每当她穿上,皆似蓬勃朝阳,灿灿然一片,惹人注目。

原来如此。

用施黛来做类比,一切困惑有了解释——

红色确实惹眼。

江白砚回答她的问题:“尚可。”

“那就选它?”

施黛说:“今天我买账。”

江白砚笑笑,应一声好:“多谢。”

正值佳节,施黛给施敬承、孟轲和施云声各买了新衣,顺便为阿狸戴上一顶毛茸茸的小圆帽。

用的是在镇厄司得来的薪水。

在孤儿院长大,施黛从小得到的新东西很少。

衣服要么源自捐赠,要么是孤儿院其他孩子的旧衣。毛巾牙刷一类的日常生活用品算是齐全,但仅此而已。

没用过化妆品,甜点是奢侈的食物,更不用提价格高昂的相机和手机。

因此,靠兼职赚到钱后,施黛有了个隐秘的爱好。

用挣来的工资,买些负担得起的小物件。

比如给自己买个巴掌大的蛋糕,或是为孤儿院里的弟弟妹妹送份生日礼物。

诸如此类的欢愉令她满足,仿佛心底空荡荡的一角得以填充。

施黛总是很容易感到开心。

得到姐姐相赠的象牙白圆领袍,施云声火速脱下那件明黄外衫,避免自己成为施府里的第三只孔雀。

换上女儿买来的新衣,施敬承理好衣襟,立于衣庄一侧。

孟轲见他沉吟,挑眉问:“怎么了?”

“黛黛为我买来蓝袍,今早束发的发带却是浅白。”

施敬承拈起架上一条宝蓝竹纹锦带,轻声道:“依夫人所见,这条可合衬?”

他生得温润清绝,眉间沉淀刀客的浩然之气,温言细语,如清风吹拂竹林。

孟轲很吃他这一套,将发带与衣袍的颜色认真对比:“正好搭得上。”

说罢勾勾手指头:“去里间,我为你绑。”

施云声:……

不是很懂。

施黛:……

她爹只是想在娘亲面前秀一秀新造型,再让她帮忙束个发,他能有什么坏心思。

沈流霜轻抚下巴:“我觉得,这是蓄谋。”

施黛笑着打趣:“毕竟是上元节一霸。”

说话时,她望向施敬承驻足过的置物架。

子衿阁做的是布料生意,不卖翡翠珠钗,发带倒挺多。

下意识地,施黛想起江白砚。

他今天着白衫,发带却是用了深黑,这会儿换上红衣,既有凝绝的内敛,也有艷丽的张扬,搭配正好。

他想试试其它颜色的发带吗?

念头一闪而过,施黛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

她怎么处处想着江白砚?

“这个。”

沈流霜的关注点与众不同,拿起架上一团红:“云声能用。”

看清她手里的东西,施云声眉头皱起。

是个被织出眼睛嘴巴的帽子,头顶两只耳朵,红得晃眼。

江白砚的红衣色泽偏深,美得极具侵略性,而此物给人的感觉,可以用两个字概括。

喜庆。

施黛:是虎头帽!

在大昭,虎头被看作英武剽悍的象征,给小孩戴上虎头帽,可以辟邪祛病。

施云声年纪大了点,但……

有谁不爱摆弄家里的小孩。

施黛眼珠微亮,和沈流霜一起侧过头去。

施云声:?

施云声后退一步:“等等……”

反抗未果,双手无力扑腾几下,施云声最终被套上虎头帽。

两只半圆形的耳朵竖在头顶,下面是圆眼睛和大张的嘴巴,因梳有高马尾,帽子被顶得老高。

剑眉沉沉下压,施云声的黑眸亦是浑圆,脸颊微红,表情呆呆。

施黛的感叹发自真心:“可爱。”

沈流霜捏了捏其中一只耳朵:“可爱。”

施云声暗暗磨牙。

比起出来逛街,他宁愿不眠不休练刀三天三夜。

施敬承和孟轲出来,恰好见到这一幕。

孟轲没憋住笑:“这是谁家的小孩?虎头虎脑的,真精神。”

施敬承抚上刚被扎好的新发带:“虎虎生风。”

施黛笑嘻嘻,揪起帽上两只耳朵轻轻晃:“云声,新的一年如虎添翼。”

在子衿阁购置好几套新衣,托店家送去施府,施黛行出正门,睫毛上落了片轻飘飘的白。

她仰头,果见天边墨云冷月,降下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长安这几日时常落雪,地上积雪未消,施黛踩上去,听得一声窸窣轻响:“下雪了!”

