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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施黛的回握远在预料之外, 江白砚眼底闪过怔忪。

掌心被柔腻的触感浑然包裹,力道不重,却似禁锢。

他听施黛道:“牵手, 是这样的。”

低声说完, 施黛壮着胆子, 五指收拢。

握住了。

江白砚的手好冰, 是软的。

她与人牵手的经验主要来自小孩, 轻松一握, 可以把对方整只手拢起。

显然, 江白砚不在此列。

这是一只惯于握剑和执笔的手, 掌心多有薄茧,骨节分明, 修长如竹。

施黛没能把它整个圈住。

她反握的动作有反客为主的意思,说实话,为什么这样做,连施黛自己都说不清楚。

非要解释的话,她不想落于下风——

被江白砚方才的眼神看得耳朵发红,隐隐约约,她意识到迫近的危险。

像被毒蛇步步引诱,即将落入无法挣脱的陷阱,施黛不愿沦为猎物, 条件反射地还击。

既然借着“不被人潮分开”的由头, 江白砚触上她的手……

那她握回去, 也没关系吧?

心下紧张,施黛用余光扫过江白砚。

怔然之色消失不见, 他正端量着两人相握的手,流露好奇。

除了好奇, 还有更多复杂难懂的情绪,施黛看不透。

任由自己的右手被施黛捏住,江白砚沉默片刻,自语般轻笑:“是这样。”

总之不能像你一样,上下左右胡乱地蹭。

施黛把这句话憋着没说,想起江白砚刚刚的举动,觉得好笑,又有点心闷。

哪有人连碰一碰别人的手,都表现得万分好奇的。

想到这里,施黛兀自思量,江白砚主动牵她的手,出于什么心思?

如果今时今日,走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人,江白砚还会伸手吗?

施黛心里痒了下。

两人都没说话,场面变得有些尴尬。

她觉得缄默下去不是办法,抬起双眼,尝试找个话题打破僵局。

月悬中天,清光普照,纷纷攘攘的人群里,施黛的注意力被一片华光吸引。

大昭是万邦来朝的盛世大国,最不缺灵巧华美的奇珍异品。

西市入口处,屹立一棵巨大的花树。

所谓花树,即是挂满花灯的铜制巨树,足足有三层楼高。

树上饰以锦绣绸缎、金银珠宝,无数盏明灯悬挂枝头,远远望去,宛如金光耀目的花树。

决定就是它了!

施黛迅速找到切入点:“看那边,好漂亮。”

江白砚回神。

与满面欢喜的百姓们不同,他的眉目稍显冷淡,对灯会盛景兴味索然。

那棵花树的确显眼,江白砚嘴角轻勾:“你喜欢?”

施黛:“嗯。你呢?”

说罢目光流转,落在江白砚身上。

她眉心跳了跳。

要形容的话,像眼前倏然展开一幅美人图。

灯下瞧人,平添几分朦胧艳色。从施黛的角度,恰见江白砚清晰流畅的下颌线,像水墨匀出的弧。

一点明金坠在他眼中,唇色如朱,红衣灼目,竟把灯景衬得暗淡几分,沦为背景色。

她没听见江白砚的回答。

因为再眨眼,他眸光一动:“好看吗?”

施黛:……

可恶,偷看被抓包。

很明显,这句“好看吗”问的不是灯树。

江白砚是刀尖舔血的人,为求生,对旁人的视线和气息尤其敏锐。

被他发觉小心思,施黛没多么局促,老老实实点头:“好看。你以前总穿白衣,没想到这么适合红色。”

她没忍下疑问:“你为什么选了红衣?”

江白砚静静看她一眼,散漫笑道:“今日忽然觉得,红色好看。”

这话说得含糊不明,施黛没做多想。

其实以江白砚的脸,无论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都是鹤立鸡群。

她生出没来由的期许,认真思考:“以后可以试试别的。黑色青色蓝色……还有各种各样的发带!”

江白砚:“好。”

很早之前,追捕傀儡师时,施黛曾夸过他的脸。

彼时的江白砚不屑一顾,甚至生了恶劣至极的念头,划破自己侧脸,欲图恐吓她。

抬起空出的左手,江白砚心不在焉,碰了碰颊边。

施黛喜欢这张脸,他情愿由她摆弄。

莫说色彩各异的衣裳,哪怕她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江白砚不会拒绝。

只要施黛的视线,能够更多更久留驻在他身上。

“平日里除了办案,”施黛问,“你还做些什么?”

