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寒雾弥漫, 雨丝飘摇。
这是一场大夜戏,场地定在一条拥挤繁忙的旧马路,凌晨两点, 取得拍摄许可后, 整条路已经清场。
作为底色的景却仍然显得逼仄混乱, 巷里巷外无人领取的破旧摩托车,头顶悬在半空晾挂衣物的电线, 湿答答地往下滴水。
——这就是导演要的镜头效果。
孔黎鸢跟在穿红马甲的副导演身后, 举着伞, 确定这场大夜戏的定点走位。
脚踏过湿漉漉的地面,她停在一辆被湿雾包裹的摩托车面前。
这显然是拍摄道具,车把手位置,隐秘地设置了一个机位,通过拍摄摩托车被淋湿的车镜体现这场戏的情感冲突。
“怎么了孔老师!”
副导演见她停在这不走了, 转头过来问,眼镜片上都蒙着水雾。
孔黎鸢笑笑,随手从兜里掏出纸巾, 递给副导演。副导演错愕一秒,反应过来弋椛大笑着接过。
“还是孔老师细心。”
新来的副导演是个年纪还轻的女生, 一边说着, 一边把自己模糊的镜片摘下来。可一只手又撑着伞, 单手不好操作, 整个人的动作显得很狼狈。
这时候孔黎鸢替她拿过伞,撑在她头上。见她眼里闪过惊讶, 又随意地将伞把往上抬了抬,
“顺手的事,谢就免了。”
这一下让副导演轻松许多。
但她还是不敢让一大明星给自己撑伞太久, 只乱七八糟地擦了一通,又戴上,把伞从孔黎鸢手里接过来,镜片清晰度看上去终于比刚才好上不少。
于是满意地笑笑,“擦一下果然舒服多了,人果然还是不能犯懒。”
孔黎鸢也笑,“雨天路滑,还是看着点路好。”
“哎哎,是这个道理。”副导演点头,刚想继续领着人往前走。
可孔黎鸢又伸出手,漫不经心地在摩托车车把上点了点,
“这个机位位置有点偏,会穿帮。”
又站在摩托车车尾位置,很随意地往远处一指,
“那里的景不对。”
“啊不会吧?我刚刚还比对了一下,哪儿不对?”
副导演稀里糊涂地跟着走到那个位置,转过身一看,本以为孔黎鸢刚刚随便瞥两眼,肯定弄错了。
却没成想,果真如此。
她顺着孔黎鸢的手指方向往路口看,果然,几栋零星矮旧的小楼缝隙里,是遥远又扎眼的高楼大厦。
这角度极为刁钻,如果不仔细看,还真找不出一块这样的缝隙。
偏偏这夜戏,封闭拍摄的许可证来得急,她着急忙慌找人安镜头,就真把这位置找着了。
“哎哟还真是。”副导演惊得抬了抬眼镜,脸冻得红扑扑的,
“之前还没注意过,就这位置,就这角度,还能看得到那么远的高楼呢。”
孔黎鸢笑笑,没有说话。
“那我等下喊人来调整一下。”副导演抹一把脸上的雨。
又看旁边从摩托车车尾挡住边角走出来的孔黎鸢。人穿单薄衬衫,身上就披一件外套,站在那里就是戏,让人见着了这部电影里的女主阿鸯。
于是感叹一句,“还是孔老师细心,就这么一走过去,就注意到这事了。”
“也不是细心吧。”
孔黎鸢将伞面轻轻抬起,望那敞开缝隙里硕大明亮的高楼,又望一条隐秘漆黑的巷,巷口是几家烟杂店。
“那怎么不是细心呢?”副导演显然不认同。
孔黎鸢踩过地面的水洼,半透明的灰色脏水溅到鞋面,凉得彻骨。
她若无其事地踩过,无足轻重笑一下,然后说,
“只是恰好来过几次,知道有这么一处景。”
也知道,那人应该也多次站在雨巷里,凝视过那片敞开的缝隙。
——那种时候,付汀梨一般会想什么呢?会恨她吗?会厌恶她吗?或者是……会想到她吗?
