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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言语本身不具备实体, 字句方从口中吐露,便消弭于无形。

然而此时此刻,因江白砚的寥寥几语, 空气如同遭受挤压, 倏然下沉。

两人隔着触手可及的距离, 看似风平浪静, 实则像落了石子的湖, 在不易察觉的一隅激荡圈圈涟漪。

远称不上平静。

江白砚的双眼黢黑岑寂, 似能把她吞噬殆尽的漩涡。

胸腔鼓躁不安, 施黛怎会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不愿离开她身边的意思是……

江白砚想和她待在一起?

以至于, 他不在意枷锁般的血蛊,情愿让它永留体内。

堪称偏执的疯狂行径。

在江白砚脸上, 施黛看不出戏谑或玩笑的意味。

他没带多余神色,包扎好伤口后,为她拢上衣襟。

自始至终举止得体,不含暧昧旖旎,末了掀起眼皮,投来淡淡一瞥。

视线交汇,施黛耳根发烫。

江白砚泛红的眼尾,简直像个小钩。

心跳乱作一团,很多话一股脑往舌尖窜, 临近嘴边, 又不知如何回应。

但胡乱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或沉默不语装哑巴,显然是极其糟糕的选项。

施黛觉得, 她有必要坦白给出答复。

把凌乱的思绪全盘踹开,施黛鼓起勇气:“我——”

一个字出口, 紧随其后,是撼天震地的巨响。

又有一座楼阁猝然坍塌,浓郁灵气有如实体,震碎二人身侧的窗牖。

出事了。

施黛回神,警觉绷直身体。

透过玉墙裂开的窟窿,可见窗外云烟缭乱,玉屑横飞。

鲜红液体从半空洒落,浓稠粘腻,俨然是雨点一样密密麻麻的血渍。

一道熟悉的人形从玉楼跃下,身姿轻盈如燕,正是戴钟馗傩面的沈流霜。

在她不远处,是个手持直刀的高壮男人。

离得太远,施黛看不清男人的长相,直观感受到他排山倒海的威慑力。

出现在心魔境里,用刀,很强。

不必多想,施黛立马猜出他的身份:“百里泓?”

与百里泓对峙的,不止沈流霜一人。

明丽的红影如一蓬烟霞,袅袅立于檐下,手中灵线飞旋,织就天罗地网。

是越州镇厄司的阵师。

“他们在捕杀百里泓的心魔。”

施黛转向江白砚,迅速理好衣衫:“我们出去帮忙吧?”

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的确顾不得其它。

江白砚眸色微沉,默不作声收拢指节,浅笑应道:“好。”

窗子所在的玉墙被破开一个大洞,施黛两手一撑,轻松翻出楼外。

等视野开阔,才发现还有另外三人。

阎清欢额头见了血,破出小小一道裂口,大体安然无恙。

他一眼望见施黛和江白砚,喜笑颜开:“好巧,你们也在这儿啊!”

阎清欢身侧,是一个肤色黝黑、五大三粗的青年。

青年神情冷肃,手拿几张符箓,像只蓄势待发的狼。而被他用符箓对着的年轻女人——

施黛纳罕:“青儿?”

根据聂斩的叙述,这姑娘叫莫含青。

被一张雷火符抵住肩头,莫含青乖乖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她受了伤,脸颊和手臂皆带血痕,裙摆一角有烧焦的痕迹,大概是吃了雷火符的亏。

虽然略显狼狈,莫含青还是礼貌笑笑:“施小姐。”

“我们在心魔境里四处搜寻时,恰好遇上她。”

阎清欢挠头:“就……这样了。”

百里泓并非闭关,而是身怀心魔、不敢见人。

这一点,连莫含青等人都意想不到。

出了意料之外的岔子,当他们按照计划推开刀堂正门,尚未找到百里泓本人,就被卷入心魔境里头。

紧接着,撞上同样来这儿的镇厄司。

与莫含青四目相对,施黛笑了笑:“这算是……百密一疏?”

她语调平和,莫含青也没端着,轻叹口气,勾起唇角:“是吧。百里泓这混蛋,确实该受心魔折磨。”

与怯生生的“青儿”不同,真正的莫含青婉静沉着,即便被镇厄司抓获,也不带惊惶之色。

闲来无事,甚至懒洋洋挪动视线,围观远处的缠斗。

施黛攥起符箓,扫视交手的三道人影:“那是百里泓的心魔本体?”

