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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施黛与夜游神做了约定, 等它们十天后回到长安,再详谈快递的合作事宜。

促成一门生意不是小事,她得和更有经验的娘亲孟轲谈谈。

在西市步履不停逛上一整天, 所有人都略感疲累。送走夜游神后, 施黛与阎清欢柳如棠道别, 回了施府。

这会儿刚过亥时, 时候尚早。孟轲和施敬承在亭中煮茶赏月, 她刚巧遇上, 干脆同爹娘说起今天的夜游神。

“夜游神?”

孟轲先是一怔, 旋即低眉沉吟:“不错。夜游神游走于四海九州, 途经千家万户……”

天生的行商啊!

“黛黛我宝。”

认真听罢来龙去脉,孟轲一把揽施黛入怀:“真聪明。”

“我见过几次夜游神。”

施敬承笑道:“这十几位仙家, 看似凶悍冷硬、不通人情,实则心性澄明。”

夜游神的职责是除暴安良,在它们骨子里,存有最纯粹的善意。

“夜游神已经离开长安了?”

想想还要十天才能相见,孟轲有些遗憾:“明日我便想想,如何把它们的作用发挥到最大——对了黛黛,你叫这个工职什么来着?”

“快递。”

施黛竖起大拇指:“用最快的速度,把客人的货物递送到目的地。”

生动形象,简单好记。

孟轲觉得十分可行。

僵尸送货已渐渐打出名头, 让商铺里的货品轻松运送到周边城镇。

再来一个负责远程的夜游神快递, 双管齐下, 生意能遍布整个大昭。

在以往,这是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事。

“世人对鬼神敬而远之, 如此一来,夜游神也能沾些人间烟火气。”

施敬承一边说, 一边为几人斟茶。

上好的蒙顶茶淡香氤氲,沁人心脾。

施黛低头嗅了嗅,听见江白砚的声音:“师父不必为我斟茶。”

施黛侧过视线。

在外人面前,江白砚一贯温煦内敛,端直立于亭下,被檐角覆下薄薄影子。

他嗓音清越,语气是挑不出错的恭敬谦和:“今日有些乏,我先行回房。”

“也是。辛苦你陪他们在西市逛上整整一日。”

施敬承清楚他的性子,不做勉强:“我得了本新的剑谱,于你有益,明日给你送来。”

“白砚这就要走?”

孟轲给他揣来几块点心:“这些拿回去吃。都是刚出炉的,热乎着。”

江白砚习惯性轻扬嘴角:“多谢。”

他很快转身离去,在悠荡冬风里,听见施黛脆泠泠的一声:“江公子好好歇息!”

江白砚足步微顿,没回头:“施小姐也是。”

继续前行,风中传来孟轲对施黛等人的笑语:“今天去西市玩,买了什么好东西?”

“香料、胡饼、胡人的小银器……”

施黛回答:“胡饼非常好吃,夜游神们也很喜欢。”

沈流霜语调懒散,似是累了:“还去清鸿看了舞,云声被熏得晕晕乎乎,连打喷嚏。”

施云声轻哼:“全是花的味道。”

施黛紧随其后,软声在笑:“可是,真的很香很舒服嘛。”

其实对于常人而言,清鸿楼里的香气并不浓郁,控制在恰到好处的范围,令人心旷神怡。

施云声体内有狼的妖丹,才会对花香敏感。

施敬承:“改天带你们去极北之地,那里有成精的野熊跳舞,很有趣。”

施黛十分捧场:“欸——!”

江白砚没刻意去听,这些声音顺着风,一股脑涌入耳朵里。

他的神情始终平静,待离开人前,温润有礼的虚假笑意一并褪尽,唇线抿直,像把薄刀。

夜幕昏沉,照进眼底,透出瞳仁深处的杀意。

时值新年,施家众人齐聚一堂、欢颜笑语,这种日子不属于他。

比起饮茶赏月,江白砚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袖间的黑金短匕一闪而过,指腹轻抚刀柄,他预感到迫近的愉悦与战意。

江白砚垂眸笑笑。

经他寻访多日,藏匿在长安城中、当年参与江家灭门案的黑衣人之一,已被查明踪迹。

*

亥时过去大半。

清夜无尘,冷星寥寥。天边是青溶溶一片月影,长安城的轮廓影影绰绰。

一名醉醺醺的中年男子独自走在街头,脚步踉跄,险些摔倒。

好在他是个练家子,腰背魁梧,下盘极稳,转瞬立定脚跟,骂骂咧咧抖了抖手里的钱袋。

“又输光了。”

钱袋空空如也,让他烦躁不堪,用仅存的意识思考,接下来去哪儿赚钱。

接个杀人的委托就好。

像他这种刀口舔血的杀手,赚的是人命钱。只要雇主乖乖给银子,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他都愿意去捅上一刀。

当然,前提是不麻烦。

年纪大了,不像年轻时热血上头,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单子都敢接。

现今的他谨慎得多,杀人求稳。

一路吹着冷风回到家中,推开院门,男人打了个哈欠。

他恣意惯了,年近四十仍未娶妻,身旁只有两三个仆从。

古怪的是,每当他归家,皆有仆从笑脸相迎,今晚……

院落里安静得不正常。

杀手的本能告诉他,有危险。

想象中突如其来的袭击并未出现,他面带警惕拔刀而出,瞥见一袭白衣。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面如冠玉,眼含笑意,站在房檐下,意味不明地打量他。

若非情境太过诡谲,看少年散漫随性的姿态,倒像是个无意路过此地、檐底避雪的富家公子。

男人看清他腰间的剑。

“放心。”

江白砚道:“其他人只是昏过去了。”

“你……”

酒意彻底清醒,男人一个激灵,喉音嘶哑:“你是谁?”

