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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孔晚雁」

浪漫悖论 文笃 10483 2024-02-22 11:38:12

孔晚雁, 1989年生。

不过孔黎鸢至今也不知道,这个在十四岁就死去的女孩究竟出生在1989年的哪一天。

就连约定俗成的墓碑上,也没人觉得给她刻上具体的日期和姓名是必须。

那上面只有一句路过的人都读不懂, 只觉得抽象缥缈的话:

【不后悔, 不后悔。】

与此同时, 孔晚雁死在2003年6月21日。

她是孔宴和姜曼的第一个女儿。据说在自然界中,“雁”是最专情最痴情的动物。晚雁这个意象, 也被用在许多古诗词里过, 拥有最纯洁最真诚最壮阔的寓意。

这个名字, 自然也承载着孔宴和姜曼的无限冀望,象征着他们迟来的爱情结晶。

如果不出意外,孔晚雁这个人,理所应当会享有这一对明星夫妇身上所有的注意力,和全身心灌注的“爱”, 哪怕这种爱和孔黎鸢如今所得到的并无二致。

可是连这种爱她都没有得到。

她叫作晚雁,一出生就是一个畸形的先天愚型患儿。

——面容特殊,智力低下, 四肢畸形。

倘若她出生在普通家庭,也许她会遇上一对家境贫穷但坚韧如野草的父母, 会拥有虽然嫌弃但却坚信血脉相连的亲人, 会活得比十四岁这个年纪稍微久一些。

就像现在的杜丽, 好端端地活过了三十岁, 拥有一个和自己打打闹闹的妹妹。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甚至比如今这个结果更差一些。

偶尔孔黎鸢回过头去想, 也会觉得, 孔晚雁这十四年活得实在是太过痛苦。

她的父亲孔宴是个虚荣又永远以自我为中心的男人,太懂得怎么利用自己周围的一切来谋取利益, 甚至异常享受自己为自己所制定的剧本人生。

在她妹妹孔黎鸢六岁那年,他找来人拍摄一部四十分钟时长的纪录片。

纪录片剧本里写他带女儿时发生的一些趣事,写他接受采访时笑得合不拢嘴的表情,写他在摇晃的镜头里一边叠衣服一边念叨着“我得收拾几件衣服给我老婆寄过去,她在大漠拍戏那边风沙多,对了,前几天她还打电话让我找那件红裙……”,写他在这之后风风火火地跑上楼梯,又在摇晃的镜头里很滑稽地在阳光下收那条刚刚洗过的红裙子,写别人在这下面问他是不是很疼女儿,而他抻着脖子拿着红裙子跑下来,对幕后的提问表示不满“当然了,我疼我女儿还能疼谁?”……

而他却对着镜头拍孔黎鸢的肩,给笑容标准的孔黎鸢头上戴好崭新的生日帽,笑眯眯地在这句定好的台词里加了两个字,

“当然了,这可是我唯一的女儿。”

哪怕那个时候,孔晚雁就被关在楼上,嘴里可能还是不停地在说“不后悔不后悔”。

他也没有回一次头,仍是那样镇定而真实地笑着,接受纪录片摄制组的采访。

在那之后,孔黎鸢在经典电影《人生》中露脸,很多人都开始说孔宴的女儿有灵性,是个演戏的苗子。

从此以后,圈内多了一段孔宴爱妻爱女的佳话,掐灭了一个说当年孔宴姜曼早前未婚怀有一孕却流产的隐秘爆料。

她的母亲姜曼,实在生得靓丽又自信,在那个年代已经是一个相当有野心的女性。

拍起戏来很拼命,能在荒芜干燥的大漠待上大半年,在血红黄昏里骑马连拍大半夜的戏,摔了之后也一声不吭,很决绝地再次爬到马背上,将自己当作武侠片里能忍能强、也能将儿女私情抛之脑后的女侠。

大概这个女侠,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未婚生女。女侠在自己年华最好的时候,犯下一个许多年轻人都会犯的错。

就在这个错误之后。

这个女人大概下定了决心,决定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在她实现自己想要的目标之前抛弃的——名存实亡的婚姻、那个与她在十几岁时就相爱的男人……在她这里都算不得是什么牺牲品。

