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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孤独神祇」

浪漫悖论 文笃 7730 2024-02-22 11:38:12

实际上, 禾瓦图村已经离喀纳斯很近。只不过剧组找寻用来当根据地的村庄,比禾瓦图的地界更北。

两者之间,由一条蜿蜒曲折的马路联结, 却隔着一整座冰川, 遥荡不息的冰冷空气, 以及盖在雪山上面时常是冰蓝色的天。

剧组的落脚点是喀纳斯较为偏僻的一个角落,房屋矮小, 人群散落, 游客没有喀纳斯正在推行的旅游村那么多。

这里已经是边境, 再往北一点,就会是另外几个完全陌生的国家。

刚从禾瓦图赶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付汀梨忽然觉得全身酸痛。

像是为期三天的特效药突然过了期,于是身体里所有细胞都恢复成冻伤后的正常状态。

每一块骨骼都濒临溃乱,好像在她的阻拦仍旧义无反顾, 不遗余力地开始怀念那场大雪,叫嚣着疼痛。

一整个晚上,她几乎都没怎么睡得着, 辗转难眠,本来想着披件外套起来洗个热水澡。

但一翻身, 又看到旁边床上还躺着一人。

她不是一个人住, 剧组把她和一个美术组同事安置在同一个房间。

同事已经睡熟, 她没办法在深夜整出太大动静。

于是就在床边, 披着外套坐了一整夜。硬生生地挨到天亮,看黎明穿透雪山缝隙, 一点点洒到山的脊背, 浇盖到积雪的山顶。

原来黎明在这里这么美,仿佛一种通透清亮的液体。

付汀梨撑着床边发呆, 等到天彻底亮,美术组同事掀开被子,迷迷糊糊地翻身下了床。

她翻出行李箱,拿出垫在最底下的白模雕塑,又找出自己保存良好但已经许久没有拿到手上的雕塑刀。

坐在窗前木桌,没日没夜地捧着,一坐就是几天。

等到剧组正式开拍,每天候在周围的代拍和媒体回去了许多,才放下手中已经更为精细的飞鸟。

羽翼部位增加了许多向上飞跃的线条,又添加了在空气中流动的纱感,流畅精致,却不显得繁琐,更加突出翅骨的轻盈感。

还差最后一个上色的步骤。她打算回上海再继续。

同事好奇地凑过来,问她这是什么,说这看起来也不像是这次电影里的。

她便打了个哈欠,在单人床上整个人摆成一个大字,眯眼笑着说,是自己之前的一个作品,想趁着这次机会完善一些细节。

同事捧着看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放下,站在窗边无聊地眺望外面白成一片的雪,语气很像是在感叹,

“孔老师又开始在雪地里走来走去了,可真敬业啊。”

付汀梨躺在床上没立马出声,只默默地翻了个身,含糊地说,

“她不是一直这样吗?”

她已经知晓,这是孔黎鸢在揣摩角色情感时的习惯——只有彻底融入角色当下所处的环境,才能更深层次处理角色的情感转折。

同事打趣地答,“也是,每天看孔老师在这走来走去,我都恨不得我是那金马奖金像奖的评委,直接把奖颁给她得了!”

付汀梨阖着眼,打了个哈欠,然后只是笑,没顺着这话往下说。哪怕在她心里,孔黎鸢早就已经拿过最高奖项了。

她没有任何理由地想,李弋就已经是一个值得最高奖项的角色。

但她觉得自己不能把话说得这么满,像是她和孔黎鸢的关系看起来很亲密似的。

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温世嘉和江某事件,虽说已经落了幕,网络上讨论的声浪渐渐小了下去。

但却还是给她提了个醒。纵然现在,她和孔黎鸢之间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发生。

可加州那三天却是实打实地存在过。

如果有心人真的挖掘到那段过去,她无法想象会有什么后果——她会像江某一样,被分析审判个彻底,最后被发现是个家里欠债的落魄千金,然后被无数人无数声音怀疑进入剧组是为了再次接近孔黎鸢,而且是别有用心吗?