“不确定。”

阎清欢知无不言,老实回答:“我们走到半路,在一座神堂里碰到他,看他和百里泓长得一模一样,便追起来了。”

他是医者,加入乱斗无异于添乱;高壮青年要看守莫含青,不让她趁乱逃跑。

追杀百里泓的责任,落在沈流霜和红裙阵师头上。

就在刚刚,沈流霜用刀劈开了一整座神殿。

“你们当心些。”

施黛说:“我去帮一帮她俩。”

她甫一落音,听江白砚道:“可有化解邪气的药?”

哦对,差点忘了,她有伤在身来着。

施黛感激看他一眼。

“有!”

阎清欢药不离身,时时揣着一瓶万灵丹。

听江白砚问起,他急忙掏出木瓶:“你们中邪气了?严不严重?”

曾几何时,他用来装药的容器仅限瓷或玉,越精巧越好。

在长安住上一遭,阎清欢默默把这玩意儿换成了木头的。

耐用摔不碎,比花里胡哨的玉瓷强太多,主要还省钱。

“没事,是小伤。”

施黛吃下一颗万灵丹,生龙活虎:“谢谢啦。”

沈流霜那边的鏖战尚在僵持,施黛没耽搁时间,同江白砚上前相助。

肩头生生作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邪术与血蛊的存在。

江白砚摩挲断水剑柄,眉宇压低。

没得到施黛的答复,他心下不定,似悬崖上的细索,无处可落。

不愿离她太远,恐她受伤受疼,又不愿离她太近,被她勘破这份晦涩的执念。

人人皆有所求,江白砚勘悟本心,方知对施黛心生执欲。

如此矛盾的心境,令他罕见地感到烦躁。

距离渐近,百里泓的相貌趋于清晰。

这是个高大魁梧的汉子,算算年纪已入中年,看他五官,却像三十不到。

正如书圣能活好几百岁,修道之人的实力达到一定境界,可延年益寿、减缓衰老。

百里泓形貌冷峻,眉眼粗犷,手握一把通体漆黑的直刀,刀刃寒光冷寂,像淬了毒。

被沈流霜与红裙阵师前后夹击,他左支右绌,神态狂乱阴鸷。

江白砚拔剑。

剑锋急掠,扬起破空之音。

施黛的数张符箓翻飞而起,聚作简易符阵,围攻百里泓。

觑见他们,沈流霜刀势更猛,面具下的凤眼亮如明焰,与施黛交换一道视线。

“这不是百里泓真正的心魔化身。”

沈流霜扬声:“他不够强。”

百里泓实力强悍,心魔铁定不弱。

与他们交手的男人刀法尚可,但要说江南第一,显然不够格。

这应该只是百里泓的意识投影,象征他脑子里潜藏的冲动和欲念。

百里泓把长刀挥得呼呼作响,汗水浸透额角。

对付两人足以让他焦头烂额,施黛和江白砚赶来,他成了无路可退的困兽。

“此地乃白玉京。”

百里泓嘶声张口:“不敬神者,当受死罪!”

沈流霜捕捉到重要字眼:“神?什么神?”

她向来敏锐,进入心魔境后,第一时间意识到不对。

百里泓的身份和经历,无论怎么看,都与“白玉京”沾不上边。

这位看似正派的百里氏家主,恐怕藏有更多秘密。

听她问出这话,百里泓面露恍惚。

趁此时机,红裙阵师收拢灵线,将他缚紧。

“神。”

百里泓视若无睹,喃喃低语:“神是……”

他话音未落,天边传来一声钟响。

钟声悠荡,玄音朗朗——

不过转瞬,灵压铺天盖地,直落几人头顶!

这是施黛见所未见的强悍灵气。

重若泰山压顶,好似佛陀降世,落下倒山倾海的巨掌。

施黛反应飞快,用出几张神行符,助四人及时避退。

“当心!”

押送莫含青的高壮青年大喊:“看天上!”

天上?

施黛仰起脖子,耳边嗡地一响。

白玉京,神明踏行之地。

穹顶祥云叆叇,被霞光映出五重华彩,斑斓夺目。

含混不清的诵经声自天外响起,声嚣愈烈。

诵经念咒的声线次第增加,一道,十道,百道,直至成为令人头昏脑胀的无数呓语,声声入耳,句句如刀。

被噪音吵得心烦意乱,施黛心觉不对,捂住耳朵。

下一刻,声响俱寂,云间现出两抹模糊的影子。

施黛半眯起眼,皱了下眉。

人影朦胧,体态比玉楼更大,像两座屹立不倒的山。

它们由柔润金光凝结而成,看上去是一男一女,眉心一点红痕,身着繁复华服,头戴夺目金饰。

被灵线绑起来的百里泓喜形于色:“仙君,仙子!”