这人八成是来报仇的。

做杀手久了,男人有自知之明。

短短一息,他想起诸多死在自己刀下的亡魂。

一个月前杀掉的一家三口,百里家两名长老,南海富商的儿子……

眼前之人,为谁报仇?

江白砚未答,抬手拔剑。清光如雪,勾连天边月色,冷得心惊。

江白砚朝他笑笑,是谦逊懂礼的模样:“来。”

话音方落,剑锋似苍鹰斜击长空,猛然逼近!

这兔崽子。

心底暗骂不止,中年男人高扬长刀,挡下这一击。

铁器相撞,震颤不休。他虎口发麻,几近脱力。

男人咬牙,刀刃从断水剑上擦下,斜劈而出。

在做杀手的日子里,他杀过无数人,亦被无数人追杀过。

能活到现在,靠的不仅仅是运气。

身前的少年顶多十七八岁,能有多大能耐?

长刀攻势愈发凶猛,如疾风催动烈火,一时间,满院尽是挠心刺耳的刀剑碰撞之声。

渐渐地,男人心觉不对。

一个悚然的猜想将他死死攥住,手腕微颤,脊背渗满冷汗。

陌生的白衣少年始终与他打得有来有回,未曾占据明显上风。

然而定神去看,对方的神色一如既往漫不经心,招招式式松闲游散,竟像在——

男人心口震颤。

在耍弄他。

这并非死斗,而是胜负早已注定的猫捉老鼠。

长剑破空,嗡鸣乍起。

男人听见对方平静的嗓音:“只是这样?”

你的刀法,仅仅只是这样吗?

强烈的怒意将他淹没,瞬息间,被难以言喻的恐惧取而代之。

剑法蓦地加快,几乎难用视线捕捉。杀气如疾风骤雨,在刀剑摩擦的火光里,兜头轰然罩下。

像条咬住他命脉的蛇。

不……不对劲!

生平罕见地,男人只想立即松开长刀,转身就跑。

奈何他做不到。

江白砚的剑比他更快,几息交手,轻而易举挑飞刀身。

长刀落地,断水如蛇,在月光下隐现白鳞,横亘于男人脖颈。

杀意不再被掩饰,自剑锋倾泻四溢,化作密不透风的网,令他动弹不得。

他从未体会过如此骇人的杀气。

中年男人止不住战栗。

这个突然朝他拔剑的人是谁?为何要杀他?这疯子居然还在笑——

或是说,比起扬唇轻笑,更像野兽露出獠牙。

少年的桃花眼狭长昳丽,望向他,目光却似一条毒蛇的冰冷尾尖。

漆黑瞳孔里,属于人的特质被剥离得一干二净,让他想起深不见底的沼泽,只剩污浊不堪的血与泥。

偏生江白砚声线柔和,不紧不慢:“三月初一,记得吗?”

三月初一?

混沌的记忆翻来覆去,总算意识到什么,男人瞳孔紧缩,满目惊惧里,迸出惶恐与不敢置信:“你——!”

看表情,是想起来了。

断水轻轻刺入男人侧颈,江白砚语气如常,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谁指使你们干的?”

“你、你是江家的人?”

中年男人目眦欲裂:“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白砚沉默不语。

和预想中相差无几的答案。

这些年来,他寻到一个又一个参与江府灭门案的黑衣杀手,问起幕后主使者,总得来一句话。

不知道。

“我、我收钱办事,不问缘由,也不问主顾是谁。”

中年男人结结巴巴:“那人用信鸽和我们联络,从没现过身,我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他说着哆嗦几下,语带哽咽:“是我错了。我不该鬼迷心窍!江家满门忠烈,我、我们……”

贴在男人颈上的剑锋没入更多,几点血珠渗下,串连成线。

江白砚没出声,端详他鲜血的目光里,滋生几分索然的兴味。

像孩童好奇观察路边的虫豸一样,江白砚也在欣赏男人皮肉绽开、鲜血涌流的姿态。

这让他感到纯粹的欢愉。

这疯子……!摆明打算杀他!