“孔老师还来过这地方?这可有点偏,我之前踩点的时候,都听人说这街头巷尾都可不是很安全,经常有人在这块追车。
我那回过来,还正巧看到一群穿校服的中学生,你一拳我一脚围墙角干架,嚯,那就跟演□□电影似的。”
离下一个点位还有一段距离,副导演不经意地提起,
“哦对了,是有人和我说过,小付就住这附近来着,之前我们在影视基地拍戏。
她还得赶两小时地铁过来,拍完了又赶两小时地铁回,估计每天回来的时候就这么晚了吧。”
说着,又怕孔黎鸢不知道她说的是谁,主动转过头去解释,
“我说的就那个,现场帮您盯镜头的雕塑助理。”
孔黎鸢“嗯”一声,“我知道。”
然后又不动声色地强调,语气有些懒,“不过闻老师和我说是雕弋椛塑指导,实际上是助理吗?”
副导演笑笑,话说得含糊,“是指导是指导,都差不多嘛。”
然后又转悠着视线,在朦胧雨雾中环顾一圈,
“不过人好像今天没来。也对,今天又不拍专业部分的戏,不来也合适。”
“为什么不来合适?”孔黎鸢问。
“这不是来一天就得多开一天工资吗。”副导演发现自己嘴快,于是干脆一股脑全倒了出去,
“虽然这次预算足,但咱还是说,别把钱都花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是不。
哎这话我说得怎么这么不对劲,跟说的美术组就不重要似的。”
她一拍脑袋,“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孔老师,就是说今天不拍那些戏份嘛,其他的有现场美术盯着。
所以小付不来也合适,而且她本来在这工资也不多。”
孔黎鸢知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剧组开给雕塑指导的薪酬,是一次到位的“指导费”,这部分自然是归属负责全局、并且在行业内颇具声望的闻英秀工作室。
而付汀梨,大概只能算一个外包的现场助理,甚至不签合同,工资只能按到场的天数结。
——这是行业常规。
大概也是最近在拍摄现场,孔黎鸢难以觅得付汀梨身影的原因。
剧情开始拍摄到情感冲突的部分,专业知识涉及部分慢慢变少。
付汀梨来现场的次数也就变少了。
就算偶尔来,碰见孔黎鸢,也是用着坦荡的态度,用自己柔软清亮的声音,喊一声“孔老师”。
态度不卑不亢。不扭扭捏捏地躲她,也不再论及其他私事。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
仿佛她们之中本来也没有其他,没有难以忘却的加州,也没有那个,她问“那时爱不爱”,她答“可能吧”的冬夜。
好像一切都已经被她忘在脑后,甚至是那句没什么语气的“可能吧”。
孔黎鸢在深夜燃过几支烟,有时候也会在零散火星里,冷静地想,这可真是个残忍又果断的人。
——明明是一句该暧昧粘稠、扯着骨还带着筋的“可能吧”。
却被她那样笑着说,还能清清白白,好像其中根本没任何可能。
“那她——”
孔黎鸢突然开口说了两个字,又戛然而止。
恰好这时到了另一个定位点。副导演没回头,脚踩了踩湿漉漉地面上定好的点,只匆忙地问了一句,
“啊?她怎么了?”
孔黎鸢注视着地面。雨飘到脸上,她沉着眼睫,又清又薄地笑笑,
“没什么。等会拍摄的最后一个点就是这里吧?”
她突然没办法更进一步问下去,她的确想问付汀梨一天的工资是多少。
但如果得到那个数字,如果那个数字比她设想得还要廉价,如果在付汀梨眼底,她们之间的那条界限如此庞大。
她想象不到自己,是否会用令人反感令人厌恶的方式……
试图将她控制在她身边,只当一只不谙世事、漂亮却空洞的小鸟。
-
夜被细雨卷得更黑更浓,正式开拍时,路面已经积了一层水光,朦胧细雨将空气洗涤得越发透冷。
光影晦暗,导演穿着雨衣,盯着取景器里孔黎鸢被沾满沙砾和血污的脸,感叹一句,
“漂亮!”