这是百里泓心目中的神仙?

把两道巨影粗略打量一遍,很不合时宜地,施黛想到堆满违章建筑的山。

白玉京里的事物都不似表面,玉树中长满眼球,琼楼由血骨构筑,不知道这两尊“神”,金光之下是何模样。

“有意思。”

红裙阵师欢欣笑开,双目灼灼:“这两个家伙,实力强些。”

方才围杀百里泓,她刚打出点儿兴致,对手就没招了。

心魔境里的神,应当更有意思。

两尊巨神悬空而立,脚踩五色祥云。

左侧的女仙高举右臂,缓慢挥下。

手心灵气氤氲,化作数道掌印,杀心不掩,沉沉垂落。

红裙阵师指间倏动,条条灵线锋利如刀,快步迎上前去。

施黛也扬出五雷符,疾电似箭矢。

掌印被穿透,轰地碎裂开来。

再眨眼,施黛倒吸一口冷气。

巨掌破碎,化为千百血淋淋的残肢,血雨一样纷纷坠落,洒了满地。

血水逶迤,汇成条条小溪,浸入白玉铺就的地底。

饶是见惯尸体的阎清欢,也不禁嘴角抽搐:“这……百里泓到底经历过什么?”

他的心魔也太诡异了吧!

莫含青若有所思:“也许,是凌霄君。”

阎清欢竖起耳朵:“凌霄君?”

他听施黛推测过莫含青等人的杀人动机。

平心而论,阎清欢觉得,他们属于替天行道。

这是位看侠义话本子长大的小少爷,打小向往惩歼除恶,因此面对莫含青这个杀人凶手,没生出一丝不屑与轻慢。

这时望着她,满脸是眼巴巴的好奇。

莫含青看他两眼,默了默:“江南一带,不是有很多人把凌霄君看作神明吗?据我所知,百里泓对凌霄君十分在意。”

她在叶晚行身边充当侍女,加之日日监视,知晓有关百里家的不少事。

阎清欢顺势问:“有多在意?”

“我听百里泓和叶晚行说起过此人。”

莫含青道:“提及凌霄君,叶晚行用了‘拜会’一词。”

这对夫妻在江南是绝对的豪族,有谁值得他们纡尊降贵去“拜会”?

“百里泓认识凌霄君,还打算去见他?”

阎清欢福至心灵:“该不会,百里泓想像他一样成神吧?”

他说罢又觉不对:“但凌霄君本身不是神啊……百里泓真信可以登仙?”

连五岁小孩都清楚,修仙是话本里的胡诌。

“谁知道呢。”

莫含青淡声笑笑,眺望远处被灵线绑缚的男人,音调渐冷:“许是因为,百里泓有了世间能得到的一切,妄图更多吧。”

金钱,权势,名震九州的刀法,百里泓统统都有。

他愿意为家主之位杀害诸多无辜者,可见野心极大,是个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恶棍。

只是……百里泓与那位仅在传闻里出现的凌霄君,究竟有何瓜葛?

另一边,匆匆避开飞溅的血水,施黛稳住身形:“分头解决?”

女仙攻势刚停,男仙随即掐诀念咒,金光似箭,从天而落。

他们不能始终处于被动,必须速战速决。

“我们左,你们右。”

沈流霜颔首:“心魔诡谲,千万小心。”

她与红裙阵师并肩作战这么一阵子,彼此有了默契,继续协作,是最有利的分配。

施黛点头:“你们也是。”

右侧是男仙。

它仍在掐诀,右手上的六根指头翻覆变幻,每次捻指,有金光迸射。

施黛扭头去看江白砚:“往前靠近它一点?”

挥剑斩断金芒,江白砚道:“嗯。”

巨神在空,与他们距离尚远,低眉俯瞰众生的模样,让他轻扯嘴角。

神佛皆伪,看似高高在上,内里尽是腐败的血肉。

恰如红裙阵师所言,这两尊伪神实力很强,如今显形,正好供他解闷,疏解没来由的躁意。

足尖点地,江白砚身如离弦之箭,朝巨神逼近。

凛然剑风震开气浪三千,随他心念剑诀,聚成直上云天的剑阵。

剑气如瀑,撕裂浩渺云烟,一击正入巨神心口。

腥血自豁口汹汹落下,如洪水滔天,染红地面。

巨神无悲无喜,右掌慢捻,心口血痕消散无踪,仿佛方才的血流成河只是幻觉。

伤口复原了。

施黛皱眉,这要怎么打?