她对这个问题好奇已久。

江白砚神神秘秘的,有时独自离开施府,不知为了查案子,还是别的什么。

江白砚:“练剑,看书。”

施黛眨眼:“其它的呢?”

杀妖杀人。

百无聊赖时,他常常搜寻长安城内外作乱的恶妖,将其诛杀解闷,看它们尸积成山,被剑气碾作齑粉。

江白砚柔和轻笑:“偶尔种花。”

冬天百花凋敝,施黛记起在他院子里,养着翠生生的嫩竹。

江白砚不愧是镇厄司里的佼佼者,搁二十一世纪,堪称模范尖子生。

施黛没见过如此健康的生活方式,露出叹服之色。

江白砚一笑:“是否觉得我无趣?”

“怎么会。”

施黛不假思索:“你这是心性澄明、正身清心,比起那些花天酒地的纨绔公子哥,要好多了。”

被她抱在另一只手上的阿狸:……

心性澄明,正身清心。

它很想问问江白砚,整天听施黛夸出诸如此类的形容词,他心里作何想法。

这是一点儿边不沾啊。

“不过,一个人待着是无聊了些。”

施黛嘚瑟一笑,露出虎牙:“你有空的话,我以后带你出去玩儿,怎么样?听曲看戏品茶……长安城处处是有意思的地方。”

江白砚颔首:“好。若你不嫌弃。”

他答应得快,让施黛生出古怪的错觉。

这对话听来听去,她简直像是引诱尖子生不务正业的狐朋狗友,欲图把他带成废物点心。

得亏江白砚性子随和,由着她的意思应下。

很温柔,大好人。

西市快被行人挤得水泄不通,施黛领着江白砚从小路离开。

街边尽是相携而行的男男女女,江白砚被她牵着手,一遍遍观察彼此相接的地方,不厌其烦。

鲛人体凉,握住施黛左手时,她曾颤了一下,不知是惊到还是冷到。

而今两手交握,在他皮肤漫开灼热温度,一颗心像被浸在温水里,浮浮沉沉,沉重鼓胀。

江白砚想,这只手上,沾染了施黛的梅花香。

逐渐远离西市,灯火暗淡,街巷不再拥挤。

施黛紧了紧左手,松开江白砚掌心:“终于出来了。”

不必担心被人潮分散,她没理由继续拉着江白砚走。

收回手臂,施黛居然有种古怪的感受——掌心空空荡荡,不太习惯。

江白砚神情未变:“多谢。”

明面上霁月光风,在施黛看不见的长袖之下,他合拢五指,轻捻被触碰过的手心软肉。

“我看看,这里是……长寿坊。”

施黛环顾四周,朝星罗棋布的巷道里探头:“长寿坊多是民宅,也有不少小吃摊点。我们先从巷子出去,到繁华点儿的主路吧。”

她兴致很足,说话的当口,怀里的小白狐狸转动眼珠。

阿狸其实只准备不经意地一瞥。

视线掠过江白砚,它眼角抽了抽。

他们走了小路,这地方位处偏僻,不似西市明灯千盏。

近处的楼阁覆下倒影,在江白砚身侧罩出阴翳。他面对施黛时的笑意散去,一袭红衣,清癯如鬼魅。

更令它悚然的是,江白砚悄然抬手,嗅闻半晌,继而将指腹贴上唇边。

阿狸:?

阿狸:???

你小子……不会打算尝尝味道吧?!

是甜的。

舌尖轻点,无声舐过被她触碰过的皮肤,江白砚掀起长睫,恰与白狐狸四目相对。

黑眸如漩。

江白砚扬了下嘴角,弧度堪称柔和。

救……!

熟悉的冷意卷土重来,阿狸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凭借强烈的求生本能,佯装懵懂眨眨眼。

看不懂人心险恶,它只是一只不通人性的狐狸。

施黛转身之前,江白砚放下手臂。

“走吧。”

她眼底映着月光:“朝有灯的方向去。”

视线从白狐身上移开,江白砚乖巧应她:“好。”

巷子里行人稀少,施黛与江白砚并肩而行,在雪地里留下两串脚印。

玩雪是冬天的一大乐趣,她闲不下来,一边饶有兴致地挪动脚步,往雪上踩出花鸟虫鱼各种形状,一边四下张望。

红裙少女身形纤瘦,脚步轻盈,裙摆在夜风中逶迤摇漾,如同展翅欲飞的鸟。

看清她的动作,江白砚轻哂:“好兴致。”

