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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今夜有落雨的前兆。

天边浓云翻墨, 晚雾蒙蒙,寒风经身而过,冷意袭人。

一轮淡月下, 横斜疏影晃动不休, 似鬼影幢幢, 探出根根伶仃的骨。

江白砚只一句话, 压迫感铺天盖地。

阿狸把脸庞埋在施黛怀中, 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

江白砚什么时候出来的?他听见它说话了吗?

在清新的竹木香气里, 阿狸嗅到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是谁的血?

浑身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它不敢动弹, 听江白砚开口。

他语气很轻,带一丝笑:“原来它说起话来, 是这般声调。”

白狐蓦地僵住。

冷意从足底往上,经由后背直入大脑,它需要竭力忍耐,才不至于发抖。

——江白砚的声音里,有杀气。

这地方荒无人烟,任何细微声响都被数倍放大,毋庸置疑,他听到了它和施黛的对话。

施黛也没料到江白砚这么直白,有些窘迫:“嗯……是。”

既然对方开门见山, 她再遮遮掩掩, 反而平添龃龉猜忌。

不如老老实实地承认, 把事情说开。

毕竟,施黛也想知道, 江白砚在暗室里做了什么。

墨云拖着浓雾缓慢袭涌,遮掩大半月色。

光影浮动, 江白砚茕茕而立,任由夜霜沾衣。

说实话,冷不防见他出现时,施黛被吓了一跳。

夜色漆黑,江白砚的薄衫与面庞被衬出极致的白,任谁瞟到,都得一个激灵。

但她也仅有那一瞬间的惊愕罢了。

对江白砚,施黛从不去恶意揣测。

把阿狸的正面转向江白砚,施黛笑笑:“它其实是开了灵智的小妖,道行太浅,不懂化形,会说点话。”

受天理所限,阿狸是天道碎片的事,不能被其他人知道。

动物成精的例子不在少数,把这个理由搬出来,勉强说得过去。

她脑筋转得飞快,反应速度也是一绝,阿狸听罢晃晃尾巴,眨一眨黑溜溜的眼珠。

然后朝江白砚愣愣点头。

少年双目黑沉,与它视线相交,勾出浅淡的笑。

笑里淬了冷,不带善意,像毒蛇露出的尖利獠牙。

阿狸满身发僵。

三更半夜,它领着施黛来这地方,本身就说不清。

江白砚起了疑。

“阿狸夜里闲逛,发现你一个人出去。”

施黛说:“我有点儿担心你,让它一路跟过来。对不起。”

她说得滴水不漏,语毕忍不住想,阿狸对江白砚,是不是太在意了些?

现在将近午夜,阿狸不仅发现江白砚离开府邸,还小心翼翼跟踪他一路。

以往这个时候,它早就睡过去了。

江白砚:“你让它跟着我?”

“不然呢?”

施黛直视他双眼:“在越州,你就像这样出过一次门。我不放心。”

那次他去杀了人。

她把话说完,江白砚垂眼没出声,周遭一瞬静下。

阿狸悄悄打量江白砚的神色。

面无血意,脸白得像纸一样,瞳仁黑得瘆人。

他应该……接受了施黛的说辞吧?

山风拂来,春树沙沙。

须臾,江白砚轻声笑笑:“以它的身法,今后别让它跟踪了。”

猛地惊觉出什么,阿狸尾巴一抖,愕然抬头。

江白砚嗓音淡淡,说出的话却叫它毛骨悚然:“发觉它时,我本欲一剑了结的。”

施黛:“你发现它了?”

答案不言而喻。

上回在越州,她之所以能一路尾随江白砚,是用了好几张叠加的符箓,隐匿身形和气息。

至于阿狸——

施黛默默看一眼小狐狸。

名为天道碎片,实则灵气为零,和吉祥物差不多。

身后跟着一团白,江白砚怎么可能不发现。

感受到狐狸的战栗,施黛怜爱摸摸它耳朵,好奇问江白砚:“为什么没动手?”

目光凝在她抚摸白狐的右手,江白砚轻声:“我想看看,它是何目的。”

平日里,他感受得出这只狐狸对自己强烈的恐惧。

也知道,它不时偷偷窥视他,带几分审视的意思。

狐狸身无灵气,成不了事,如若心怀不轨,在它背后,必然有人指使。

察觉被跟踪时,江白砚按捺起拔剑的冲动。

他要钓出尚未露面的另一人,狐狸是他洒下的饵。

对方的身份,江白砚想过很多。

与江家有血海深仇的凶手,对他心怀戒备的镇厄司探子,或是杂七杂八别的什么人。

他没料到,会看见施黛。

所有勾心斗角的阴谋阳谋被一举击溃,化作一句直截了当的“担心”。

然而心绪难安,江白砚仍旧定定看她。

下一刻,施黛一声低呼:“你怎么流血了?”