这是一场情感冲突极为浓烈的戏。
饰演女主角阿鸯的孔黎鸢,在一场车祸后失去了自己一根手指,在颓丧的状态下,被饰演女主角妹妹的夏悦围堵在小巷,雨稀里哗啦地下,阿鸯被推到墙边,脸刮出一道道伤口,雨冲着往下淌血,淌在两姐妹的脸上,两人撕心裂肺地推心置腹。
还有一场扇耳光的戏,夏悦扇孔黎鸢。为了达到浓烈的情感效果,导演决定一镜到底推过去,从烟杂店招牌下转到巷口。
如果最后一个耳光没扇好,前面铺垫得便全都作废。
为此,孔黎鸢之前就好好聊过,让夏悦真打。
夏悦虽说还刚刚入学,但人还是挺大方的,也知晓扭捏只会耽误进程的道理,于是提前和孔黎鸢道好歉,笑嘻嘻地说既然孔老师都说了,那她就不客气了。
后来在片场,孔黎鸢也看到,夏悦在对着一个自己做的棉布娃娃练习,反反复复地做攻略,研究各种电影片段里的扇耳光戏份。
找好角度,还在自己脸上偷偷试怎么打人不痛还出效果,后来拍着胸脯说,一定不让孔老师白白挨痛。
但正式开拍,情况却急转直下。
夏悦的状态显然不对。导演cut了几次,夏悦连着鞠躬好几次,整个人慌得不行,急得快要哭出来。
最后一场,街边老旧招牌摇摇欲坠,孔黎鸢被用力抵在墙面上,她盯着夏悦泛红的眼,和扣在她下颌正在发抖的手,被雨水冲洗的五官清晰得透露出慌乱。
孔黎鸢在心里叹一口气,脸上却不显现任何,用了些力道掐住夏悦的手,还是配合着演了下去。
可导演的导演喊了cut。
眼看着导演就要发火。孔黎鸢还沉浸在戏里,睫毛微垂眼底有些颓靡。
但一阖眼,再睁眼的时候就已经恢复了孔黎鸢的模样,她抹一把自己脸上的血水,和远处的导演比了个手势,
“导演,先拍我自己的戏份吧,不是还有一场白马戏吗?把那场先拍出来,让夏悦先调整一下。”
导演皱眉,看镜头里眼睛红得像小兔子一样的夏悦,又看仍然笑着、看上去像是没所谓的孔黎鸢。
还是压着火,低着声音对对讲机里说一句,
“灯光重新布置一下,场务把那匹白马牵过来,摄影机位暂时就这样,另一条马路上的几位就位。”
戏就这样卡了下来。现场一瞬便从静谧恢复成嘈杂,忙得乱七八糟。夏悦一个人站在雨水下,脚步不知道往哪边走。
就这么硬生生地站在雨里,也不躲,愣站着。
荣梧已经给孔黎鸢送上干毛巾。孔黎鸢擦了擦自己脸上的雨水,看到夏悦眼睫毛上的水滴下来。
微微蹙眉。
一把将人扯进挡雨棚。荣梧顺势把自己手里毛巾递一条给夏悦。
“好好擦擦吧,等下继续拍就是。”
孔黎鸢说,慵懒地靠在墙边,脊背刚刚被抵在潮湿墙面上,刮蹭得有些痛。她没放心上,擦头发,干毛巾一下被濡湿。
瞥一眼,看到毛巾上东一块西一块的血污,那本来是妆,连着几个镜头拍下来,便淌成了脏污的血水,甚至刚刚说台词还被雨水冲到嘴里。
现在口腔里还酸得发苦,不太好受。她薄凉的鞋底点着地面,又撩开自己被濡湿的长发。
堆在颈下的发散开,脖颈敞了出来,总算比刚刚舒畅不少。
她瞥一眼夏悦,漫不经心地笑一下,然后继续往下说,
“刚出道遇见情感冲突这么大的戏,有点发怵也正常,不是什么大事。”
“要把多卡几条这种事,也放心里憋着当回大事,以后再遇见事,心里这关只会更难过。”
夏悦微微垂着脸,不知道有没有把话听进去,只木讷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孔黎鸢盯着这人的神情,显然是没把这事过去的表情。但她不打算再多说,旁人说再多,也得靠自己熬这关。
恰好这时一个副导过来喊她,她便只笑一下,说“好”,然后撑着伞往外走。
这场戏没拍成,剩下的便是一场移到外边敞开大路上的戏份。
主角是她和白马。
她们走到大路上,比刚刚马路宽敞许多,视野更开阔,但那股子潮湿晦涩的味还在。
走投无路的阿鸯,就是在这样一条路上,在一个雨夜,遇见一匹在路中央的白马。
场务牵着白马走过来,叹一口气,说,“夏悦这小姑娘还在那吧,我先前还看她在厕所哭呢。”
显然是和副导演在八卦。