施黛正在雪地上画火柴人,闻声仰头,咧嘴笑道:“因为心情很好。”

江白砚没嘲笑她的幼稚,探出脚尖,在火柴人边勾出一只蝴蝶。

显而易见有作画功底,看得施黛喜笑颜开:“哇。”

这儿不在中央地段,巷道狭窄,两侧是百姓们居住的小楼。

楼榭年岁已久,斑驳破败,好在花灯盈亮,处处是笑语欢声。

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门边看月亮,几家窗前飘来元宵香,五六个孩童手捧花灯,小跑着穿过巷口,惹来缕缕轻风。

施黛瞅了眼,挑起眉梢。

这些孩子手上的灯盏工艺不算出彩,是最常见的四角绢灯。

每盏灯上,皆绘有不同画作。

有的是风流写意山水图,有的是黄发垂髫阖家欢,还有的画了几个小孩聚在一道嬉戏玩乐——

俨然是有人专门为孩子们所作的画卷。

“这画……”

施黛说:“好漂亮。”

她有基本的鉴赏能力,看得出作画之人技艺不凡,落笔行云流水,栩栩如生。

这种灯价值不菲,并非寻常人家负担得起的。

施黛尚在纳闷,听一个抱着灯的孩子扬声道:“阎哥哥,我们回来了。”

紧随其后,是似曾相识的清越嗓音:“跑回来的?快把汗擦擦,当心着凉。”

施黛:咦?

这声音——

她心有所感,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不出所料,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阎清欢也是一喜:“施小姐、江兄!”

见到镇厄司众人时,施黛特意问过,为什么阎清欢不在其中。

得到的答案是,他与别人有约。

以阎清欢的身份,施黛原以为他和富家子弟们去了纸醉金迷的东市,没成想,居然在这里遇上。

阎清欢身着白衣,坐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身前是张摆有笔墨纸砚的木桌。

他手持毛笔,看姿势,正在绘图。

施黛恍然:“这些孩子手里的灯,是你画的?”

阎清欢点头,起身相迎:“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身边坐着个健硕的年轻汉子,双手攥紧竹篾,在编花灯。

见此情形,汉子朗声笑道:“二位是阎公子的朋友?不嫌弃的话,进来坐坐吧?”

“阎公子的朋友?”

一个妇人从屋子里探出身:“嗳呀,好俊的公子和小姐。吃点我们自家做的米酒汤圆吧?”

小孩们抱着灯,眼巴巴看着她和江白砚。

施黛朝他们打了招呼,好奇问阎清欢:“这几位是?”

阎清欢道:“新认识的朋友。”

“阎公子心善,治好了我家孩子的恶病。”

汉子直言不讳:“若不是他,我家已把房子卖了,倾家荡产去筹药钱。”

阎清欢是摇铃医。

这类郎中不为求财,日夜走街串巷,寻访贫苦人家,每次诊治,只收取寥寥无几的钱财。

简而言之,和无偿治病没太大差别。

“二位到这儿坐。”

汉子站起身:“我去灶房,看看娘子做的饭。”

他一面说,一面快步走入屋内,出来时端着两个瓷碗:“看两位都是贵人,没什么好招待的。这是我们自家酿的米酒,还望莫要嫌弃。”

这是上元节的惯例吃法。

施黛笑盈盈道了声谢,低头瞧去,果见汤圆团团莹润,与细碎桂花屑一起,飘浮在清香四溢的米酒里。

不便推辞,施黛坐上桌边:“你来了这儿,所以没和柳如棠他们一起?”

阎清欢:“这家人听说我从江南来,在长安没有亲人,早早就邀我一同过上元节。”

他双眼微亮,晃了晃手中画笔:“你们要花灯吗?我给你们——”

等等。

阎清欢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上元佳节,理应与家人同过,为什么……

施小姐和江兄单独出行?

他们还穿了非常相配的红衣!

一个猜测涌上心头,阎清欢握笔的手微微颤抖。

上元是有情人相会的日子。

莫非施黛和江白砚携手同游,结果被他一声招呼,叫来了院子里头?

阎清欢,你造孽啊!这和话本子里棒打鸳鸯的家伙有什么区别!

“你的画工好厉害。”

施黛低头,看见纸上一幅落梅图:“学了很久吧?”