而孔黎鸢,还能在这条路这么坦坦荡荡地走下去吗?原本孔黎鸢选的路,就已经比其他路要困难很多倍,如今终于走到现在的位置……难道付汀梨还要以一个“定时炸弹”的身份随时出现在孔黎鸢面前?

如今她们早就走出禾瓦图,走出那场冰封世界的大雪。

她和她,已经又变成了孔黎鸢和付汀梨,不再是萨利哈嘴里的“鸢”和“梨”。

鸢和梨这样的称呼,听上去就像两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

而付汀梨自觉自己在二十四岁这年遭遇如此巨大的变故,算不上普通。

孔黎鸢更不算普通。

她们的过往尤其不普通。

这些问题简直就像一簇烧得模糊糜烂的烟灰,一层又一层地落到付汀梨的心脏。

她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在喀纳斯的每个风吹雪打的夜晚都很难熬。

似乎每多一个问题被抛出来,她那颗活生生的鲜红心脏,就多了一分灰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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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等黎明浇灌雪山的那一片刻,才会稍微好过一些。也许这就是北疆的魅力所在。

上海的土地寸土寸金,喀纳斯的土地却辽阔寂远,衬得剧组在一夜之间都显得渺小许多。

一小撮人,跑到这样一大块土地来,每一个被打散的人被装在里面,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变得异常突兀。

付汀梨没办法再像在禾瓦图一样,直呼“孔黎鸢”的姓名。

于是她喊她孔老师,仿佛完全遗忘自己曾在一场大雪里下定决心,要喊她孔黎鸢。

偶尔在夜里回想,付汀梨有些意外地发现,到了喀纳斯之后,除了在镜头里镜头外的沟通之外,她们最近的一次私下交流……

就是她刚抵达喀纳斯的那一天下午。

——车慢慢悠悠地开到那一排矮小房屋面前,她抱着那瓶融了一大半的雪,阿扎提给她把行李箱搬下来,告诉她雪最好是放在冰箱速冻起来,这样融得慢。

付汀梨迟缓地点头说好,看阿扎提上了车,目送着那辆载过她和孔黎鸢的车缩成一个小红点。

吸了吸自己被冻红的鼻子,然后又狼狈窘迫地面对着几大箱道具和自己的行李。

不经意抬眼。

便瞥到稍微高一些的位置,有个房屋的透明玻璃窗里,有个人影在那里望她。

是孔黎鸢。

一只手插兜,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在打电话,穿一件崭新的驼色大衣,戴黑色围巾和黑色冷帽,肤色寡白冷清。

看来是回来已经换过衣服,只两个多小时不见,又变成了那个大明星孔黎鸢。

付汀梨觉得放心。

哪怕她自己身上的大衣已经被车灰和雪泥蹭得像风尘仆仆的旅人。

哪怕她自己匆忙挽好的发此刻正凌乱地散下来,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郁沉又疲惫。

她眯着眼,打量她的状态是不是足够好。而那个在玻璃窗内的人影,似乎也和她抱有同样的想法。

那短暂的几秒。

圣洁空旷的雪山好似都回荡她们两个的眼神,在这个片刻变得不清白。

直到付汀梨被拍了一下肩,转头瞥见是来帮她接东西的副导。

副导热切地说她辛苦了,守着这些东西这么久,又照顾了孔老师这么久。

她匆促收回眼神,攥紧手里装满雪块的瓶子,没再往那扇玻璃窗上望。

只不那么坦荡地朝副导笑,然后说,这都是应该的。

后来几天她们再也没像这一天,如共同逃亡出来的伙伴,光明正大地眺望过彼此。

也没有将衣服还给对方。也许是都觉得没必要,也许是有一方忘记了。

付汀梨找到个附近家里有冰箱的阿帕,把那瓶已经化了大半的雪速冻了起来。

回来的时候坐在窗前往下眺望,就望到孔黎鸢慢条斯理地在雪地里踱步。接连几天都是如此。

不过付汀梨再没见过孔黎鸢抽过那包烟。孔黎鸢在剧组从不抽烟。

就这样,临近壬寅虎年。

边境干燥寂寥的大风日夜不分地吹着,付汀梨又没经验,没带防风防燥的东西过来。吹了一阵,干得像是快蜕一层皮过去。

身上其他皮肤干燥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最惹人恼的是她的唇,有时候早上起来一摸,就掉一层干涩的皮,稍微吃点热乎的,都痛得呲牙咧嘴。