“哭什么?”大概这样的事见多了,副导演的语气听上去不怎么走心。
“不是因为今天这事吧。”场务说,“开拍之前哭的。”
“哦,那是因为上综艺那事吧。”副导演没什么心思在八卦是那个。
孔黎鸢擦头发的动作一顿。场务有些同情的声音模糊传过来,
“对啊,那天去综艺回来她还竖着大拇指说觉得自己表现很不错呢。没成想,一播出来,就因为她给那个谁惩罚的时候,没注意自己力道吧。
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你也知道这点东西,谁声量大谁就是占强还占理的。反正那个谁被惩罚之后,手有点红嘛,当时就有粉丝不干了,在广场闹了几天。”
“过几天清净了。今天早上,又是一大批营销号带节奏,短视频啊,评论啊,说夏悦长相这么普怎么进的娱乐圈,对人家小姑娘长相一顿分析,什么鼻翼宽眼距宽这那缺点,然后又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反正你一打开某音上,就铺天盖地的,说她一出道就和……咳咳,然后扯大旗,还拉着孔老师去对比。”
“那个谁是哪个谁啊?”又有人问了。
“那个啊,现在那个很火的男流量嘛,上个月刚火那个。”
“哦知道了,夏悦就是因为这事刚刚打巴掌不敢下手吧?”
听完这事的人了然的语气,“怕下手重了被拍,然后又被人捕风捉影,说她自己这会找孔老师公报私仇了?”
“孔老师。”
这时候,荣梧顶着头上的雨,匆匆忙忙地给孔黎鸢拿了个保温杯过来,
“我刚在车上弄的姜茶,你快趁热喝,今天淋这么多雨,别感冒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孔黎鸢接过去,看一眼还在小声聊天的场务。
聊这事的场务瞥到她的眼神,于是糊弄着把这话题带过去,
“行了别说了,圈子里不整天就这点破事。”
孔黎鸢喝一口姜茶,辛辣热气腾腾的液体入喉。她没接着往下喝,只放下保温杯,低声和荣梧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会我们公司,还有其他人在现场吗?”
荣梧抬抬眼镜,以为孔黎鸢是把场务的八卦听了进去,
“有,商务组的人还在。”
“商务组?”
孔黎鸢抬一下下巴,往之前走出来的马路看一眼。
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
“商务组就商务组吧,让他们弄些姜茶过来,包装分好,最好是能保温的,然后分给剧组其他人。”
荣梧点头,知晓孔黎鸢这是打算缓和现场气氛的意思,
“那我喊辆车过来?”
孔黎鸢“嗯”了一声,微微垂着眼睫,不咸不淡地喝着保温杯里的姜茶。
就在荣梧转身以为这件事已经说完之后,孔黎鸢却又将她喊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荣梧回头。
孔黎鸢就站在敞开马路上,顶着路灯晕黄的光,撑着伞回头望她。上半张脸隐在湿雾光影下,和她说,
“车停在那个阿郎烟酒店旁边,给剧组的每一个人,都发一杯。”
尤其强调,每一个人。
-
付汀梨下完夜班回来,哈出一口白雾,觉得今天简直冷得出奇,这么一段路,走得人都冻僵了。
雨已经变小了,摄制组还在她住处外这条街堵着。
她知道这场大夜戏还没拍完。
有些犹豫要不要经过摄制组,但仔细一想,比起在雨夜凌晨绕路,那她宁愿碰见孔黎鸢老老实实喊一句“孔老师”。
这些天她去剧组的时间不多,于是闲下来的时间她又找了份兼职,就在临街的便利店,钱不多,但除了偶尔上夜班没其他坏事。
摄制组混乱嘈杂,她戴着耳罩和手套,又裹紧大衣,闷头踏在湿漉漉的地面,想着趁没人看见她时快速走过。
可没走过去,看到有辆车停在她回家的巷口。一个熟脸的人喊住她,
“哎付老师,姜茶要不要?”
“啊?”