“嗯。”

阎清欢正神:“我爹娘都爱丹青,托他们的福,我练画已有九年。”

他是典型的江南阔少。

略懂诗词歌赋,会点琴棋书画,十指不沾阳春水,最擅风花雪月。

“这幅画,是送给最左边那孩子的。只有他没灯了。”

阎清欢说着笑笑,朝院门招手:“过来,看看哪里要改。”

孩子们见两个陌生人到访,站在门旁探头探脑,满脸新奇。

左侧的男孩闻言走上前来,拘谨挠挠头。

这孩子衣着老旧,是不甚厚实的料子,身量瘦瘦小小,不敢看施黛和江白砚的眼睛。

紧紧盯着桌上的画,男孩眼底溢出光亮:“很漂亮。”

咬了咬唇,他小声道:“可以加一只小狗吗?”

阎清欢明白他的意思,弯起眼:“你家的阿黄?”

男孩小幅度点头。

“没问题。”

阎清欢柔声道:“想让阿黄用什么样的姿势?”

这个问题他没细想,男孩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施黛在一旁提醒:“打盹,玩花,还可以扑蝴蝶。”

“扑蝴蝶不错。”

阎清欢笑笑,问身边的男孩:“你喜欢哪一个?”

男孩抿唇,轻扬嘴角:“就这个。”

阎清欢撩起袖摆,手起笔落。

他形貌清远,五官柔和,平日里眉眼噙笑,是一种人畜无害的软。

此刻仍勾了唇边,目色却是专注,一派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倜傥。

纸落云烟,不消多时,梅树下出现一只小狗,头顶蝴蝶飞旋,惹它抬起前爪跃起扑腾。

灵活生机跃然纸上,仿佛能随时从画里跳出来。

施黛不由惊叹:“好厉害。”

“小伎俩罢了。”

阎清欢失笑,望向身旁的男孩:“这样可以吗?”

见男孩点头,他想起什么,又问:“你奶奶的病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阎哥哥。”

提起亲人,男孩总算鼓足勇气抬起脑袋,笑出小小的梨涡:“她今早还说,等病好了,要去你家拜访你,谢谢你的药。”

“别别别,老人家身子骨弱,要真有事,我去看望她便是。记得叮嘱她按时喝药,别受凉。”

阎清欢揉揉他脑袋,左手晃晃自己腰间悬挂的铃铛:“记得听铃铛声。它响,就是我来了。”

摇铃医很少主动敲响某家某户的大门。

行走在街道上,当他的铃铛叮当作响,任何人都能循着铃音,请他前往家中看病。

男孩小心翼翼接过画纸,像捧起珍惜的宝贝,进里屋找男人编灯。

施黛睇着小孩离去的背影:“他们很喜欢你。”

大人是,小孩也是。

和阎清欢谈话时,他们眼中有明显的笑意。

“他们都是好人。”

阎清欢摆好一张新的画纸,动作娴熟:“我初来乍到,对很多事情不熟悉。他们知晓后,常邀我做客吃饭,带我熟悉长安城。”

他来长安之前,看惯了行侠仗义的话本子,想着要惩歼除恶,诛灭大妖。

来了才发现,世上的大妖寥寥无几,最多的,是平平无奇人间烟火。

没有波澜壮阔的跌宕起伏,阎清欢见到的,是琐碎的柴米油盐,是勤勤恳恳的昼夜操劳奔波,是家徒四壁、求医无门,贫苦的人们每天为生计发愁。

这才是话本之外真实的世界。

阎清欢一日日行遍街头巷尾,得见众生百态。

有时他心生怜悯,为穷苦人家赠予银钱,遇上死缠烂打的病人,一次又一次守在他家门前,祈求再多给些。

有时他随手治好一例病症,第二天路过街头,得来一笔对那家人而言不少的诊金。

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们不想亏欠大夫,变卖了家里唯一的牛。

阎清欢当然没收。

“今夜上元,我本打算给他们送礼物,大哥大嫂嫌贵不要。”

阎清欢挠头:“所以我就来画画了。”

这地方的孩子,大多没得到过精巧华美的灯。

说来神奇,身处江南时,他的这双手折过花逗过鸟,抚摸过价值千金的鲛绡,给予他的愉悦,竟不及今夜。

仅是握着普普通通的画笔,看孩子们因他露出笑意,心底如被春潮充盈。

阎清欢很开心。

说到这儿,他有些不好意思:“我画技平平……你们要来一幅吗?”