偏偏这里又不在镇中心,偏僻区域购物极其不方便,要买点东西都得开车往外走到镇里市集那边去。

本来说好跟着剧组采购队去市集逛一通,但每次都没赶上。

待了一周左右,付汀梨仿佛成了脆薄的一片,风再吹大点就会开始掉渣。

直到有天夜里,她做梦,梦见自己又回到那条充满闪光灯和审视目光的墓园路上。

孔黎鸢仍在人群里望她,黑色的水仍然晃晃荡荡,涌到她们的胸口。

而这次,那些人不再看不到她,而是穷追不舍地追赶着她。

有个人将她拽住,将她带走。

——是孔黎鸢。

梦里汹涌的黑水张牙舞爪,舔舐到唇边,浸润她干燥的唇,把她浸泡得又疼又涩,跟在盐水泡伤口似的。

可她迷迷糊糊地舔一舔嘴,却又好像触到了个软软凉凉的东西,还泛着点果香味。她睡得混混沌沌,主动凑上去。

这下却没碰到了,安安分分地转了个身,沉入昏天暗地的冬夜。

过了一会,她突然觉得嘴巴痒,像是有湿润油滑的东西,正在往自己唇上抹,把那些干燥的皮一一抚平。

还带着体温,温热柔软,像是某个人的指腹,缱绻温存地压过她唇上的每一寸皮肤,将那些油脂缓缓按进她的皮肤。

睡沉的时候硬逼着自己睁开眼,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那天晚上,付汀梨没能完全清醒过来,即便自觉用了极大的力气,眼皮也只掀开一小条缝,只看到床边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好像是蹲着,好像又是站着。

她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却也没觉得可怖,而是在黑影的注视下,安心地闭上了眼。

第二天就是腊月二十八,她醒来后下意识舔了下唇,好像是没睡觉之前那么干。

难道梦是真的?真的有人昨天晚上来过,还仔仔细细地给她涂了唇膏?

她心神恍惚地想,结果一抬眼,便看到自己和同事两张床中间的床头柜。

上面静静摆放着一支唇膏,而床边已经摆着一盆只剩下一小半的水。

和她同房间的同事已经不在,留下一张空荡荡的床,还有两条发到她微信的消息:

【汀梨,昨天回来收拾东西太晚,没和你打招呼了,我回去过年了哈,然后给你买了只唇膏,搁床边了,这几天记得用】

【然后你记得每天在房间里放一盆水,别我一走就摆烂,好好照顾自己!新年快乐】

——原来是同事给她买来唇膏。

难道一整个晚上她都在做梦?

这么想着,付汀梨拿起唇膏,很随意地往嘴巴上涂了两下,的确不太像是她昨天晚上不小心舔到的味道。

她愣坐在床边,盯着旁边空荡荡的床,好一会,才慢慢吞吞地起身,叠被子,拉开窗帘,一眼望过去,便又是那座像是镀了金箔的白色雪山。

她趴在窗口,将那顶绣着小鸟的毡帽戴上,往偌大的雪地有些茫然地望。

明天就是除夕夜,剧组昨天晚上开始放假,整片雪地瞬间空了许多,少了一睁眼就架在外面的数十台机器,还有那么一小撮人。

虽说放长假不太现实,可据说是剧组整合了各个演员的行程,决定从二十八日开始放假,到大年初三再正式开工。

得了这么四天假的人,哪怕从喀纳斯飞往全国的行程长短不一,但只要是有家的,恋家的,没一个不愿意回,就算机票价格比平时贵数倍,风里雨里也得赶一趟春假。

只有付汀梨不回。

加州那边一团乱,如果回去不知道算是团聚还是添乱。上海那也算不上是她的家,只是一个寒冷破旧的出租屋,没有乔丽潘没有其他任何人,回去了也只有她自己。

那还花十几个小时路程赶回去又赶回来做什么呢?