江白砚站在门扉的阴影里,身子像浸了墨,望不清晰。

这会儿残月露出一角,借着光晕,施黛看清他的左手。

紧握成拳,骨节分明,苍白冷色调里,落下几点血红。

有血从他指间滑落,一滴滴坠在地面。

施黛把阿狸放下,快步到他身前,拉起江白砚手腕。

他没挣扎,眼睫颤了颤。

江白砚周身极冷,她甫一靠近,触到冬雪般的寒气,和他微弱得难以察觉的呼吸。

伤口在小臂,掀开袖口,是好几道触目惊心的刀痕,正汩汩往外淌血,浸湿大片衣衫。

九成九是江白砚自己割的。

施黛掀起眼皮。

江白砚:“……抱歉。”

“你道歉做什么?”

施黛掏出手帕,轻轻为他擦拭血迹,小声絮叨:“跟你待在一起,我的止血水平都快赶上大夫了。”

更多指责抱怨的话没法说。

置身于江家的废宅,江白砚割伤自己的理由,只可能是想起那桩灭门案。

施黛如果高高在上大加评判,肯定让他更难受。

幸亏她出门前留了个心眼,因为担心江白砚,顺手把伤药带在身边。

往他手臂吹一口气,施黛问:“挺疼吧?”

指尖轻颤,江白砚低声:“不疼。”

“所以——”

大致处理好伤口,施黛仰头:“暗室里的尸骨,是怎么回事?”

江白砚既然听见阿狸和她的对话,在这件事上,施黛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

暝暝夜里,她一双杏眼尤其亮。

出来得匆忙,施黛只用发带随意束了发,青丝拢作一股流泉,轻盈下泻。

不施粉黛的瓜子脸莹润雪白,唯独眼珠黢黑,直勾勾投来视线,叫人难以招架。

沉默片刻,江白砚笑笑:“想看看么?”

这声笑辨不出喜怒,让一旁的阿狸抖了一下。

他真敢让施黛看?

施黛点头,紧随其后,被江白砚牵起右手。

他周身发冷,触上她腕骨,像块冰。

意识到两人体温的差距,江白砚蹙眉松手,不等指尖退开,被施黛反握住掌心。

他安静笑笑,带她踏入院门。

“这是我过去的住处。”

四野幽谧,江白砚声线温静,像初冬融雪落下的轻响:“灭门案那日,有人放火。”

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的小事,他语调平平。

在镜妖构筑的幻境里,施黛见过十年前的江府。

草木亭亭,层楼叠榭,幽深回廊掩映青树翠竹,颇有园林诗意。

到如今,成了片灰蒙蒙的废墟。

只不过瞧上去还算干净,环视四周,连灰尘和落叶都很少。

难道有人特意清扫过?

走进院中,施黛被冷风吹得缩了缩,见江白砚停下脚步,把外衫披到她身上。

有一点点单薄的热度,带着冷香。

“谢谢噢。”

施黛吸一口气,再看江白砚,略微一愣:“你自己……咦?”

院子里大部分建筑被损毁一空,墙下是一口水井。

江白砚行至井旁:“无碍,我不畏寒。”

他动作熟稔地打起清水,掬上一捧,另一只手握住施黛手腕。

方才为他擦药疗伤,她手上不可避免沾了血,粘稠一片。

江白砚指腹拂过,一点点为她清洗血污。

他多年练剑,手指带着厚茧,像这样揉蹭,有些痒。

施黛指节动了动,没压下嘴角的笑:“你不是不在意血迹吗?”

她都快习惯江白砚浑身染血的样子了。

江白砚:“你不喜欢。”

月影如纱,落在他眼角眉梢,不久前艳鬼般的人,此刻透出朦胧的柔软,好似一幅缥缈画卷。

施黛很是从心,飞快亲一下他鼻尖,引江白砚陡然顿住。

看表情有点懵,眼梢泛起微不可察的红。

他头一回被人这样突然袭击,停顿好几息,才重新掬起又一捧水。

帮她细细清理干净,江白砚洗净自己的掌心,领施黛穿过回廊,来到一处偏院。

推门而入,吱呀声响有如濒死之人的沉吟。

施黛嗅到浓郁的腐朽味道,瞥见江白砚拧动角落的花瓶。

“机关的顺序,”他道,“是左左右左右。”