“上元节,就得搭上一场雪。”

孟轲优哉游哉:“花灯映雪,景致最佳。”

天色暗了个彻底,相较于傍晚,街头行人摩肩擦踵,热闹得多。

人山人海,小孩最容易走丢,施黛习惯性伸手,牵起施云声手腕:“去买花灯吧?”

花灯铺子不必刻意去找,街头巷尾随处可见。

几人挑了个最大的摊点,堪堪站定,见到几张熟悉的面孔。

“咦?”

统领未司的副指挥使殷柔双手环抱:“指挥使,孟老板。”

目光一转,落在施黛等人身上,殷柔两眼弯弯:“来逛灯会?”

在她旁侧,白轻娉婷而立,笑意温柔。

两人的冬裙一红一白,头顶都挂着个狰狞的兽脸面具。

施黛寒暄几句,眸光一动,瞥见她们身后的人影。

小山般健硕的僵尸探出头来,带着坐在它肩头的宋凝烟。

然后是一张冷峻的脸,头顶两只犬耳悠悠晃,是傀儡师小黑。

紧随其后,传来柳如棠生龙活虎的声音:“好巧,你们也——”

柳如棠蹦出东北口音:“哎呀娘呀。”

缠在脖颈上的白九娘子:“嚯!”

柳如棠再三确认,自己没看错。

她知道今天过节,所有人整衣敛容盛装打扮。施黛的衣着在她意料之中,可……

为什么连江白砚也穿了红色?

请老天爷原谅她的胡思乱想。

红衣配红裙,好像喜服。

般配。

柳如棠嘴角轻抽,没压住疯狂上扬的笑。

猜到她展露笑意的缘由,沈流霜眼神定定,逐渐犀利。

原来如此。

难怪她早有预感,觉得柳如棠这人有猫腻。

除却他们,还有好几个镇厄司同僚在。

施黛逐一打了招呼,好奇道:“你们一起来的?”

“是啊。”

殷柔肩头停着只色彩斑斓的小虫,因她开口,振了振透明的翅。

轻拂它翅膀,殷柔一笑:“人多热闹。”

“上元是团圆的日子嘛。”

柳如棠道:“镇厄司聚有天南海北的人,今晚大多回不了家。副指挥使邀我们一同出来过节,相互做个伴。”

有的无父无母、孤家寡人,有的远行千里,与亲人遥遥相隔。

都是同生共死过的战友,即便没有血脉相连,彼此也生了厚重的情谊。

施黛张望一圈:“阎清欢没在?”

阎清欢从江南来,在长安举目无亲,以他的性格,对灯会必然有十二分的兴趣。

在人堆里,施黛愣是没找到他。

“我们邀请过他。”

柳如棠答:“他说有约在身,或许和别的朋友在一起吧。”

她话锋一转,似是随口提起:“江公子穿红衣服,我头一回见到。”

衣服是她买的,施黛与有荣焉:“好看吧?”

柳如棠当然点头:“你的红裙子也很漂亮。”

正为她挑选花灯的陈澈动作微顿,侧来一双黑沉沉的眼。

下一刻,被柳如棠戳了戳手臂,听她小声嘟囔:

“待会儿我们也去衣庄逛逛?把你衣裳给换了,谁上元节一身黑的。”

陈澈性子糙,黑衣黑发带,怎么简单怎么来。

见他投来视线,柳如棠赶忙道:“你别想太多,我没打算给你买新衣裳!只是你走在我身边,总要有一件衣服撑场子。”

陈澈沉默一瞬,低声笑道:“好。”

他个子高,手指长,递来一个灵蛇状灯盏:“这个喜欢么?”