她甚至觉得,比起上海那处出租屋,禾瓦图萨利哈家,还更有家味一点。

尽管她只是在那里住了几天,却也在那几天里,说了好几次“我们回家吧”。

和孔黎鸢说。

——她又想到孔黎鸢了。

付汀梨眯一下眼,正好看到有迁徙飞鸟飞过雪山,飞鸟悄无声息地留下一句——那孔黎鸢呢?

于是她也悄无声息地想,孔黎鸢似乎也不回去。

消息来源是爱八卦的美术组小群——据她们说,孔黎鸢的年末行程被安排得十分紧凑,北京上海深圳到处飞,好不容易匀出来的四天假期,也得被耗费在年末晚会和商务活动上。

于是这个年,整个剧组留守下来的人,好像只剩下付汀梨一个。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只是对她来说,无论这里还是那里,都只有她自己。

大年三十这天,付汀梨故意起得晚,给自己泡一杯浓浓的奶茶,是同事怕她一个人留守在这里过年太可怜,特意留下给她的袋装冲泡奶茶。

已经是下午,她在房间给自己煮了碗面吃。吃完了,趴在窗口,一边喝有些过分清淡的奶茶,一边打电话给乔丽潘。

哈族的春节不在这一天,但她自小在上海长大,已经过惯汉族的除夕和春节,后来到了加州,也没将这个习惯遗弃。

她和乔丽潘,第一次没有一起过除夕。

但乔丽潘不可能在焦头烂额的情况下赶回来,只为了和她一块过节。

眼下值得乔丽潘担心周旋的事有太多,要是贸然出境惹来债主,她担心付汀梨以后在上海的日子也不好过。

付汀梨对此表示理解。

她在视频电话里安抚乔丽潘,乔丽潘便从那一小块屏幕盯着她瞧,不放心地盯她因为上火冒出的那颗痘,让她多喝点热水,多补点水,然后又嘱咐她那边干燥就不要老舔嘴,老老实实涂点唇膏,不然会得羊胡子病。

她显摆同事给自己买来的唇膏,嘴上说自己又不是小孩,哪里还会得这个病,却也听话地给乔丽潘看,说让乔丽潘在外面也好好过节,至少别让那个妹妹过不好这个年。

挂电话前,乔丽潘有些意外地问,“头发长长这么多了?”

付汀梨低下头,几个月没修剪过的发,这会差不多垂到肋骨处,被风一吹飘飘悠悠的,发梢带着点干燥的卷儿,颜色是劣质染发膏洗褪色之后有点发红的黑,不太好看。

“回上海再剪吧。”她捻了捻自己有些毛躁的头发,叹一口气,突然有些怀念自己之前的金色头发。

电话打完,速溶奶茶还剩下一大半。付汀梨伸一个懒腰,瞥到有一架飞机划过灿白的天,留下一道绻长的白影。

在逐渐变散逐渐消逝的白影下,她开始没由来地想,孔黎鸢现在会在哪个城市。

但还没等她想到自己为什么又在想孔黎鸢,然后强制让自己不要想的地步。

有辆车缓缓从雪地里开过,压下清晰的车辙印。她把没喝完的奶茶一扔,急匆匆地戴上毡帽,穿好羽绒服,噔噔噔地跑下去。

跟车上的当地大哥搭车。大哥热情地问她去哪。

她揣着自己空荡荡的兜,踩着沙沙的雪,犹豫着说:

我想去禾瓦图看一看。

比起喀纳斯这个偏僻的角落,禾瓦图的当地人更多。原以为这里的人不过除夕,但好像也有几家几户汉族,喜气洋洋地贴春联、挂灯笼,门前门后都是红彤彤的,还有主人家端着热气腾腾的年糕,热水汽往外冒,蒸得脸也红彤彤的。

看起来就有年味儿。

付汀梨慢吞吞地走到了萨利哈家门口,然后看到萨利哈走了出来,头发带点卷儿,好像是烫了个喜气洋洋的新发型,手里还挽着一个和她很相像的女人。

原来是萨利哈的大女儿回来了。付汀梨衷心地觉得高兴,但没想过在人一家人团聚的时候上去打扰。

刚想离开,结果狼狈地踩一脚雪,鞋里沁了一些雪泥进去,冰得她惊呼出声。

就这样戏剧化地被萨利哈发现,对方惊喜地喊住她,邀她进屋,给她舀一碗泛着牛乳香气的奶茶。

她喝一口,被这碗奶茶暖到了胃。萨利哈揉着她冻得有些僵硬的手,笑着问她,

“怎么没和鸢一块来?”