付汀梨迷迷糊糊地抬头,没成想都这样埋起来了,还被人一眼认出来,于是只能从大衣衣领里抬起脸。
“什么姜茶?”她呼出一口白气,冷得有些发抖。
“红糖姜茶,我刚刚煮的,还热乎着,冬天喝对身体好。”
喊她的人是荣梧。
正戴着袖套,在一辆敞开的小推车里站着,给剧组的人舀姜茶。
付汀梨还没见过她这么接地气的模样,忍不住笑,
“荣老师你新找的兼职吗?”
“付老师你就别逗我了。”荣梧拿着大舀勺,
“这不是今天大夜戏是一场雨戏嘛,孔老师就喊我们来给剧组发姜茶,给大家暖暖身子。”
听到孔黎鸢的名字,付汀梨的脸在大衣衣领蹭了一下。
“天气这么冷,还拍雨戏啊。”
衣领蹭得她有些痒。她踩着路面的水光,想继续往住处走。
但脚步莫名没能走动,又叹一口气,觉得这么回去实在睡不着觉。
于是干脆地问了一句,“那孔老师没冷到吧。”
“是淋了些雨。”荣梧说着,又瞥到付汀梨抬起的眼。
深夜里,那浅褐色瞳仁里像是被忽然滴了一滴水,有些不平静。
于是便笑着拍了拍手里的大舀勺,“孔老师没事,现在在街口走戏呢,你要不要来一碗姜茶再回?”
付汀梨点头,温吞地说,“我就不用了吧。”
“那不成。”
荣梧已经舀了一杯,递过来的是被一层锡纸包着的纸杯,纸杯里是热气腾腾的姜茶,
“孔老师特意嘱咐过我,剧组的每个人都得发到手里。”
付汀梨愣一下。
她想说你家孔老师的意思应该是在场的每一个人,毕竟她只是路过,也从来都不算这个剧组的人。
她很感激荣梧能想到她。
水汽扑到她脸上,融了大半刚刚刮在脸上的寒气。她没这么说,也没扭捏,只隔着手套接过。
“谢谢。”
然后又端起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驱散不少身体内部的寒意。她呼出一口白气,觉得舒畅不少。
“哪里的事。”荣梧笑笑,转头又和旁边的人凑头问了一句,
“夏悦来了没?”
付汀梨听着这语气奇怪,有些谨慎,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夏悦怎么了?”她不知所以地问。
-
看到在遮雨棚里愣愣坐着的夏悦时,付汀梨手里正端着两杯姜茶。
她是熟脸,清场拍摄的现场也没人拦她。于是便轻巧地走过去,护住两杯姜茶,在夏悦旁边落座。
才发现夏悦手里已经端着一杯,但人还是静静坐着,没有喝,木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像是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坐在她身边。
付汀梨眨了眨眼,然后把自己端过来的这杯,不由分说地塞进夏悦有些僵木的左手里。
又在夏悦面前挥了挥手,声线柔软地说, “人呢?小夏老师这么大一活人,怎么一下就不见了?”
夏悦这才反应过来,慌张地看她一眼,眼睛亮了一下,喊她付老师,又低头,怔怔看到自己手里的姜茶,莫名其妙变成两杯。
“姜茶,热乎的。”付汀梨语气温和,“我正好住这附近,拿了一杯,然后又多一杯,正好给你。”
话刚落下去,夏悦的眼泪也就啪嗒一下,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声音哽咽,听上去委屈得不得了,“你知道吗付老师?”
“我知道啊。”付汀梨喝了一口姜茶,眯着眼望潮湿的马路招牌。
又微微低头,去望夏悦通红的眼,不自觉便放柔了语气,
“不过是刚刚才知道的,小夏老师要哭了吗?”