更何况只是一个,在错误时机生下来的,长得一点也不像她的女儿。

唐氏患儿面容特殊,实在是没办法继承姜曼得天独厚的美丽。

或许年轻的姜曼,在面对当时这个突如其来的生命的第一反应,也是迷茫。

在拍摄《蓝色书本》这部呈现平凡母女之间动人情感的影片时,为了演好一个年轻而艰难的母亲,孔黎鸢看过许多关于母亲的纪录片。

知晓了关于“母亲”的深层次内涵——就算是脐带将血脉相连,许多母亲也不是在生产之后就能很坦然地接受这个身份。

也会有一部分人,从一开始对自我的身份认知是迷茫的,也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来认同自己作为“母亲”的身份。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产后抑郁的女性。

连续看了很多纪录片之后,孔黎鸢在潮湿闷热的重庆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站在石桥上看车来车往,有时候也会看到马路街头,有牵着小孩的中年女性歇斯底里地说“你再哭我就把你扔在这儿你信不信!”,有大清早结束夜宵摊骑着三轮车的中年女性给坐在车上睁不开眼的小孩挡风……她猜测这些都是母亲,各式各样的母亲。

于是她越发经常想起姜曼。

她试图理解姜曼,然后好为自己塑造一个年轻母亲的形象。

某天夜里,她甚至突发奇想,开始给年轻的姜曼写人物小传,即便她不知道时隔这么多年,自己以一个与年轻姜曼同龄的女性心理,到底有没有用她编造的故事、用如今的目光来美化姜曼的形象。

但她还是买来一个笔记本,用蓝色墨笔,在白色纸张上洇出蓝墨,一字一句地写下姜曼的想法和人生经历。

最后,她在笔记本的扉页做下总结——姜曼当时大概也是一个骄傲到甚至有些自负的女性,所以她在第一次冲动犯错生产之后,对孔晚雁这张脸庞有过不解和怀疑,有过挣扎和冲突。

所以才会在那个时候,陷入一段时间的产后抑郁。

难道是这个女儿导致了她的抑郁吗?

还是在由于她的产后抑郁没有得到足够的治疗管控,于是在一个异国剧组饰演绝代风华惊鸿一瞥的美人时,她因为病情失态,留下许多不能被她自己所接受的影像记录之后。

她买下当时所有的影像记录,毅然决然地从娱乐圈隐退,才终于发现,她的第二个女儿竟然也被生得如此漠然又偏执?

——在拍完《蓝色书本》之后,孔黎鸢陷入过一段时间的深入思考。

她时常试图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死人终究是没办法给她答案的。

后来,她回了一趟以前的老房子,在疗养院搬到洛杉矶时又去了一趟远在加州的疗养院,给姜曼收拾一些之前遗漏的遗物时,才发现了这些录像带。

过了这么多年,录像带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大部分都已经播不出来。

事关姜曼坚持退圈都要隐藏起来的秘密,孔黎鸢没办法找人来修复。

只就着零星几张能播映出来的,以及那像素模糊的影像,拼凑出一个年轻姜曼的形象。

毕竟她和姜曼的相处时间也少得可怜。

退圈之前,姜曼在全国各地拍戏,退圈之后,姜曼又去了加州的疗养院,成了一个抑郁症病人。

大多数时候,姜曼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词语、影子和身份。

对她来说,母亲这个角色,甚至还比不上姜曼那些深入人心的影视角色对她产生的影响。

她隐约记得,等姜曼情况稍好一些时,也会从疗养院回来,将自己收拾得妥妥贴贴,涂异常鲜艳的口红,看起来真像电视里那个闪闪发光的大明星。

这个大明星会将那鲜红的口红,狠狠地印在孔黎鸢的脸上。

湿漉漉的,不是很舒服。

孔黎鸢第一次被亲这么一口时,还下意识地想去擦,但还没等她上手,姜曼就突然瞪大双眼,用力抓紧她细瘦的手腕。

哪怕她哭喊着想挣脱,说觉得痛。

姜曼却仍然像是看不见她的反应,脸上滚落透明而浑浊的泪珠,将她脆弱的手腕狠狠掐握着,然后嘶哑而尖锐地说,

“不准擦!我叫你不准擦,我是你妈,我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你吸我的血啃我的肉,为了你我放弃了那么多,为了你我再也拍不了戏,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嫌弃我……”

