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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还要。

辨清这两个字, 施黛尾椎骨的位置窜上若有似无的麻。

她下意识挪开目光,不与江白砚对视,又觉得遮遮掩掩实在太怂, 干脆直勾勾对上他的眼。

江白砚的神情柔润静谧, 堪称无辜。

然而仔细去看, 桃花眼不着痕迹地一勾, 哪有半分疼痛委屈的样子。

反倒像条艷丽又危险的蛇。

施黛被蛇的长尾缠住, 朝它靠拢。

她暗捻指尖, 按捺不稳的心跳, 朝伤口再次吹了吹。

这次的气息柔和悠长, 如轻纱覆下,久久不散。

待她抬头, 江白砚垂眸轻笑:“多谢。”

施黛摸一下发热的耳朵:“不用。”

江白砚的伤势不严重,涂好药膏后,放下衣袖将其遮挡。

这样的小伤,过去他连药都懒于去上。

这边忙活完了,施黛看向另一边:“你们商量得如何了?”

等江白砚擦药时,她听见身后几人在讨论下一步的打算。

施云声睁圆黑眼珠,直愣愣盯在江白砚身上。

他恍惚参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明悟,出于本能地觉得, 在今天见识到了何为心计。

大人很可怕。

沈流霜双手环抱, 眉眼低沉。

有谁口口声声喊疼, 却始终惬意含笑的?江白砚这臭小子,连演戏都格外拙劣。

施黛不可能看不出来, 而她并未推拒。

……行吧。

沈流霜半阖上眼。

“没商量出个所以然。”

百里青枝面带疲色:“只能试着到处走走,去找宋庭和阵眼。”

“我还有个法子。”

沈流霜道:“支撑这么大的幻境, 极度消耗体力。一段时间后,待凶手趋于虚弱,对幻阵的掌控减轻——”

她轻挑眉梢:“我们可以用蛮力,硬碰硬直接破阵。”

把幻境捅出一个窟窿,简单粗暴但有效。

当然,要等幕后之人的气力损耗大半、难以维持幻境才行。

“这个可以。”

聂斩摩拳擦掌:“我的灵气充沛得很。”

“不过,”施黛说,“百里箫和百里良的死,大约隔了半个时辰。凶手杀人的速度这么快……”

施黛皱眉:“他想杀多少人?”

这句话无端叫人毛骨悚然,百里青枝脸色一变,攥紧沈流霜胳膊。

“而且,那家伙实力很强!”

回想起黑袍人,聂斩心有余悸:“居然能一招击溃我的飞剑,他到底什么来头?他就是传说中的斩心刀?”

秦酒酒低头,觑向自己的银质小剪。

黑袍人同样打散了她的皮影。

“宋庭说,斩心刀大概率是官门中人。”

施黛想起之前没来得及出口的疑问:“斩心刀出现在二十年前……阎清欢,那位溺水身亡的刺史,是什么时候上任的?”

阎清欢一怔:“好像也是二十多年前!”

沈流霜听懂她的意思:“你觉得,刺史是斩心刀?”

“不是‘觉得’。”

施黛扯了下嘴角:“是线索太少,只能往或许有关联的两者上靠。”

把刺史和斩心刀联想起来,居然还真说得通。

“阎清欢说过,刺史刚正不阿,是个正派的好官。”

施黛道:“也许刺史并非斩心刀本人,但按这个逻辑推导,他一定和斩心刀认识。”

由此,斩心刀能够通过卷宗上的旧案除凶。

“可是,”施云声插话,“刺史十几年前就——”

陡然想通了端倪,小孩飞快眨一下眼。

“刺史十几年前就去世了。”

阎清欢悟了:“今天的凶手是为他报仇?”