“那我没来得及准备纸怎么办?”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自己兜里掏纸,结果掏出来是皱皱巴巴的。她盯着那些纸团好一会,突然想起来一个人。
“不,你不知道。”夏悦摇摇头,否认了她的话。
红着眼圈,一字一句地说,
“自从我从老家过来,上大学和奶奶分开之后,唯一一次这样的情况。”
“什么情况?”付汀梨耐心地问。
夏悦捏紧自己手里的两杯姜茶,吸了吸鼻子。视线在周围的人群里晃了一会,然后愣愣地说,
“所有人手里都端了一杯姜茶,这是他们自己去拿的。”
付汀梨捏紧自己手里的纸团。
夏悦又微微垂眼,
“小时候和我奶奶吃席,她也这样,总是会自己的那份留给我,所以我有两份,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幸福,是全天底下最值得被爱的小孩。”
“现在也是,我根本没脸去拿,从刚刚卡戏之后,就一直坐在这里,然后反复地想,我好笨啊,觉得这个世界都没人喜欢我,觉得我连这种事都做不来。”
“但是,我手里却有两杯姜茶,比其他人都多一杯。”
付汀梨望着她,突然有些难过,觉得这个圈子好不讲道理,让一个被奶奶爱护得这般好的女孩被欺负成这样。
“那这杯是谁给你的?”
她把那杯已经被放凉的姜茶从夏悦手里接过,又把自己手里那杯热的换给夏悦。
夏悦脸上、身上都湿漉漉的,看上去不太好受。她不能让她喝凉的。
现在付汀梨手里,是那杯在她来之前,夏悦手里捧着的那杯。
已经凉了,握在手里都没什么热气,应该是被夏悦一直攥在手里,一口都没喝。
但她不嫌弃凉,微微抿一口。夏悦突然说,
“孔老师。”
于是差点被呛到。她将有些温辣的液体勉强吞进去,晕头转向地问,
“啊哪呢?”
夏悦把话说完整了,“你刚刚喝的那杯,就是孔老师拿给我的。”
“那?”
付汀梨松一口气,又犹豫着,想着要不要再还给夏悦,但又是凉的。
“是不是凉了?”夏悦有些紧张地问。
“没有。”
付汀梨利落否认,又喝了一口以示自己说的是实话,
“那孔老师怎么说?她安慰你了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因为她实在想象不到,孔黎鸢要怎样去安慰一个人。
像一个前辈一样,说一些温暖人心却循规蹈矩的大道理。
这还是孔黎鸢吗?
“安慰?”夏悦似乎是有些摸不准,“应该算吧。”
“她怎么说?”
“她说,让我记住现在的感受,用心体会。”
付汀梨点点头,“然后呢?”
夏悦接着说,“以后拍戏可能用得着。”
付汀梨喝了口姜茶,知道这后面还有话,“然后的然后呢?”
“然后的然后,她和我说,如果要感谢她这一杯姜茶的话,以后出名了火了,就再送份大礼给她。”
付汀梨没忍住,冷不丁笑出声,果然还是孔黎鸢的风格。
“她是随口说的。”付汀梨安慰着夏悦,“你不要有压力。”
“应该是。”夏悦答着,这时候也不发呆了,乖乖喝了一口姜茶,突然说,
“我又问她,我说孔老师,我可能不能功成名就了。她说,会的。”
“我问她为什么这样觉得,她说一定会的,而且如果我自己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就记住她说的,一定会。”
“她让我到那个时候,千万要记得,最应该感谢的,是现在的自己。”
付汀梨几乎能想象到孔黎鸢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就像那个不欢而散的晚上,孔黎鸢淌在光影下,对她说:
唯独我是最不需要你谢的那个人。
——孔黎鸢似乎就是这样一个人,明明很好,却不承认自己做的是好事。
付汀梨慢慢地喝一口姜茶,思绪也跟着从那个夜飘回来。
她没继续问下去。而夏悦却主动接着往下说了,“然后的然后的然后,我说我耽误了进度实在是对不起。孔老师说……”
“说什么?”