江白砚面色不改,剑阵复起。

这次他对准的,是巨神掐诀的右掌。

与刺穿心口时如出一辙,右掌断裂,血肉横飞,不过弹指间的功夫,从断口长出全新的金身。

“试试它眉心的红痕。”

认真观望许久,施黛发现猫腻:“断掌复原的时候,那里颜色变深了一些。”

哪怕是心魔境,也不可能存在永生不灭的神。

更何况,这是两个披着神皮的怪物,肯定有弱点。

她说完定神,挥出三张雷符。

天雷乍落,形如三条银白色长蟒,攻入巨神眉心。

仿佛是对她的回应,几团祥云翻涌凝结,挡在巨神眉前。

雷电入云,消弭无踪。

猜对了。

巨神有意在保护,这是它们不能被攻击到的地方。

神祇右掌再起,灵气狂如疾风。

施黛来不及欣喜,用符挡下大半灵压,被震得头皮发麻:“我们怎么才能伤到那儿?”

眉心太高太远,又被祥云护住,他们想靠拢,可谓难于登天。

承下浩荡灵压,喉间腥气涌动。

江白砚抬目环顾:“我一人去就好。”

跟着他的眼神望去,施黛瞧见一座白玉雕琢的巨塔。

白玉京内群楼高耸,有通天之相,借由一座座直入云天的玉塔,能接近巨神悬空的身体。

施黛猜到他的打算:“你一个人?”

“我可借剑气攀天。”

江白砚回眸看她,安静笑笑:“无需忧心,我一剑斩去便是。”

施黛身为符师,一无经验,二无剑气支撑,很难攀上巨塔。

再者,她右臂有不轻的伤,经不起折腾。

向她微微颔首,江白砚纵身骤起。

灵压汇作沉重气流,回旋不休,欲将他吹下。

江白砚顶风而行,步履如落雪飞絮,顷刻间,已至玉塔三层的檐角之上。

冷风刮在颊边,割开两道血痕。

江白砚不甚在意,身形再起。

巨神觉察他的靠近,掐诀速度更快。

灵压与金光扑面而至,他勾唇笑笑,断水因战意嗡鸣不止。

跃上又一角塔檐,江白砚手腕翻转,剑招疾出。

不似惊心动魄的死斗,更像漫不经心的闲庭信步。喉间腥意愈浓,感受伪神的刺骨杀念,他眼尾渐弯。

不够。

要想杀得酣畅淋漓,还应再狠些。

又一道金光袭来,江白砚似风掠起,经由剑气,踏上巨神肩头。

离它越近,灵压越重,每行一步都是煎熬。

江白砚细细品味这份痛楚,余光扫过右侧肩头。

无论身体有多难耐,最清晰分明的,始终是这道不存在的伤口。

心绪不稳,他闭了闭眼。

两相交锋,巨神掌中金光迸发,如骤雨疾风,无处可躲。

江白砚没准备躲。

断水横扫,不避不让,将它们尽数斩落。

身上多出几道血痕,江白砚浑不在乎,舔舐口中漫出的腥咸血气,把团团祥云碎作齑粉。

准确来说,是一簇簇在空中绽开的血花,腥臭难闻。

他的打法又狠又凶,巨神预感到危机逼近,高举右掌,全力一击。

江白砚没犹豫,执剑刺入它眉心的红痕。

这是仅有的机会,为了一击致命,他无暇顾及其它。

巨神最后的那一掌,他受着便是。

江白砚素来不怕疼。

灵压太盛,震得腕骨发麻,险些握不住剑柄。

江白砚遽然发力,势如破竹,斩碎红痕。

巨神眉间鲜血喷涌,染红他一身白衣,鲜妍却狰狞。

身后的金光势头没停,即将刺入后脊,江白砚收剑,却是蓦地怔住。

一瞬风起,撩过若有似无的花息。

数道雷光交织成阵,犹如巨网覆下,罩在他身侧。

雷电交叠,势如獠牙,把伪神残留的金光尽数绞灭,好好护住了他。

江白砚回头,看见施黛。

她发髻乱了七成,垂坠的黑发被风扬起,如水墨挥散,勾出惊心动魄的一画。

高处冷风呼啸,拂过她摇曳的绯红裙边,绮丽明艳,叫人想起被风吹开的桃花。

挥一挥手里的雷符,施黛嘚瑟咧嘴,笑出虎牙:“厉害吧?”