后来孔黎鸢再也不擦这些口红印。

只任由每一次回来的姜曼,在她脸上留下口红的印迹。

就好像,只要那鲜红昂贵的口红,从她枯涩的嘴上印到了她脆弱的皮肤上。

那些被称作为母爱的东西,就能透过这些印迹,彻彻底底地沁进她的血肉,变得庞大而不容推拒起来。

即便她在第一次看到那些口红印时,就觉得这好像淋漓的鲜血。

但后来她也知道,在这极为生硬的亲吻之后,姜曼会紧紧抱住她,像她在电影里看到过的母亲角色一样,戏剧化地流着一行又一行的眼泪,说上一句像是洗脑一般的台词,

“妈妈爱你,真的爱你。”

如同姜曼不由分说地重复这样的举动,孔黎鸢也始终相信这是爱的一种。

但她始终不理解,为什么连这样的爱,孔晚雁都从没在姜曼这里得到过。

就连所剩无几的录像带里,也让孔黎鸢觉得失望。

里面的姜曼歇斯底里,披散着头发,阴郁昏沉地趴在冰冷冷的墙面,不管是生气还是伤心,都被她演绎得十分夸张。

一点绝代风华的模样都没有。

甚至像是她的抑郁症转为了躁郁症。

但显然,这些录像带不只是有她看过,至少有磨损和遭到大力破坏的痕迹。

那就代表,在她看到之前,也有人看到过这些影像记录,甚至因为生气、愤怒,而对这些无辜的录像带进行了破坏。

以至于很多录像带都坏到不能再看。

会这样做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姜曼自己,也许她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所以日复一日地重复播放这些影像,享受一种自虐般的快感,又试图从这些影像里印证自己没有患病只是入戏太深的证据。

另一个,就是经常被关在楼上的孔晚雁。

孔宴自然是不太可能的,这个男人心甘情愿地活在自己建造的剧本人生里。而这些处于剧本之外的事物,他不会再来反复观看,他只希望没人记得这些事,没人知晓他的剧本只是一场闹剧。

也许姜曼和孔晚雁都有可能。

在老房子待了几天之后,孔黎鸢也将能播放出来的所有录像带都过了一遍。

于是她在十几年之后才终于知道。

孔晚雁嘴里那句“不后悔不后悔”,到底是从哪里来。

孔晚雁行为乖张,举止比一般小孩都奇怪,时常做出一些伤人的举动。

有一次她用餐叉试图去戳家里院子里掉落下来的小鸟,戳得奄奄一息的小鸟血淋淋的,然后又回过头来,拿着那把鲜血淋漓的餐叉,朝孔黎鸢乖谬地笑。

孔黎鸢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哭出来,好像在姜曼第一次亲她,说让她不准擦那些口红印之后,她就已经很少哭。

只记得那时孔宴奔过来,将她一把抱起,很关心地问她有没有被吓到。

她摇摇头,说没有。

孔宴松了口气,然后又很嫌恶地看一眼在草坪里站着的孔晚雁。

冷漠地移开视线,没有说一句话。

仿佛对他来说,光是直视孔晚雁的脸庞,只是面对他生下来的第一个女儿,都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

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门来,拍他和孔黎鸢的相处日常,拍他说“这可是我唯一的女儿”。

而在那天之后,孔晚雁一直被关在楼上的小房间,门一直关着。

大部分时间,孔黎鸢并不知道孔晚雁在里面做些什么,但她时常听到里面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有时候是震天撼地的音效,有时候是孔晚雁在糊里糊涂地说“不后悔不后悔”,有时候里面演员们说得字正腔圆的台词,而孔晚雁跟着那些台词,断断续续地说着些话。