柳如棠欢喜接下,白九娘子半眯起眼,嘶嘶吐信。

小伙子,算你识相。

殷柔选好她的第九个花灯:“这是给绿绿的。”

每回放灯,这人皆要给她的蛊虫们各求一盏。

白轻习以为常,帮她提上其中四盏。

小黑手里是另外四个。

“放花灯是上元的重头戏。”

施黛给施云声解释:“等我们买了花灯,去河边把它放进水里,与此同时许下心愿,说不定能成真。”

施云声:“真的?”

很朴实的问题,答案毫无疑问是“假的”。

施黛笑笑,温声哄他:“看运气吧。许愿的人太多,天道只有一个,听不过来。”

她怀里的阿狸摇摇尾巴。

世上没有心想事成的道理,天道有常,不可能天上掉馅饼。

向上天祈福,不过是人族自我慰籍的方式。

要真能随心所欲实现愿望的话,它也不至于被天理死死压制,没法向施黛透露灭世之灾的关键信息。

戴着一顶由施黛挑选的白色小圆帽,阿狸唏嘘叹气。

“不管怎样,虔诚许愿总归没错。”

施黛道:“你看看,喜欢哪个花灯?”

施云声眼珠骨碌碌地转。

花灯造型千姿百态,他对华美的多角纱灯不感兴趣:“为什么没有狼?”

人们放花灯是图吉利,狼是恶兽,自然被排除在外。

施云声和狼一起长大,体内尚有一颗狼的妖丹。

施黛想了想:“因为狼形的花灯很难做啊。你看,它们长得威风,有利齿和长毛,神态也不容易模仿——稍微做差一点,就变成狗狗了。”

施云声神情出现微妙的凝固。

想起一两段不可告人的记忆,他没再纠结,迅速结束话题:“知道了。”

别说花灯,连某些真狼都有可能被认作小狗。

把记忆埋进心底,他目光逡巡,最终停定。

施黛看去,是只圆滚滚的兔子。

连沈流霜都露出罕见的诧异:“你喜欢兔子?”

“还行。”

施云声毫不犹豫:“兔子很好吃。”

不愧是小狼的思维逻辑。

施黛一笑:“好好好。明天让厨娘做兔子肉吃——姐姐选什么?”

沈流霜拿起一个五角绢灯:“这个。”

灯身简约流畅,绘有墨林修竹,随性不失风骨。

是沈流霜会一眼看中的风格。

施黛颔首,朝身旁望了望。

孟轲和施敬承被镇厄司同僚们团团围住,似乎在教导修炼的技巧。

面对旁人的讨教,施敬承一向全盘相授。

江白砚站在摊前,不知在想什么。

施黛向他靠拢一步:“你喜欢哪种灯?”

江白砚抬头。

无论身处多热闹的场合,当他沉默无言,总显出几分厌世的冷寂。

一抬眸,冷意消散大半,双瞳盈满烛火,似万点碎金,把面部轮廓勾画得凌厉又冶艳。

“我对花灯所知甚少。”

他开口,语调温驯纯然:“你可否为我挑上一个?”

和施云声一样,江白砚也是数年来第一次过节。

施黛没多想,仗义点头。

“这是白象灯,象征海晏河清。”

她一边扫视,一边耐心介绍:“下一个……”

视线落定,施黛抱起一个描画有七彩纹饰的鱼灯。

“鱼的寓意很吉利,年年有余。”

她展颜道:“要它吗?”

鱼灯个头不小,色彩斑斓,用了特殊的工艺,内里固定的竹篾能左右晃动,模仿彩鱼摆尾。

江白砚道谢接过,低声笑了下。

“你来我往。”

见他收下,施黛心情更好:“你也帮我选一个?”

五花八门的灯盏看得她眼花,拿起这个,又觉得另一个更好,做不到断舍离,快被激出选择恐惧症。

不如让江白砚帮她挑一挑。

他会选择什么样的花灯,施黛很好奇。

把鱼灯提在左手,江白砚垂下眼去。

往施黛怀里蹭了蹭,阿狸悄悄觑他的神情。

红衣生艳,倘若气势不够,便是俗气。

江白砚把这身衣服撑得极好,只是……

当他收敛笑意,衬着满身绯色,不似端详花灯,像在看一具即将被剖开的尸体。

是一种含蓄的疯,很有话本里一言不合就杀人的反派气质。

江白砚探出右手。

指尖微凉,触上一团亮色。

花灯不大,灵巧玲珑,头顶两耳直竖,脸上被做出几根细长的胡须,像是——

猫。

心中有古怪的感觉飞速闪过,施黛问:“为什么是猫?”