施黛打个响指:“对啰。”

斩心刀这条线索,和百里家毫无牵连。

从很早之前起,施黛就在思考,尸体上竖直刀痕的意义。

“斩心刀杀人,向来一刀毙命,不留痕迹。”

施黛说:“今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和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完全不符。”

沈流霜“嗯”了声:“像在报私仇。”

囚车巡游、宣告罪名,幻境里的一切,都有昭然若揭的惩处意味。

“综上,我有三种猜测。”

施黛说:“第一种,刺史是斩心刀本人,十几年前被百里家谋害至死,他的亲眷或好友继承了‘斩心刀’的名号,这些年代他行侠仗义。”

“第二种。”

施黛比出两根手指头:“刺史与斩心刀关系密切,通过刺史,斩心刀得以阅览卷宗。后来刺史被害,斩心刀今夜来寻仇。”

“第三种,是我们最开始的设想。”

施黛说:“斩心刀认识死去的百里策夫妇,这回是给他们报仇。”

“崔大人,斩心刀……”

百里青枝若有所思:“受过崔大人恩惠的百姓不少,当年他过世,的确有很多人义愤填膺,觉得坠湖不是意外。”

施黛:“崔大人?”

“那位刺史,名为崔言明。”

百里青枝笑笑:“他上任时,你们还没出生呢。”

她撇下眼,粗略回忆:“是个好官,连我爹娘都赞他一心为民、铁面无私。”

算算时间,当初的百里青枝只有十岁上下。

“斯人已逝,想这些也没用。”

百里青枝随手拢好耳边碎发:“我们选个方向,往前走?”

秦酒酒点点头,手中银剪倏动,剪出一片圆形的黑影。

随她默念法诀,皮影腾空而起,高高悬于她头顶。

“这样。”

被其他人齐齐注视,秦酒酒赧然垂头:“容易被其他人看见。”

她的话一直很少,初看略显冷淡,其实……

觑见秦酒酒耳朵上的薄红,施黛想,这姑娘大概只是过于内向,不擅长与人交流。

“这主意不错。”

聂斩乐道:“跟放风筝似的。”

几人说走就走,没多停留。

血池地狱处处是水洼,散发腐败的腥臭。

施黛盯着遍地的红色液体:“这些是纯粹的血水吗?”

不远处更深的水池里,每团人影都在奋力挣扎,很痛苦的样子。

秦酒酒把一张皮纸探入水洼,无事发生。

再扔进水池,竟见水面冒出一个个沸腾般的泡泡,将皮纸迅速吞没,溶为粉屑。

“离血池远些。”

沈流霜道:“池里的血水,许有腐蚀效用。”

“我就知道。”

聂斩嘴角一抽:“地狱里的酷刑,不可能让人好过。”

被宣告即将死在血池地狱的百里瑾,该不会已经被蚀去半层皮了吧?

想想就疼。

聂斩龇牙。

浅水洼无处不在,施黛提起裙边。

她对地上的污血不甚在意,心思全在案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和沈流霜说着话。

少女仪态轻灵,直肩薄背,上提的裙摆翩跹轻荡,露出纤细脚踝。

她有意避开血水,时而踮起脚尖灵活跳起,红裙似蝶翼舒展,脚腕是白玉般的枝。

江白砚只看一眼,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不看她,施黛的嗓音仍在耳边,字字句句如珠帘清脆作响,伴随雨后栀子花的香。

“我觉得,叶夫人也怪怪的。”

施黛对沈流霜小声道:“她看上去太害怕了,作为当家主母,她经历过不少事吧?”

相较之下,百里青枝虽然也面带惧色,但总归保持了镇定,瞧得出问心无愧。

叶晚行嘛……状态和魂不守舍的百里瑾差不多。

而百里瑾,是凶手的复仇对象之一。

“青枝姑姑。”

施黛问:“叶晚行和百里泓,是什么样的人?”

“二哥二嫂?”