有些时候,孔黎鸢也会坐在门外,和孔晚雁一起听。

她们听姜曼在武侠片里快意恩仇,在喜剧片里说动人又欢快的台词,听孔宴在片尾曲里唱缱绻动人的爱情,听孔宴在爱情片里歌颂深不可测却又痛彻心扉的爱。

和那个电视台经常放映的公益广告片里的那对姐妹很相似。

那对姐妹,会在父母不在家时,一个乖巧地写作业,一个一边监督妹妹写作业,一边自己给妹妹收拾洗澡的衣物,一边看电视。

旁边会有一句很死板的字幕缓缓打出来:爸爸妈妈不在,姐姐妹妹也要相亲相爱。

于是,孔黎鸢会把自己做完的作业,从门缝里塞给孔晚雁。

那个时候的作业本纸张很薄,堆起来却很厚。门缝其实没有那么宽,她要相当费力才能塞进去,孔晚雁也要相当费力才能塞出来。

一出一进,崭新的米白色作业本就变成了灰黄色,蹭上一层厚厚的灰。

封面上面用红色线条印着的小女孩,脸都会被揉得皱皱巴巴。

孔黎鸢在语文作文里写《相亲相爱一家人》,孔晚雁在那句“我妈妈很爱我她总是亲我一脸口红”后面,用大大的红笔写大大的“不后悔不后悔”。

孔黎鸢在数学作业里列等式,孔晚雁也要用那根粗粗的红笔写“不后悔不后悔”。

大概这也算相亲相爱的一种方式。因为偶尔,孔晚雁也会在看到那个公益广告时,不太自然地蹦出一句,

“我应该爱妹妹,爱妹妹。”

这种相亲相爱的方式,甚至比那个反复播映的公益广告持续得还要久。

一直到了孔黎鸢的十岁生日。

写“姐姐妹妹相亲相爱”的公益广告早都已经不播了。

但孔黎鸢每天仍旧做两份作业。

一份交到学校给老师,一份让孔晚雁写“不后悔不后悔”——因为第二份交到老师那里大概会被找家长。

而她猜如果孔宴知道,孔晚雁可能要被关到更远的地方去。

如果是那样,在这个房子里她就只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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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孔宴不在家,但家里还是有人送了一个蛋糕过来。显然,蛋糕这种东西显然是没办法从门缝里塞进去的。

于是,孔黎鸢做了一个在她短暂人生里,显得十分出格的决定。

她很聪明地打了一个开锁电话,十分有条理地说,自己姐姐被锁在房门里了,但钥匙被小狗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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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是锁的大门,她又能把事情完完整整说下来不带磕碰。开锁师傅不疑有他,只乐呵呵地帮她打开了门。

然后又被她拦住,说是自己姐姐比较害羞,不喜欢见外人。

这下开锁师傅开始怀疑她是不是要去爸妈房间偷钱。

但她长得实在是很不像是会偷家长钱的坏小孩,甚至还很淡定地付了钱。

然后很乖巧地分了一块蛋糕给师傅,说自己只是想和姐姐一块过一个生日。

兴许她的演技天赋在那个时候已经初见端倪。再加上她在门外喊了一声姐姐,而孔晚雁在震天撼地的电影声里,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

于是开锁师傅半信半疑地走了。

而她端着蛋糕,踏着那部有些诡异的电影背景声走进去。

孔晚雁靠坐在床边地毯上,背对着她,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些什么,好像是电影台词。

电视机声音开得太大,她听不清。

于是只沉默地把蛋糕递过去,在孔晚雁旁边坐下。

而孔晚雁也沉默地接过,兴冲冲地摸了一把她早上梳好的头,再一口一口地用餐叉吃着蛋糕,摇头晃脑地说“不后悔不后悔”。

这下她们真的很像相亲相爱的姐妹了,一起看电视看那些光怪陆离的电影时,中间也没有隔着那扇冰冷冷的门。

也许孔黎鸢一开始就不应该这么想。

因为电影里时常演一个老套的故事——只要一个人试图下定一个结论,那么下一个剧情就会将她的结论推翻。

这天的情况应该也算是如此。

在她冒出这个想法之后,那场怪诞的电影演到了冲突部分。

孔晚雁突然站起来,用沾着奶油的餐叉,学电影里的主角,很激动地叉自己的手腕。

而在屋内燃着的生日蜡烛,似乎也在这个时候被风刮落,又被突然站起身来的孔晚雁咕噜一推,滚到了窗帘地下,生出滚滚浓烟。

大火和鲜血就这样同时突如其来。

孔黎鸢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呛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看到自己穿的新鞋上面,淌了一些鲜红的血上去。