江白砚毫无异样,提起猫咪花灯,眼底一片坦荡:“像你。”

施黛微怔:“哪里像?”

江白砚缄默不语,似在思考。

一息后,他眼尾轻挑:“或许……都爱吃鱼和打盹?”

语调很轻,噙着玩笑似的揶揄。

在家里,她的确每天睡到最后一个到膳厅,对此很有自知之明。

从江白砚手里抱过灯盏,施黛噗嗤一笑,煞有介事:“好眼力,江白砚火眼金睛。”

在摊前选好灯盏,施黛拉着施云声的手,和镇厄司同僚们一道前往河边。

夜色已深,月悬一线,皎然如水。

凤凰河停有无数画舫船舶,船火映入水间,与街边灯辉缀连成片,晕出迷濛弧光。

已有不少花灯顺水而下,漂往视野无法企及的远方,千灯万盏,如银河倾泻。

河边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人影,多是举止亲昵的年轻男女。

施黛帮弟弟把花灯点燃:“想好愿望了吗?”

接过她递来的白兔子,施云声认真思考。

正沉下眉峰,突然听见一道似曾相识的童音:“云声——施云声!”

施云声僵住。

施黛没听过这个声音,把来人的身份猜到八九分,循声转头。

不远处站着个六七岁的男孩,一手牵着像是他爹的年轻男人,另一只手上,捧着盏气势十足的龙灯。

与之相比,施云声的兔子乖巧又可怜。

施云声面无表情,大脑空白。

男孩两眼发亮,对爹娘激动道:“是他!这就是给我们带点心的新同窗!”

好巧,在这里遇见他。

新同窗抱了白胖胖的兔子灯,还戴着很可爱的虎头帽。

和印象里一样,是个温柔的好人,他果然只是看上去冷冰冰的。

——喜欢兔子的小孩,怎么可能坏?

施云声:……

摸了摸手里的灯,又碰一碰头顶的帽,他卡壳在原地,有源源不断的热气涌上来。

“这孩子害羞了。”

男孩的父亲爽朗大笑:“多谢你送浩然的鲜花饼。我们和他商量好了,明日给你带些回礼。”

施云声讷讷点头:“嗯……好。”

施黛小声:“记得说上元安康!”

忍着脸上火烧般的温度,施云声音量渐小:“上元安康。”

男孩正色凛然:“你也是。”

他记住了,新同窗性格腼腆,和人说话要脸红。

他以后一定好好帮施云声习惯学堂,不让这位好同窗受欺负。

李浩然究竟误会了什么,施云声两眼放空,不愿去猜。

他只知道兔子坏,老虎也坏。

男孩很快告辞离去,施黛遥望他的背影感慨:“你同窗真热情。”

她笑眼盈盈,碰一碰施云声胳膊:“好啦,愿望怎么样了?”

尚未从方才的冲击里回神,施云声双目恍惚。

愿望是——

让李浩然忘掉今晚发生的一切。

或者等他明天一觉醒来,兔子变成力拔山兮的猛兽,带着兔子灯的地位水涨船高。

不对。

心烦意乱,施云声定定凝望河面。

河水随风荡开层层涟漪,像把他心口也捋出一圈又一圈。

施云声很少去思忖,自己想要什么。

与狼群生活时,他本能地保命活下去,后来回到施府——

他想要刀法精进,成为和父亲一样的强者。

他也想尽快化解体内的妖丹,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族。

可想到最后,脑子里只剩下身旁的这些人。

撇了撇嘴,指腹蹭过兔子灯的耳朵,因靠近火光,滚烫发热。

施云声在凤凰河边蹲下,如施黛所说的那样,把灯盏放入水中。

刀法他自己能练,妖丹也总有一天消散。

他想不出天花乱坠的话语,只希望上天保佑家人平平安安。

兔子入水,左右轻晃,一息冬风掠过,将它推向远处。

施黛问:“许了什么愿望?”