“她说,坏人心里想着做坏事,才会以最坏的目的来审视你。
但好人不需要自我审视,只需要把那一个耳光扇得漂亮、精彩,让这场戏拍得过瘾,一切就都皆大欢喜。”
这段话有点熟悉。原来孔黎鸢,现在也真的会说那些大道理了。
不过她又凭什么断定呢?她们本就不是太过亲密的人,没可能凭那三天的了解断定对方是怎样的人。
付汀梨攥紧纸杯的手指突兀地颤了一下。她呼出一口白气,伸出手,拍了拍夏悦湿漉漉的后脑勺,
“对啊,你等下把那场戏再拍好就好啦,拍不好他们也会有另外一个角度来审视你的。”
说完之后,又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动作。收回手的时候有些恍惚,手指在空中蜷缩了一下。
下意识环绕四周。
像是以前,她这样拍Nicole的头,也心虚地怕被孔黎鸢抓住,然后被女人一声轻笑抓住。
而这次,她有些飘忽的视线,似乎也被一双深邃而模糊的眼抓住。
是孔黎鸢。
站在这条街的拐角处,牵着一匹白马。路面是被洗涤成如墨的黑,漾着如鳞片般的水光。
孔黎鸢还穿敞开的格子衬衫,身上披一件薄外套,濡湿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又有些凌乱地散在脸侧和颈下。
有种飘摇又颓丧的美。
望向她的那一眼,像极了那个加利福尼亚的夏天,冷静地拦在她车前,然后开启一段浓烈又滚烫的旅程。
可周围寒风入侵,付汀梨捧着冷掉的姜茶,无比清晰地知晓,这是冬天,甚至是快要结束的冬天。
她在马路,她在马路。
中间隔着寂冷的空气,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寒风。
视线却如同无限涨大的龙卷风,张牙舞爪地将马路席卷,将空荡冷冽的空气塞得满满的。
付汀梨感觉自己的眼神正用尽全力地望着那边。
希望自己能竭力捕捉到孔黎鸢不会在这个寒夜感觉到冷,也不会在连续拍大夜戏之后觉得疲惫的信号。
孔黎鸢,你这么好一个人,得百毒不侵、一辈子都没病没灾才行。
——她在心里悄无声息地想。
但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她们的距离实在太远了。
甚至很快,孔黎鸢望过来的眼神收束回去,静默地低望着那匹被牵在手心里的白马。
微微低着头,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哎,孔老师好像拍完这场戏了,我之前听见导演喊休息来着。”
夏悦在付汀梨耳边说,“那怎么还牵着马呀?”
朦胧雨雾被路灯染成黄绿色,付汀梨在恍惚中望见孔黎鸢倦懒的笑,以及笑完之后隐在晦涩光影下的侧脸。
犹豫地说,“今天现场是不是有人来过,比如说孔老师的父亲?”
“啊孔宴老师,是来过吧好像,但和孔老师说几句话就走了,怎么了吗?”
付汀梨不说话了。
夏悦暗自琢磨一会,在付汀梨眼前挥了挥手。见人没动静,于是一两口把自己手里两杯姜茶喝完。
纸杯扔进垃圾桶。
振作精神,抹一把脸上的泪,就这么拉起付汀梨的胳膊,气势汹汹地踏着步,然后往孔黎鸢那边走。
等付汀梨反应过来,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往街外走去,终点疑似是孔黎鸢。于是惊恐地问夏悦,
“我们这是去哪?”
夏悦神色坚定,“我去找孔老师道谢。”
“对,你是得好好道谢。”付汀梨扭了扭自己的胳膊,试图喊醒她,
“但你拉上我做什么?”
夏悦眨一眨眼,“难道你不想要陪我吗?而且我总不可能,把付老师你一个留在那里吧?”
这是什么道理?
付汀梨想说自己正赶着回去睡觉,想转身就走。
却正好看到有人路过,和孔黎鸢说了一句话。她看见孔黎鸢仰起脸笑了笑,长顺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
乱乱地扑在脸上,但孔黎鸢没去理,只心不在焉地低了低头,摸了摸旁边的白马。
嘴角还在笑。
付汀梨滞在地面上的步子又开始动了。她慢慢地往那边走,又慢慢地想:
这个女人有时候是朦胧的,有时候又是清晰的,似乎所有情绪,好的坏的,都可以掩藏在一个笑容下。
但笑和笑自然也有不同。有时候孔黎鸢笑是真笑,但有时候,她笑起来,也会像一场快要消弭的梦。
就像现在,虽然在笑,但却好像不是实心的。
被风一刮,就飘走了。
——再也不像她在加州时遇见的她,有那般浓烈,那般肆意妄为。
车灯被雾晕出毛边,摇晃着淌过侧脸。付汀梨没办法忽略自己看到的这个笑,更没办法忽略自己当下能捕捉到的真实。
她缩了缩自己躲在手套里的手,放弃抵抗夏悦的拉扯。
脚步加快,往寒风中的孔黎鸢走去,声音轻得快要飘散在细散雨雾里,
“好吧,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