她迷茫地看着,然后下一秒,孔晚雁也看到了她的鞋。

她绵软地踩着绒绒的地毯,想要先去灭窗帘那边的火。

但只迈出了半步,一股大力就奔过来,将她冲撞到那扇门前,浓烈火苗从窗帘那边舔舐房间的一切,渐渐烧得木门滚烫而炽热。

孔晚雁的手变得鲜血淋漓,却湿滑滑地掐住她的脖颈。

孔黎鸢完全呼吸不过来,也说不出一句话。而孔晚雁,还在那场电影的嘈杂音效里大吼大叫,撕心裂肺。

哪怕屋内大火正燃烧。

孔晚雁还是陷在电影台词里,眼里映着那场燃烧的大火,稀里糊涂,魔魔怔怔地说那一段话

——从一出生开始,你就已经得到这个世界太多太多爱,所以也最该应该在爱里死去。

这像只是这部电影的台词反馈。因为孔晚雁时常做出这些举动,电影里的人做什么她也跟着做什么,说什么她也跟着说什么。

又像是孔晚雁在这场大火里突然清醒,被这场电影点拨到,于是竭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地说出了这一句心声。

这两种可能都不奇怪。

奇怪的是在窒息里陷落的孔黎鸢。

听了这句话之后,她心里只有迷茫和平静。那个当下,她的确不太清楚孔晚雁在说什么,更不知道孔晚雁为什么要这样说?

是因为孔晚雁看到了孔宴那部纪录片吗?还是因为她在作文本里写的那句“我妈妈很爱我她总是亲我一脸口红”?

又或者是每次姜曼回来,从自己枯瘦身躯里掏出的“母爱”,都只够分给她一个人?

而没过多久。

孔晚雁由于失血过多,软绵绵地松开掐握住她脖颈的手,在她旁边晕了过去。但孔黎鸢一直觉得,孔晚雁不会真的想把她掐死。

门已经开了,没人从屋外反锁,只要轻轻扭动门把手,孔黎鸢就可以逃出去。

与其用自己体内残存的氧气来逃跑,她在那个时候竟然选择了思考。

她得到了很多很多爱吗?所以才最应该在爱里死去吗?

她茫然而失魂落魄地想着这个问题,摸自己脖颈上湿滑的鲜血,感受自己澎湃而安稳的心跳。

其实她当时怎么也想不出来,孔晚雁的这句话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

这样一句抽象的话,对一个十岁孩童来说,还是太难理解了一些。

就算她能骗过开锁师傅,也只是因为那个时候她真的以为,她们是姐姐妹妹相亲相爱。

可倒在鲜血和大火里的孔晚雁,却告诉她,一切根本不是这样。

她想不通,也没办法理解。

于是她只有揪着这一句话不放。直到涂抹着鲜艳口红的姜曼率先出现,惊惶失措地推开门,捂住自己干瘪的脸和一脸的泪水。

那时,孔黎鸢的意识已经快要消散,她弯曲着自己的身躯,倒在孔晚雁的脚边,张了张唇,喊不出一个字。

然后,她很模糊地看到,姜曼用自己细瘦的身体,先将孔晚雁带了出去。

孔晚雁身材矮小,可姜曼将她护在怀里拖出去时还是气喘吁吁,以至于都没时间回头来看一眼孔黎鸢。

这样费劲全力的画面,显得这两个人的背影是那样决绝,那样骨肉情深。

鲜红的火将她眼前的一切烧成一抹血色的烟。

孔黎鸢倒在血泊和大火中,模模糊糊地看她们缓慢走出燃烧大火的背影,很恍惚很涣散地笑了一下。

再醒过来的时候。

她发现自己是在车上,车辆摇摇晃晃。姜曼坐在驾驶座,那一身漂亮的红裙子被撕得乱七八糟,一块被用来给孔晚雁止血,一块被浸湿扑在孔黎鸢脸上。

姜曼那张阴郁美丽的面庞上只剩下泪流满面。

孔晚雁坐在副驾驶,手上的血透过那块鲜艳的红布淌下来,目光呆滞,这次她嘴里没再念叨着“不后悔不后悔”。

车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像是在世界末日之前举家逃亡。

但孔黎鸢觉得这样好像也不错。

车上只有一个坏掉的车载广播,朗读清晰的女声声情并茂,一遍又一遍地播报,

“气象台报道,今天本市气温将会超过三十七度高温,请各位市民注意气候变化,不要高温作业……”

第七遍播报的时候,姜曼开着的车不小心撞到护栏,车前玻璃被撞得七零八碎。

于是那个广播比最开始又坏了一点点,只剩下一句在循环,

“气象台报道,今天本市气温将会超过三十七度高温……”

到后来慢慢变成了——三十七度、三十七度……

在这之后,车并没有停下,而是又摇摇晃晃地往前开。

孔黎鸢没有问姜曼要去哪里。

但她猜想,她们要去医院,给失血过多的孔晚雁看手。

她还猜,在这次大火之后,孔晚雁应该不会再被关起来。

她不怪姜曼这一次先救孔晚雁,只觉得好像如果从此以后,姜曼将给她的爱分到孔晚雁身上,这样也不错。

孔晚雁那样挣扎着和她说,她已经得到这个世界上太多太多爱。那在这之后,如果她能将这些爱全都分给孔晚雁,这再好不过。

可这辆破损不堪的车却没能开到医院。

只在过一个急弯时,就轻飘飘地翻了车,像是一场报应。

那到底这是什么的报应呢?