百里青枝正聚精会神躲开水洼,不弄脏裙摆:“很好啊。你们见过二嫂,她很温柔吧?二哥待人也和善,就是太痴迷刀法,整天练来练去,不怎么着家。”

“听说泓伯父的刀法天赋不高,但非常刻苦。”

阎清欢适时补充:“这些年里,他全心苦修刀术,已是江南第一刀了。”

这是个为了闭关,连侄女归族都不露面的人。

施黛低低应了声,忽听身侧有人唤道:“青枝小姐!”

熟悉的声线。

循声望去,远处立有三道人影。

青儿面色灰白,裙上沾满暗红血渍,见到他们,激动得两眼泛红。

她身旁是个高瘦的中年男人,五官平平,施黛没见过。

男人背着叶晚行,后者面若死灰,眼眶通红。

“二嫂!”

百里青枝大惊:“你怎么了?”

“青枝小姐。”

男人讨好地笑:“夫人崴到脚,险些跌进水池——腿上沾了些池里的血水。”

血池有腐蚀作用。

百里青枝一个哆嗦,赶忙道:“怎么样了?擦过药吗?沾到的血水多不多?”

她说罢上前,小心翼翼撩起叶晚行裙摆,倒吸一口冷气。

叶晚行应是一条腿入了血池,半边小腿被灼得发红,露出几块斑驳血肉。

“我们身上没有药膏。”

男人转头,看向秦酒酒和聂斩,焦急道:“两位仙师可有伤药?”

阎清欢低声为施黛等人介绍:“这是百里氏的管家。”

施黛目光一动。

说起斩心刀已近中年时,阎清欢提到过他。

名字是谢五郎,和斩心刀的年纪对得上。

——其余几个百里家的中年人,全死在幻境里了。

聂斩是个热心肠,掏出瓷瓶递给百里青枝:“用这个吧。”

血池地狱空旷无垠,为给叶晚行擦药,众人寻了个还算干净的空地。

百里青枝蹲在她身前,火急火燎,打开盛药的瓷瓶:“怎么这样不小心?”

千金大小姐不懂上药的法子,懵然一瞬,她把瓷瓶交给青儿。

叶晚行疼得说不出话,冷汗涔涔。

“我、我也不清楚。”

青儿颤声:“我与夫人被传到一处,她不知怎地,没看清脚下……”

管家谢五郎看着干着急:“别说了,快上药吧。”

施黛走累了坐在一边,静静端量叶晚行的神色。

她显然是疼的。大族贵女没受过苦,被青儿擦过伤处,浑身颤抖。

疼痛之余,叶晚行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像是恐惧、绝望、恼恨交织在一处,近乎歇斯底里。

她为什么害怕?

因为他们没能破开阵法,被困在炼狱之中。

地狱是为惩处有罪之人。

叶晚行也曾犯下过罪孽吗?

“你觉得,”江白砚淡声道,“她是下一个?”

嗯?

施黛侧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自己身旁。

被江白砚直白发问,施黛没想隐瞒。

这种话自然不能当面说,她有意往远处挪了挪,压低音量:“除了心里有鬼,谁会被吓成这副模样?”

再说,百里策死后,叶晚行夫妻两人的获利最大,一朝坐上家主之位。

在谋害百里策一事上,如果连分家的人都有参与,她和百里泓八成脱不了干系。

这会儿其他人的注意力全在叶晚行身上,施黛单手支颐,慢悠悠道:

“百里家总共那么几个人,死掉大半,叶晚行知道马上就是她了吧。”

江白砚笑:“不想救她?”

“前提是,我要救得了啊。在幻境里,凶手杀人易如反掌,我们连他的影子都见不到。”

施黛说:“而且——”

两个字堪堪出口,施黛一顿,蓦地垂头。

脚踝掠过一阵微风,裙摆被撩起,漫开凉意。

江白砚食指挑起她裙边,力道很轻,只露出小小一截脚踝。

施黛低头,他恰好撩起眼睫,投来一瞥。

“我观你脚上沾了血。”

江白砚道:“帮你擦擦?”