才不告诉她。

施云声别开脸,轻哼一声:“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施黛惊讶:“你还知道这个?”

施云声语气幽幽:“我是小孩,不是傻子。”

他姐姐才是笨蛋。

沈流霜帮他扶好被风吹乱的虎头帽,打趣道:“该不会是,让兔子变成猛兽吧?”

施云声耳朵骤热:“才没有!”

施黛笑个没停,也把河灯推入水中,许愿之前,没忘记双手合十的仪式感。

她的愿望很简单,希望大家平安顺遂,灭世之灾被顺利化解。

施黛平素灵动明快,此刻阖上眼,白皙脸颊掩映月色,如雪压枝头,恬然疏淡。

视野黢黑,她察觉不到旁人的视线,睁开杏眼,才见江白砚的鱼灯也入了水。

和她的猫距离很近——

因为鱼灯后放,晃眼看去,倒像是它在追着猫咪咬。

这鱼看起来好凶。

很不合时宜地,施黛笑出声。

江白砚侧头问她:“为何要笑?”

施黛一手托腮和他对视,做了个故意吓唬的表情:“你的鱼灯靠太近,当心被我的猫吃掉。”

江白砚眨眼,黑瞳像月下沉静的湖水,倏而泛起清漪。

他声线轻缓,带出散漫的倦懒,似在笑:“吃掉也好。”

施黛:“嗯?”

她没来得及问下去。

身后不远处,响起一阵突如其来的喧闹。

回头一望,原来是凤凰河边的灯谜活动开始了。

“猜灯谜?”

宋凝烟坐在僵尸肩头,长长打个哈欠:“有奖励吗?”

“当然有。”

殷柔摩拳擦掌做好准备:“这次一定要猜对一个。”

白轻轻叹口气,笑得纵容:“去吧,我陪着你。”

殷柔生在苗疆,对中原文化知之甚少,猜灯谜一个没对过,年复一年,愈挫愈勇。

轻挑眉梢,白轻对身前的高挑青年道:“你也去试试?写过话本子,猜灯谜不在话下吧?”

人族的消遣方式,古怪又无聊。

小黑点头:“我试试。”

柳如棠的心思没在灯谜上,眼神跟着河里的花灯跑。

她看得清清楚楚,施黛闭眼后,江白砚把鱼灯推向她的灯边。

一猫一鱼,吃与被吃。

看过的话本剧情历历在目,柳如棠觉得,她再想下去,就不太礼貌了。

施敬承身形挺直,立于孟轲左侧,看清第一道灯盏上的字迹。

【脚小腿高,红帽白袍。】

一串意味深长的沉默。

数只眼睛同时挪移,默默看向戴虎头帽的施云声。

他在子衿阁里新换上的袍子,恰是一件白衣。

施云声:……

施云声心如死灰,问他姐姐:“它是不是在针对我?”

“不是针对。”

施黛:“你个子小,腿不高。”

人言否?

施云声不敢置信地睁圆眼。

镇厄司众人迟疑的功夫,已有旁人答了正确答案“丹顶鹤”。

第二盏花灯随之绽开。

【坐是坐,立是坐,行是坐,卧亦是坐。】

这个灯谜施黛曾经见过,答案是“青蛙”。

但——

又是沉默。

数只眼睛再度挪移,默默看向坐在飞僵肩上的宋凝烟。

这人把僵尸当作代步工具,哪怕将所有人的记忆搜刮一遍,也全是她懒散坐立的姿态。

宋凝烟:……

卧在床上,她是用躺的。

想反驳,可是好累,宋凝烟决定闭目小憩。

殷柔有感而发:“有些地方,明面上叫镇厄司。”

白轻若有所思:“实际可能是珍禽苑。”

他们这儿甚至有野犬、白蛇和毒虫。

施黛怀中还躺了只狐狸。

抱着阿狸,施黛笑得眉眼一弯:“下一题来了。”

她说完挪动步子,靠近江白砚,小声道:“你还习惯吗?”