或许是因为孔黎鸢。

因为孔黎鸢已经得到这个世界上太多太多爱,所以她最应该在爱里死去。

——身体被疯狂挤压,随着破烂的车翻滚到悬崖下的那一刻,孔黎鸢在剧烈的疼痛和忽如其来的失重感里,冷静地、反复地想,并且只想这个问题。

真是奇怪,浑身上下那么激烈的疼痛,像粉身碎骨,像灰飞烟灭。

也没能阻止她的思考。

果然,人之所以是高级动物就是因为太擅长思考。

也许死亡可以阻挡她思考。

她平静地想着,觉得好像就这样结束一切也不错。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这场轻飘飘的、像是报复的车祸里,最应该得到报应的她却没有死。

那个崩坏的广播甚至突然好转,开始完整而具体地播放“气象台报道,今天本市气温将会超过三十七度高温……”,或者根本没有,只是她将这句话记到了心底。

而孔晚雁的矮小身躯,和姜曼的细瘦身躯,却都不约而同地为身处于后座的她挡住尖锐的刺物撞击。

她稚嫩羸弱的身躯被压迫得弯了起来,脊背蜷缩,像婴儿在母亲子宫里最基本的姿势。

而孔晚雁和姜曼为她撑出的那片可供呼吸的空隙就是她赖以生存的脐带。

新鲜的血液化作她赖以生存的羊水,缓冲着这一场车祸的冲击和压力,却不要命地淌落下来,滚烫而刺鼻地滴在她稚嫩而脆弱的皮肤上,眼睛里,嘴巴上,耳朵上。

一切都黑成一团,像地狱的缩影。

孔晚雁瞪大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手掌拖着她的后脑勺,临死之前,仍旧还在努力地说着那一句话,

“不后悔,不……后悔。”

那一刻孔黎鸢耳鸣得厉害,各种声音在她身体里都被放大。

但她还是觉得这句话是对她说的,觉得孔晚雁竭尽全力在表示,用生命救下她并不后悔。

而姜曼却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躺在她的右侧,瞪大眼睛,缓慢地伸出两只干瘦苍白的手。一只手发抖地挨着孔黎鸢的眼皮。

另一只手努力去往上面伸着,似乎是想要抚摸到孔晚雁的脸。

——在这之前,孔黎鸢从来没有看过她用这样饱满而浓烈的眼神望过孔晚雁。

孔黎鸢自己也动弹不得,只能感觉到自己眼皮上那手指的颤抖。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像被活生生地钉在了这两个身躯之间,充盈在那些被鲜血浸泡过的爱之间。

但她却异常清醒,清醒到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摄像机,可以将这两个生命弥留之际的一切都看清楚——在临死之前,姜曼还是没能触碰到孔晚雁的脸庞。

也许在孔晚雁刚刚出生,畸形的脸庞还没显露出端倪之时。

她也曾这样伸出手,心惊胆战地去试图触碰过,但又由于某种原因,没能触碰到。很多年以后孔黎鸢再回忆当时的场景,总觉得姜曼并不是不能接受孔晚雁的病症。

所以这个年轻的母亲临死之前。

才会露出如此不甘的眼神,才会那么费力地张开嘴,试图发出声音。

虽然她到头来没发出任何声音。

但孔黎鸢后来在姜曼的遗物里找到两条项链,发现一条是Ava,一条是Zoe时。

她猜,当时姜曼应该也想说——不后悔。

因为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是留给姜曼的,在姜曼带回来的录像带里出现过。

当时,姜曼在疗养院里沉默地坐着。

有穿白大褂的人问她,“后不后悔将女儿生下来?”