话音方落,墙角暗门打开,朝里望去,正是阿狸提过的暗道。

施黛屏住呼吸。

暗道不深,燃有一灯如豆,入口处,是两具跪倒的尸骨。

一个骨架没了脑袋,头颅落在几步开外,另一个胸前的骨骼空出大块,似被震碎过。

往里探,是更多死状不一的骨架。

有的被拧断脖颈,有的被斩断手脚,更有甚者骨骼块块断裂,胡乱散落满地,其下是干涸的蜿蜒血污。

看样子,尸体是在这里渐渐腐烂的。

施黛扫一眼跟在自己身边的小白狐狸。

她总算明白,阿狸半夜摇醒她时,为什么那么战战兢兢了。

阿狸与她对视,凄凄惨惨戚戚。

可恶。

若不是担心施黛的安危,它绝不会跟上来。

一想到自己尾随江白砚时,一举一动被对方掌握得清清楚楚,它就头皮发麻。

暗道入口逐渐合拢,隔绝外界一切声息,逼仄狭窄的空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这些尸骨皆呈跪姿,是赎罪的姿势。

有谁要为江家赎罪?

施黛不自觉蜷起指节:“这些……”

她心有所感,试探问:“是当年的黑衣杀手?”

江白砚:“是。”

他只说一字,目光凝在施黛面上,没挪开半分。

参与灭门案的杀手几乎被屠戮殆尽,是唯独江白砚一人知晓的秘密。

他用各种方式,亲手了结他们的性命。

可是不够。

当年江白砚未遇施敬承,尚在青州,算算年纪,仅十五岁而已。

十五岁之前,他以邪修替傀的身份存活于世,沉溺在无休止的疼痛与杀戮里——

对于万事万物的认知,江白砚与旁人不同。

身怀血债的罪人,要带给爹娘赔罪。

而爹娘身在江府,在这间无人知晓的暗室。

他们从未离开,一直都在。

借由昏黄烛火,施黛望向暗道尽头。

那是一间面积不大的方室,室内摆放有一张木桌。

两具骸骨坐在桌边,一人身着玄色锦袍,一人白裙委地,恰是一男一女。

看桌上,整齐摆有两个饮茶的瓷杯,和一册古籍。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施黛还是听见胸腔里加剧的嗡响:“那是……”

江白砚仍牵着她的手。

一步一步,两人穿过跪伏的具具尸骨,抵达暗道深处。

他的体温异常冰。

“是我爹娘。”

眼睫极缓地眨动一下,江白砚侧目望来。

见此情境,施黛会如何?

恐惧,惊愕,茫然,亦或觉得恶心?

她会因此不再喜欢他吗?

这是种难言的心境。

既想让她了解更多的自己,渴望施黛愈多的贴近,又心生惧意,连侧头去看她的神情,都带有迟疑。

惧意。

在尸山血海浸得太久,江白砚少有此类情绪,粗略回想,每每皆与施黛相关。

恐她受疼,忧她厌弃,心怯于她的每一次若即若离。

他理应在发觉狐狸跟踪的那一刻,便拔剑杀了它的。

杀念稍纵即逝,江白砚直视施黛双眼。

“我爹死于十年前的大战。”

他轻声开口:“人人都说他叛离大昭,归依邪祟。后来江府灭门,有人来放爆竹庆祝,称是死有余辜。”

施黛安静地听,手心发冷。

“两年前,我把他和娘带来此地,与他们同食同宿。”

江白砚笑笑:“身后那些人,都是我杀的。”

不知是不是入夜天寒的缘故,他的笑音冷如冰屑。

阿狸屏住呼吸,不敢动作。

它感受得出,江白砚极力压抑的幽戾杀机。

“溺毙、斩首、剖心、碎骨……”

江白砚说:“我杀过很多人,将杀虐看作取乐的手段,眼睁睁看他们一个接一个断气。”

自虐一般,他把潜藏于心的秘辛剖开。

嗜杀的恶念,不堪的身世,病态的执欲,难以启齿的种种心潮。

污秽恶浊,鲜血淋漓。

两年前,在这间摆满尸体的暗室里,江白砚生活过整整数月。

今夜来此,是想同父母说说施黛。

不明缘由地,心间散开枝枝蔓蔓的疼,如一树青藤,在早春的夜悄然勃发。

握住施黛右手的力道渐紧,似是不愿她逃开。

江白砚道:“我并非一身清白的善人。”

握着她的这只手,曾不知多少次染上污血,远称不得干净。

遍地发黑的血渍里,数具骷髅圆睁空空双眼,一室森然冷白。

他倏而垂眸,遮掩所有晦涩不清的情绪,以及一闪而过的偏执痴念。

江白砚哑声说:“你还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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