施黛记得,江白砚不喜欢热闹。

从小有那样的经历,他独处久了,很难热衷于与人交谈。更早时候,江白砚拒绝过镇厄司的每一次庆功宴。

置身于吵吵嚷嚷的喧哗声里,他大概很不适应。

虽说她觉得热闹不是坏事,但江白砚不喜欢,施黛不会强求。

施敬承正在为镇厄司的小辈们答疑解惑,短时间脱不开身。

“要不,”施黛压低声音,“你、我、流霜姐姐和云声,四个人先去别处逛逛?”

沈流霜抬眉看来。

四个人?

施黛想邀江白砚去哪儿?他们不打算在人多的地方待?对了,上元节也是男女相会的节日……

沈流霜凝神思考。

她和云声,不去是不是更好?

心底暗啧,沈流霜瞥一眼江白砚。

她如今对江白砚,是看哪儿都顺眼,看哪儿又都不顺眼。

觉得他剑意杀气太重,转念一想,这才是真正所向披靡的剑术。

觉得他长相太招蜂引蝶,可唯有这般,方与施黛相衬。

想揍他,又不得不帮他。

沈流霜闭了闭眼。

“你们两人一起,也行。”

沈流霜道:“我想同云声……”

实在编不出合适的理由,沈流霜略显艰涩:“探讨刀法。”

施云声:?

你在说什么?认真的?

“我昨日参透一套刀法,恰巧云声问起。”

沈流霜面不改色:“我和他谈论刀法,你们听着无趣。不如分两路吧。”

——黛黛,机会自己把握,姐姐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施云声:?

平心而论,和沈流霜交流切磋,他很感兴趣,不会拒绝。

可是……什么“昨日参透一套刀法”,他压根没听说过啊!

没料到沈流霜这样说,施黛愣了愣。

上元节过了大半,他们放完花灯,再没有重要活动。

剩下的,顶多是走走逛逛。

分开的话……也行?

沈流霜和施云声探讨刀法,她在一旁叽叽喳喳,反倒打搅他们。

施黛看向江白砚:“你可以吗?”

沈流霜暗自冷呵。

这臭小子求之不得。

江白砚:“嗯。”

于是一锤定音。

瑟瑟冷风里,沈流霜亲眼目送施黛和江白砚离开。

施云声表情复杂:“你参悟了什么刀法?”

他对这个很在意。

沈流霜:“刀法?谁上元节还说刀?人生在世,要懂享受。”

两眼猛地睁圆,施云声瞳孔颤颤,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

骗、骗小孩?

“刀法明日教你,今晚剩下的时间,不提那个字。”

眼尾挑起一道纤长的弧,沈流霜懒洋洋扯了下嘴角:“上元节,带你去逛好吃的好玩的。”

她轻捏身前圆圆的虎头帽:“走不走?保准有趣。”

大人的心思好难猜。

肚子咕噜噜叫了叫,施云声终究没抵挡住诱惑,故作沉稳:“走。”

*

施黛自己也没搞懂,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怎么成了她和江白砚两个。

没记错的话,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逛街。

“刚刚在河边,”施黛笑了下,“你很想走?”

江白砚没否认:“嗯。”

他也笑笑:“多谢。我还以为,你会劝我同他们说些话。”

“……是打算劝的。”

施黛诚实说:“但想了想,这不就像逼我去练剑一样么。”

她对练剑没兴趣没天赋,正如江白砚对社交兴致缺缺。如果谁死皮赖脸劝她学剑,施黛铁定心烦,把那人拉进黑名单。

更何况,性格是骨子里的习惯,哪会因为她三言两语改变。

顿了顿,施黛补充:“而且……你好像不大开心?”

江白砚喜怒不形于色,她只能从他时而晦暗的眼神里,窥见一分端倪。

身处凤凰河畔,他眸色黑沉,里面是施黛看不懂的情绪。

“怎会。”

江白砚喉音清润:“不习惯太多人罢了。”

这话三分是真,七分是假。

他的确厌烦喧嚣,今时今日在乎的,却并非这个。

——直至现今,江白砚仍清晰记得河边的景致。

施黛性情讨喜,人缘颇好,遇上谁,总能说上一两句话。

她与人交谈的神色悠然自若,颊边含笑,被灯火映出眼中的流光溢彩。

在画境中的滞涩感卷土重来,沉积在他心口上,如同一场暴雨将至,乌云覆了满天。

想让施黛那样看着他。

只看他,永远看他。

可她的笑意与善意给予了太多人,待他并无特殊。

有一瞬间,江白砚生出将她藏起来的念头,让那双眼里再容不下别的物事。

“吃过元宵,花灯也放完了。”