和雨天走路的道理一样,经过水洼,时常要被雨水溅在腿上。

施黛扫去一眼,果然见到脚踝处的几点红。

小腿上,应该也有。

施黛:……

缄默几息,她挪开视线,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谢谢。”

是接受的意思。

江白砚接下帕子,语气如常:“你方才想说什么?”

“而且,如果凶手真是为了报仇。”

丝帕柔软,被江白砚拭过她脚腕,触感微妙。

施黛似被噎了一下:“今天死去的,全是谋财害命的坏家伙。”

她把黑白善恶看得分明,傀儡师一案时,就曾帮小黑破除阵法,让他手刃仇人。

对大奸大恶之辈,施黛从无怜悯。

她肤色白皙,脚踝少见日光,宛如细腻瓷器。

江白砚以拇指蹭过,隔着丝帕,感受到血肉骨骼的轮廓。

美丽而脆弱,稍一用力便碎掉。

被他一只手握起,恍如温柔的禁锢。

他心底情绪莫名,轻勾嘴角:“你对恶人,倒是毫无慈悲。”

——那他呢?

他其实有无数见不得光的念头。

想让施黛多看他,想让施黛多在意他,想让施黛只属于他。

见她与聂斩阎清欢谈笑,江白砚想过把她拘囚在身边,永远注视他一个。

像生长在沼泽的荆棘,甫一显出端倪,就被他悄然掐断。

施黛若同旁人在一起,将他弃之不顾,他该当如何?

江白砚轻声道:“我呢?”

施黛:“什么?”

“如若我是个十恶不赦、滥杀无辜的凶徒。”

长睫微垂,遮住晦涩不明的情愫,江白砚动作往上,贴近她小腿:“你如何待我?”

从没想过这种问题,施黛目露茫然。

她轻声笑了笑,打趣道:“会帮我擦血的‘凶徒’?”

江白砚没出声。

继而听施黛说:“如果你真的变成个滥杀无辜的混蛋——”

她很认真地想了下,语气笃定:“我肯定和你恩断义绝,第一个把你抓进镇厄司。”

“恩断义绝”四个字,她说得毫不含糊。

拇指已至施黛的小腿肚,拂去几滴血渍。

江白砚稍稍用力。

于是那片软肉凹出小小的弧,透过丝帕,传来更明显的温度。

常年来的嗜杀本能催促他攫取更多,江白砚却不敢施加更大的力道。

方才丝帕经过她脚踝,离开后,施黛的那处皮肤泛起薄红。

“不过,”施黛右手撑着腮帮子,噙笑看他,“江沉玉,我觉得你成不了那种人。”

江白砚没抬头,慢条斯理为她擦拭血污:“‘觉得’的事情,并无定数。”

施黛弯眼笑出声:“好吧,是相信。我相信你,不会变成那种人。”

耳边静默一瞬。

江白砚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是半开玩笑的语气:“你今日信我,若真有那么一天,莫要后悔。”

他的指腹蹭在小腿上,力道极轻,像挠痒痒。

没被别人碰过这个地方,施黛无意识把身子绷直。

很奇怪。

几段对话下来,她和江白砚像在天平两端,中间一条细线紧绷,摇摇欲坠。

滋味莫名,似在交锋,让她心跳砰响。

不知是不是他的呼吸经过皮肤,温温热热,如同羽毛。

施黛攥起指尖,敛了笑:“我不做后悔的事。”

一句话说完,小腿上游移的触感忽地停住。

江白砚仰起头。

隔得近了,他精致的五官愈发惊艳,瞳色幽深,似有阴鸷,却不可怖。

在他眼底,满是施黛的轮廓。

晦暗的、险恶的欲念被小心遏止,江白砚亲手扼断荆棘滋长的芽。

“放心。”

江白砚看着她,很轻地笑笑:“不会让你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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