生死存亡间,为求活命,杀手的秉性被彻底激发。男人拼尽全力迅速闪身,右腿横扫。

他听见很轻的一声笑。

下一刻,大腿被剧痛吞没——

断水斜挑,剑光泻出的刹那,将他双腿生生斩断。

鲜血喷涌四溅,男人猝然倒地,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嚎。

前所未有的疼痛来得排山倒海,他痛哭流涕,时而咒骂,时而求饶,到最后,已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只能绝望尖啸。

“我在此地设过阵法,声音不会外传。”

白衣染血,江白砚不甚在意,好心情地扯了下嘴角。

殷红液体接连滚落,轻响嘀嗒。

他看向男人的眼神里毫无慈悲怜悯,长剑轻挑,居高临下。

似炼狱恶鬼。

“接下来,”江白砚温声道,“刺哪儿好?”

*

解决这个男人,江白砚只用去一盏茶的时间。

中年男人身为杀手,仇家多不胜数,不可能查到他头上。

更何况,江府灭门乃是悬案,除却江白砚这个亲身经历者,没人知道男人参与过那场屠杀。

他没留线索,为不引起旁人怀疑,在死去的男人家中洗去血迹、换好一模一样的衣物,轻易脱身。

抵达施府,已近子时。

他的院落死寂无人,黝黯无光,推开门,是木门朽败的吱呀声。

待点燃烛火,火光溢散,才终于多出亮色。

江白砚凝眸,无声注视烛火。

杀戮时的浅笑荡然无存,面上唯剩空茫死寂。

他说不出心中是何感受,如同生满杂芜的草,长在烂泥里。

他始终查不出真相。

与多年前无能的自己如出一辙,时至今日,他依旧被蒙在鼓里。

为什么?

似是烦闷,又似对自身的惩戒,江白砚伸出左手,覆上右臂的刀伤。

杀人带来的快意潮水般褪去,他迫切需要些什么,发泄疯狂漫延的自毁念头。

这次的力道比前几回更大,指尖摁入开裂的伤口,探进血肉。

鲜血比皮肉滚烫。

江白砚想。

冬夜极冷,流下更多血,会不会更暖和?

血腥气充斥卧房,他因剧痛轻轻喘息,冷汗淌落,在颊边划出苍白的弧。

炽热的血液沾染满手,分明是温暖的触感,江白砚犹觉不够。

四肢百骸满盈剧痛,空虚感却愈来愈浓,像被蛀虫蚕蚀殆尽,变成空空的壳。

他本就是空壳。

莫名地,江白砚想起醉酒那夜,施黛抚过这道伤口的瞬间。

是与痛楚不同的感受,羽毛般掠过,让他得到古怪的满足。

施黛。

他心不在焉地想,她如今,大抵在和爹娘一同吃糕点看月亮。

不知是深夜太冷,还是流血太多,江白砚身形微颤。

抬眸望去,窗边正挂有一轮明灿灿的月,照亮被他插在瓷瓶里的梅花。

他疼得失神,想起施黛,觉得好笑——

那颗鱼形的蓝宝石仍在他身上,作为梅花的回赠,他为何不直接送给她?不愿,还是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

横竖是不可能有太多牵扯的人物。

江白砚笑得讥讽,指腹落在另一道伤口。

正欲按下,昏昏然的寂静里,响起咚咚杂音。

有人在敲门。

“江公子——”

是被刻意压低的、唯恐将他吵醒的声音:“你睡了吗?”

江白砚的思绪迟滞一刹。

他半晌开口,喉音微哑:“施小姐?”

知他醒着,施黛又扣了扣正门。

是让他开门的意思。

当下将近子时,她来做什么?

用绷带胡乱裹紧右臂,江白砚行出卧房,打开正门。

施黛显然嗅到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眼睫簌簌一颤:“江公子,你又流血了?”

他的脸色好白。

“……无碍。”

江白砚:“我在包扎伤口,尚未愈合,落了血。”

与事实南辕北辙的借口。

他静默须臾,淡声问:“施小姐有事?”

施黛有些惊讶:“你不会忘了吧?今天是那个日子——我们的血蛊!”

江白砚:……

江白砚:“血蛊?”

他想起来了。

血蛊每半月发作一次,距离施黛上回喂血,已有段时间。

血蛊应在今天发作?

江白砚记不清。

“上次血蛊发作,是子时后半段。”

施黛说:“我亥时五刻就来找过你,但你好像不在。”

好在第二次再来,她瞧见房中亮了烛火。

江白砚信口胡诌:“去了屋外透气。”

施黛没多想,打量他脸色:“血蛊还没发作吧?”

她记得上次,江白砚疼得浑身发颤,连说话都没力气。

“嗯。”

右臂生生作痛,之前那股无法填补的空虚感,诡异地消退稍许。

江白砚半开玩笑,随口问她:“施小姐,一直记着日子?”

“当然啊。”

施黛正色挺背:“不像你,我是在日历上认真做过标注的。”

受疼的是江白砚,他居然对此满不在乎,又不是铜皮铁骨。

她说得一本正经,略微皱起眉,双眼在月下湛然如水,状若责备。

就连头顶几缕被风扬起的乱发也晃来晃去,和寻常的好脾性不同,此番是亮了爪子,冲他耀武扬威。

心口像被胡乱揉了一把。

江白砚听她小声嘀咕:“总不能让你像上次那样,一个人一声不吭地挨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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