施黛兴致盎然:“去找点小吃吧?长安街头的美食特别多。”

江白砚:“你想吃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

施黛抬起下巴:“好吃的太多,挑不过来,讲究一个缘分——”

她想继续小嘴叭叭,一人从她和江白砚中间走过,让施黛的嗓音一时顿住。

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几乎全出了门,长安城再大,容纳这么多人,也稍显拥塞。

尤其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人潮汹涌的西市。

“好多人。”

施黛抱紧怀里的小狐狸:“我们离开西市,去别处吧?”

这里熙熙攘攘,连说话都听不大清楚。

是不是应该靠得近点儿?她和江白砚隔着段距离,不时有人见缝插针凑过来,把两人分开,遮挡视线。

施黛需要时时紧盯着他,才不至于被人群冲散。

又是几个年轻人风风火火地走过,施黛刚要避让,忽觉身侧微风袭过。

是熟悉的冷香。

一角衣袖轻拂她掌心,紧接着,是冰凉的温度。

彼此错开更远之前,江白砚握住她的手。

准确来说,是指尖。

他只轻轻一拉,施黛便下意识靠拢,撞到江白砚肩头,又飞快移开。

心跳乱了一瞬。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温润有礼,听不出情绪:“这样不会被分开。”

江白砚问:“可以吗?”

施黛:“……”

施黛:“嗯。”

她一个字出口,尾音轻颤——

得到允许,江白砚指腹上移,顺着她的指尖游移。

最初是试探般的触摸,渐渐成了食髓知味的入侵,途经指骨,缓慢抚上她掌心。

绝非正常的牵手,甚至超越了暧昧的范畴。

难以形容这种感受,肌肤相贴,温度相融,仿佛一条攀沿而上的蛇,汲取她的温度。

偏生江白砚的动作极其生涩,每一寸的前进都小心翼翼,像懵懂纯稚的小孩。

他很轻地问:“施小姐,是这样?”

心绪迷乱,竟叫了以往惯用的称呼。

施黛心里亦是乱糟糟,想起画境里的那个拥抱。

江白砚不懂如何牵手,也不明白两手交握的触感,所以才毫无章法地四处搌转吗?

眉眼低垂,江白砚呼吸微乱。

西市嘈杂不堪,他却听见自己心跳的声响,鼓点般密密麻麻砸落。

像抚摸一块绵软的温玉,他贪婪地收紧,身体本是冰冷,逐渐染上施黛的热。

两人相贴的地方,处处漫开抑制不住的颤意,令他心尖发烫。

这让江白砚想起第一次杀死仇人的情形。

他费去不少功夫找到一名黑衣杀手,当剑锋刺入那人胸膛,江白砚脊骨战栗、心跳加速。

嗅到浓郁血腥气,无法言喻的欢愉将他裹挟,在之后,他心觉百无聊赖,将对方剥皮拆骨。

今时今日的感受,与那日如出一辙。

甚至于,心脏跳动的频率更快更凶。

不同的是,当天江白砚肆无忌惮,碾碎了那人的每一根骨头,因他的惨叫低笑出声。

此刻却是连用力都不敢,如蹒跚学步,勾着她缠磨。

不够。

手臂上的刀痕生生作痛,雀跃着央求更多。

……不对劲。

施黛想。

江白砚握手的方式很不对劲,近乎于胡乱轻蹭,肌肤相接,他指尖在颤抖。

忽而想起什么,江白砚垂下眼。

拇指生有薄茧,触感粗粝,像是好奇,划过施黛手心。

猝不及防,过电般的痒窜上整条手臂。

她下意识缩手,却被江白砚牢牢桎梏,退却不得,紊乱呼吸声里,听见他的轻笑。

眼底盛满灯火迷蒙的剪影,因着笑意,勾出惑人弧度。

江白砚轻声问:“怕痒?”

他是故意的。

耳尖发热,施黛略略一怔。

然后较劲般张开五指,反手握住他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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