“好。”

施黛来了兴趣,转过头去问江白砚:“你想要什么图?”

应该是错觉,回身的瞬间,她似乎觑见江白砚眸色黝暗。

等施黛凝神,他依旧是平静无波的神色。

“都可。”

江白砚想了想:“画今夜的烟火吧。”

心里止不住发慌,阿狸往施黛怀里钻,耳朵一抖。

好可怕。

凭它敏锐的第六感,江白砚不太高兴。

为什么?因为施黛和阎清欢相谈甚欢?

这是很正当的好友谈话好不好!

阎清欢应一声好,静思半晌,思考构图。

施黛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打搅,端起汉子送来的米酒,探到嘴里尝了口。

自家酿造的酒,酒意比街边浓。

米酒香而不腻,入口清甜,伴随淡淡桂花香。咽下喉咙,酒味带着回甘,带来一瞬微醺。

听说大昭的米酒分清酒和浊酒,这一碗应该是酿造工艺更复杂、酒精浓度更高的清酒。

很好喝。

施黛一饮而尽,疲惫之意散去大半。

“味道很好吧?”

忽而想起什么,阎清欢手中画笔一顿:“江兄是不是酒量不太好?尽量不要贪杯——有小孩喝了这个,变得醉醺醺的。”

江白砚的酒量再差,不可能跟小孩似的吧?

虽说这样想,施黛还是决定防患于未然,对江白砚提醒:“你少喝点儿。”

江白砚笑笑,端起瓷碗:“无碍。”

指腹抚过圆碗边缘,他不知在想什么,神情疏懒。

看他把米酒一饮而尽,施黛托着腮帮问:“怎么样?”

比起酒,更像桂花汤。

江白砚浅浅回味:“好喝。”

“等会儿把烟火画完,我给你们再添一碗。”

阎清欢下笔如有神:“我今天整整喝了五大碗。话说回来,你们两个来这地方——”

他收笔抬头,忽地笑意凝固:“江、江兄?”

江白砚怎么了?

施黛侧身,也是一怔。

一整碗清酒下肚,江白砚竟是面色绯红。

察觉二人投来视线,他长睫颤了颤。

完了完了,早知道就不让他喝米酒了,这下子,江兄还怎么和施小姐同游?

上元节可是一年一度的!

自认罪大恶极,阎清欢在心里把自己胖揍一通:“江兄,你还好吗?”

江白砚:……

江白砚沉默须臾:“头晕。”

“这……”

阎清欢急得抓耳挠腮,转身走向里屋:“我去问问解酒汤。”

施黛也觉得惊讶。

江白砚的酒量真和小孩一样?一杯倒是鲛人的种族天赋,还是他的个人被动技能?

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施黛比出三根指头:“知道这是几吗?”

江白砚看了眼,答非所问:“只是头晕,没醉。”

施黛欲言又止:头晕和喝醉,难道不是可以划等号的关系?

许是头昏脑胀不舒服,江白砚从木椅起身。

他微垂着头,喉音发哑:“不必醒酒汤。我去找阎清欢。”

说罢转身,江白砚略略迈步,却因足下不稳,一个踉跄。

施黛眼疾手快,赶忙站起身,一把将他扶住。

她坐在江白砚左前方,这会儿靠拢,是与他正对的方向。

因而握住他手臂的同时,江白砚整具身体轻轻压上,贴在她身前。

好高。

出乎意料地不是很重,一来因为江白砚有意站稳,二来他极瘦。

鼻尖充斥铺天盖地的冷香,施黛与他相靠得猝不及防,两手微僵。

肩头被轻柔的力道缓慢下压,是江白砚伸出手,把她扶住。

及时从她怀里跳下,阿狸旁观者清,目露惊惶。

不对劲。

在被施黛接住的刹那,它清清楚楚瞥到,江白砚眸中掠过清浅的笑。

真正醉了酒、意识模糊的人,会这样笑吗?

……绝对不会吧!

又一个猜想浮上心口,它没克制住瞳孔地震。

江白砚这小子……

是装醉?!

情愿让自己被一碗米酒灌醉,坐实一杯倒的名头,再假装一个不稳,顺理成章被施黛抱住?

从未设想过的方式。

阿狸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江白砚此人。

他比想象中更有病。

以及更重要的——

清醒一点,别被这小子骗过去了黛黛!快松手把他丢开!