可惜,在低像素的录像带里,姜曼只是沉默地蜷缩着自己的身躯,低垂着脸不让任何人看到,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之后给出任何清晰的回答。

其实孔黎鸢一直觉得,这个人问的这个女儿,应该是她孔黎鸢。毕竟在许多人眼里,姜曼和孔宴唯一的女儿是孔黎鸢。

但孔晚雁应该一直觉得是自己,才会一遍又一遍地说“不后悔不后悔”。

可直到这个年轻的生命死去之前,也没有人回应她一句,你妈妈没后悔把你生下来。

于是孔黎鸢在看完那些录像之后,在孔晚雁的墓碑上,加上了这么一句虚无缥缈的话:

【不后悔,不后悔。】

距离那场车祸已经过去十多年,她还没有放弃思考那个问题。

即便就是因为这个问题,害得她经常彻夜难眠,害得她总是在超过三十七度的天气里难以忍耐自己的存在,害得她总是在每年夏至,去到空旷飘然的疗养院。

很多人对她说,过度思考不是一件好事。但她没办法不思考,就好像一旦停止思考,孔黎鸢这个人也就不复存在了。

有时候她觉得,是这个残忍而抽象的问题将她从那场车祸里救了下来。如果她不再寻找,那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活。

有时候她觉得,还不如在那场车祸里,和孔晚雁还有姜曼一并死了,那也比如今的状况好过。

有时候她又觉得,既然孔晚雁临死之前救她,瞪大那样一双血淋淋的眼睛和她说不后悔。既然姜曼那样竭尽全力去挨她眼皮上的问题。

那她就必须要活着。

但孔黎鸢这个人应该怎么活着才是最好呢?很长一段时间里,孔黎鸢找不到任何方向。

于是孔宴苦口婆心地对她讲,人生短暂,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思考这件事?你就不能按我说的标准来活吗?你以前很乖的,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现在奇奇怪怪的模样?你和你妈妈的关系也没这么亲,怎么一到她死了你就把这回事忘了?她之前爱过你吗?她说的哪一句爱你不是为了想减轻自己的罪责?而哪一次她不是先为了自己的事抛弃了我们?

还一次又一次地和她强调,你是我的乖女儿,你从一出生就已经拥有了别人都拥有不了的资源和爱,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你究竟还要做多少出格的事情才能心满意足?

孔黎鸢偶尔会因为太过迷茫而被他说服,偶尔会因为陷入深度思考突然说不行。

她说都有两个人为我死了,既然我已经得到了这个世界上那么那么多的爱,那又怎么能这样虚无麻木地活着。

她觉得至少她也应该在人生尽头,说得出不后悔这三个字。

她说她不想活成孔晚雁那样,到最后没一个人记得她,没一个人承认她的存在。

孔宴暴怒地扇她一个力道很重的耳光,好像他不准任何人在提起孔晚雁的存在,也不允许其他人知晓那一场车祸中没一个人在意过他的存在,于是他平日里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掉了一缕下来,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滑稽。

孔黎鸢的脸火辣辣地疼,但她由此发现,自己竟然异常平静。在这种时候,也不觉得生气。她甚至不觉得是自己在经历这些事情。

就好像在那场车祸之后,她陷入了一场漫长而窒息的空白,时常很虚无地跳脱出自己的身体,用第三视角看着名为孔黎鸢的那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

然后她开始在每年夏至前犯病,这似乎是一种对她太过麻木的报应。

孔宴则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将她送进加州的疗养院,姜曼住进过的疗养院。

渐渐的,她开始记不清孔晚雁的模样。

因为这个死在十四岁的生命和将美丽年华留在电影中的姜曼不一样,没有任何影像和记录来证明她的存在。

也没有任何人会觉得一个被关了十几年未曾进入过世界的人,在这个世上这样稀里糊涂地活一遭是值得纪念的一件事。

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记得她,知晓她在她的生命里活了十四年。

甚至黎桥最开始听她说这件事,还怀疑过孔晚雁是否只是她臆想出来。

因为没有一点风声表明孔宴和姜曼还有另外一个女儿,当时也没有任何声音表示姜曼是出车祸而死。

孔黎鸢知晓,这完全是因为孔宴将消息捂得很紧,那个年代信息网络不发达,要想瞒住什么事情都是很简单的。

于是她很难向其他人证明这件事。

从某一年开始,她越来越记不起孔晚雁的声音,甚至看到“不后悔”三个字也不会在第一时间想起这个人。

从此她觉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她告诉自己不想要变成孔晚雁那样。

如果孔黎鸢不优秀,将自己活得麻木又死板的话,轻飘飘地从这个世界飞过了,那谁还会记得她?