她刚说完,因被江白砚一剑刺穿命门,巨神庞大的身躯猛然下坠。

没了立足之地,两人无法好端端站在空中,随之沉落。

施黛没来得及再说,落进一个炽烫的怀抱。

这次,江白砚身上全是血的味道。

他笑了下,近乎耳语:“抱紧。”

唯恐一个不稳摔下去,施黛依言照做,环住江白砚腰身。

极速的下坠感让她屏住呼吸,在呼啸不止的风声里,见他熟稔借力,跃向另一座高塔。

江白砚问她:“吓到了?”

施黛的后背在抖。

“有点儿。”

把他抱得更紧,施黛老实回答:“塔好高。爬到一半,我差点就临阵退缩了。”

幸亏她没有严重的恐高症。

想到爬塔的辛酸,施黛握紧拳头,理直气壮:“坚持下来,全靠我们的感天动地队友情。”

江白砚轻勾嘴角。

破云碎烟,乘风纵气。

他把怀中人抱稳,一步步跃下登天玉塔。

满腔血腥味里,施黛的栀子花香格外分明,贴在胸前,幽微扫过心尖。

方才斩杀巨神,回首见到她的那刻,江白砚切实感到了愉悦。

比斩碎巨神眉心时,更真切、更悸动的愉悦,像积蓄已久的洪水奔涌倾泻,连带心跳一并加快,声声如鼓。

是尚且活着的感受,让他知晓这具身体并非行尸走肉。

逐渐习惯下落的失重感,施黛在他怀里仰起脑袋。

江白砚半边脸上沾了血迹,沉在阴影里,是和他剑气相符的孤傲狠戾。

嘴角却是上扬的,唇边小痣被血染红,像一点朱砂。

“江沉玉。”

她看了两眼,忽然说:“你不想和我分开?”

施黛叫了亲昵的小字。

江白砚足步微顿:“嗯。”

回想起江白砚为她包扎时说的话,施黛沉吟道:

“血蛊还是解开为好。如果我们因为突发情况不得已分开,你得不到我的血,该怎么办?”

意料之中的答复。

环住她后背的右手略微收紧。

江白砚静默良久:“嗯。”

说完又觉不甘,自胸腔溢出奇异的痛楚,如被刀尖刺破,迸溅腥涩的血珠。

委屈又难捱,能把人逼疯。

头一回,他滋生难以抑制的私心:“我不在乎。”

不在乎能不能得到血,不在乎血蛊带来的痛。

江白砚在乎的,是有朝一日被她舍弃。

恰如今时今日,施黛毫无迟疑地拒绝血蛊。

到那天,如若由他将施黛锁起来,不让她离开——

“能要命的事,你不在乎?”

施黛蹙眉瞅他,安静一阵,继而又道:“不绑定血蛊,你也可以一直和我在一起啊。”

眉间掠过一丝怔忪,江白砚攥起指尖,蹭在她凸起的脊骨。

他尚在思忖这句话的含义,垂眸之际,听施黛说:

“我喜欢你。”

刹那的停顿。

断水嗡鸣出声,剑锋光晕乱涌。

江白砚足下不稳。

身体停在塔檐,再无其它动作,怀里的施黛被吓了一跳:“你刚刚是不是差点摔下去了?”

江白砚:……

他不知怎地喉音发哑:“什么?”

施黛抬头。

她肤色白皙,蓬松柔软的发丝蜷在侧脸,与瞳孔一样,是极致的黑。

面庞之上,漫出薄云般的红。

江白砚定定看她,目色深幽。

被他凝视得不好意思,施黛故作镇定挪了挪眼珠,没一会儿,又望进江白砚的眼:“喜欢你。”

她没对任何人产生过类似的心思。

想亲近他,下意识地在意他,仅仅和他待在一起,整颗心都变得雀跃轻盈。

陌生的情绪蜿蜒攀腾,像密密匝匝的爬山虎。

施黛没把它们掐断过,任由滋长蔓延。

“两个人互相喜欢的话,理所当然要在一起嘛。”

施黛笑笑,杏目盈盈,如春水初生。

被她直勾勾地注视,竟有种骄阳灼射、仿佛要被烫伤的错觉。

见不得光的妄念蜷缩回角落,江白砚极轻地眨眼,睫羽斩落微风。

彻底乱了,什么都是。

“所以,”施黛问他,“你喜欢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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