贴在施黛身前,垂下脖颈,下巴便靠在她肩头,

头脑仅有微醺,江白砚清醒得很。

施黛不久前问他,在凤凰河边为何不高兴。

当时的感受,与现在如出一辙。

小院里挂着几盏灯笼,烛火如纱,色调柔暖。

施黛与阎清欢交谈时,唇红齿白的少女笑若含桃,文质彬彬的少年风雅清举,无比合衬。

合衬到刺眼。

从各个方面来看,阎清欢与施黛都极为合拍。

家世显赫,养尊处优,真正的“心性澄明”,白纸一张。

倘若是阎清欢,定能同她谈及听曲看戏品茶的趣事。

而非如江白砚,迄今以来的后半生被复仇填满,至于前半生——

灭门,流浪,疼痛,屈辱,鲜血。

施黛不可能想听。

很奇怪。

当江白砚思忖到这里,竟从胸腔里漫开刺痛。

与胸前和手臂的外伤不同,那道痛意源自更深处的角落。

似是心口被细线绑缚拉拽,再由尖刃反复翻搅,悸痛摧枯拉朽,涩然得令他难以喘息。

这种情绪压抑至极,像是难过。

江白砚不知如何疏解,下意识想贴求她更多。

若是被施黛碰一碰,许会好些。

他用了个拙劣又可笑的手段。

施敬承给他们赠送过一张蕴藉灵气的符箓,只需将它震碎,灵气外溢,可令他浑身滚烫、双颊生晕。

他原本只打算被施黛按住手臂,不成想,她力道太小,没将他立刻扶稳。

心跳又加速起来。

下巴蹭在施黛肩头,江白砚闭了闭眼。

胸前的伤口被她擦过,连痛意也变得温柔。

可不可以……再得到更多?

欲壑难填,他心知自己步步沉沦,不愿抽身。

陡然贴上江白砚胸口,施黛有一瞬间的懵。

不知道手往哪儿搁才好,她抬起胳膊,又无所适从地放下。

江白砚的呼吸顺着肩头,微风一样淌进颈窝。

他的发丝也蹭在她侧颈,随每次的呼吸上下拂动。

吐息是裹挟热意的火,发丝是轻软的羽毛,时急时缓,时轻时重。

好痒。

施黛身体不由轻颤。

“你,”被江白砚整个身子靠上,施黛指尖扣在他肩头,“我扶你坐下。”

不敢推开,唯恐稍一用力,人就倒了。

江白砚却道:“我不想喝醒酒汤。”

语气沉缓,尾音透着股微哑的软。

在耳根一燎,荡开酥麻的热。

施黛觉得自己大概耳朵红了,强装镇定:“为什么?”

喝下解酒汤,便不再有理由靠近她。

江白砚静默许久,闷声道:“难喝。”

记忆里的江白砚不怕疼不怕苦,连镇厄司的地狱中药都能一口干。

没听他说过这样的话,施黛觉得可爱,抿唇笑了笑。

笑完又觉心里发堵,世上哪有不畏惧疼和苦的人,江白砚从前不说,不过强撑罢了。

他哪怕想示弱撒娇,也寻不见愿意倾听的对象。

“好好好,你不愿喝,就不喝。”

施黛顺着他的意思哄:“先坐下,好不好?”

空气里荡着桂花香。

她说完没多久,江白砚略微抬头,是即将退离的姿势,却没松开按在施黛肩头的双手。

四周寂静。

透过鸦羽色长睫,江白砚一瞬不瞬地凝视她。

……好热。

视线如有实质,像是粘稠的蛛网。

施黛被盯得意乱,想挪开视线,又觉得欲盖弥彰。

他看她做什么?不松开吗?这种距离……近得叫人紧张。

上回江白砚饮酒后,可不是这样的。

觉察她细微的表情变化,江白砚低眉笑笑。

此时此刻,施黛眼里只剩下他。

这个认知让他愉悦。

一双眼睛太小,容下一个人就足够。

两手轻轻攀着她,灯下红衣如火,散落蛇一样的黑发,迤逦垂坠,秾丽非常。

他的苍白手腕探出袖口,不动声色地收紧,仿佛蜿蜒缠上的桃花枝芽。

心口怦跳,施黛乱了心神,屏住呼吸。

“你说,要同我逛灯会。”

江白砚启唇,语调如委屈的诱哄:“只有我们两个。还作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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