如果这个世界全都没人见过真实的、鲜活的孔黎鸢,那她至少要以让自己以这种形象留在某个人的记忆里。

可以像姜曼,很干脆地留在影像记录里。

或者像现在的孔晚雁,只要她还记得孔晚雁,孔晚雁就存在过。但哪一天,要是连她也不记得了,谁还会承认孔晚雁的存在?

谁还会记得,她有个十四岁的姐姐,临死之前为她挡住致命一击。

然后和她说,不后悔不后悔。

另一方面,她将两条项链给黎桥看,带黎桥去看孔晚雁的墓碑。黎桥才在反复地试验和证明中,相信孔晚雁这个人的存在。

而孔黎鸢却在看到这两条项链时,比任何人都要迷茫。

显然,这是姜曼生前给她们两个定制的项链,可为什么又从来没有给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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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姜曼最开始甚至不愿意在孔晚雁脸上留一个口红印,最后却拼了命也要先将孔晚雁救出来?

姜曼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母亲?是坚韧不拔,疯癫自私,还是脆弱易碎?

在成为母亲之前,她到底又是一个怎样的女性?母亲这个身份到底给年轻的姜曼带来了什么?最后那场车祸里,她到底有没有和她的两个女儿和解?

孔黎鸢始终想不通这些事。

这个女人在她生命里留下了太多太多无解的问题,连同她的身份一样无解。

就连她给她的爱,也从来都让人很难分辨,到底是好还是坏。

看完所有的录像带之后,孔黎鸢又去了一趟疗养院,把“不后悔”这件事说给黎桥听。

黎桥完完整整地听完,只问她一个问题——孔黎鸢,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要找的金色小鸟究竟是什么。

彼时孔黎鸢没有犯病,她清醒地知道自己什么也答不出来。

后来一次她犯病,思绪开始跳跃出“正常”的框架,却用自己湿滑冰冷的手拖住黎桥,逐字逐句地说——

她要劈开这个空白虚幻的世界,去找很多很多和她不一样的爱。

如果找不到很多很多爱,那最起码要找到一个人。她要在这个人那里篆刻活生生的爱-欲和轰烈硝烟。

她要这个人经过她、见证她、最后记得她,永远比记自己还要清晰。

她要浓烈而疯狂地在这个人的命运里活一次,然后再让那个人回来冲毁她贫瘠无趣的生命。

她就要不疯魔不成活,当一回像戏里那么鲜活的的人,像她和孔晚雁看的那部电影里演的那样,至死不渝地爱一次。

不管是什么爱,她只要和她不一样的爱。

之后她过了病期便出院,重新变成那个已经学会将“思考”这种东西隐藏在心底的孔黎鸢。

黎桥将这些话原原本本地说给她听。

那时已经是二零一六年,距离孔晚雁和姜曼的死亡已经过了十三年之久。

世界纷纷扰扰,碾压着无数人的死亡和生命继续前行,无数人化成细小的尘埃,将这个裹满殒身气息的地球滚得越来越大。

孔黎鸢已经开始懂得一件被许多人都和她强调过的事——如果一个人始终拘泥于一件事,始终要去寻求一个答案,那这个人就会一直往这个虚无的洞里钻,彻彻底底地变成这个时代的人眼里的“精神病”,最差的结果就是会放任那个过度思考的自己,去逼迫得不出答案的那个自己走向死亡的结局。

从病期出来的她,又回到了社会驯化和普世价值的洗礼中。

她很冷静地否认自己说过的那一番话。就像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躁狂症病人总是说一些抽象而难解的话。

她再次从自己的生命中跳脱出来,以漠然的第三视角看待病期的她自己。

她和黎桥说,这只是在病期说的话,当不得真,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至死不渝的爱,爱这个东西对她来说太复杂了。

她给不出去,也找不过来。

但后来,就在下一个病期。

她真的遇见一只金色小鸟,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只是怀抱一束鲜花掠过这个世界,只是向她播撒对世人都平等的爱。

就让她不得不亲口承认她是错的。

只是轻飘飘地飞过她的世界,就让她知道一件最浅显也最难懂的事: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很多很好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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