付汀梨端碗的手指有些发烫,她又慢吞吞地灌一口。原来在萨利哈这里,她们还是鸢和梨,只是鸢和梨。

转眼又看到大女儿有些好奇的眼神,于是笑了一下,说,

“她去外面工作,隔好远好远呢,不过她托我给您送我们过节的新年祝福,希望您幸福安康。”

她想孔黎鸢这么好一个人,要是和她一块来见萨利哈,也一定会真挚地希望萨利哈幸福安康。

这根本不算撒谎。

“好,你帮我谢谢鸢。”萨利哈笑眯眯地塞一把糖到她手里。

这是当地的一种糖果,深蓝色包装上印着镀金字体,上面印着几串字母。

抿在嘴里便传来一阵花生的醇香,有些黏糊,咬几口便软下来,吞进去好久,嘴里还是甜滋滋的。

“留下来吃饭吧,这几天在这里住。”临走之前,萨利哈揉着她的手说,“就和玛依拉一起住原来的房间。”

玛依拉是萨利哈的大女儿,之前外出打工,现在因为那边放年假而赶回来。

原来的房间就是玛依拉的房间,也是萨利哈嘴里,鸢和梨两个年轻人留宿过的房间。

付汀梨咬一口嘴里的糖,咯嘣脆。她摇了摇头,柔软地笑,

“您和姐姐一块吃,我得早点回去。”

萨利哈还想再留她,但被她笑着拒绝。等出了萨利哈家,她就揣着这一把糖,独自走在热热闹闹的景象里。

路过救助站,穆医生恰好从里面走出来,还戴着那条红围巾,指尖夹着一根烟。

瞥她一眼,似乎把她认出来,挑一下眉,吐出一口烟雾,

“进来坐坐?”

付汀梨看着那条有些旧的红围巾,没能拒绝。穆医生便也点点头,而后把刚点上的烟捻灭,领她走进被铁皮裹住的房屋内,给她泡了杯热茶。

这几天没再下大雪,救助站没病人,就穆医生一个。

还是熟悉的几张空床,还有那张咯吱咯吱响的木桌。

付汀梨这次坐在桌边,端着热茶,想要不要回穆医生一颗糖,可兜里的糖只剩下了一颗。

正犹豫着,穆医生打开手机,摆在正中间的位置,是一场晚会的回放。

机位恰好滑过坐在底下的女明星,红唇黑发,一身黑色礼服裙裹在身上,脖颈处缀着纯白珍珠项链。

敞在镜头中的侧脸近乎于完美。即使是不那么亮的光影打下来,也像被拽入世俗的古希腊神祇。

“你还看这个?”付汀梨有些惊讶,目光却停留在那块窄小的手机屏幕上。

“你还不看这个?”穆医生却反问。

晚会机位切走,付汀梨缩缩手指,视线终于转到穆医生脸上,发现对方在盯着她笑。

“没来得及看,这几天比较忙。”

穆医生点头,然后又啧一声,看到晚会里光鲜亮丽的女明星,感叹一句,“真冷啊,这天气穿这样。”

付汀梨也跟着望过去,盯着一闪而过的孔黎鸢,盯孔黎鸢敞在寒风下的肩,盯孔黎鸢隐在光影下的笑。

叹一口气,说,“是啊,真冷啊。”

然后等孔黎鸢从屏幕里闪过去了,确定机位只给台上的唱跳歌手了。才温吞地喝一口热茶,主动问起,

“穆医生过年也留在救助站吗?”

穆医生也热气腾腾地喝一口茶,说,“没地方去就待在这里咯。”

“怎么会没地方去?”

付汀梨以为这穆医生大概和自己一样,于是抿住唇,不打算继续问下去。

然而穆医生却眯了眯眼,似是在回忆似的,紧接着就主动说了,语气是没所谓那种,

“我爱人死了,应该是在二零零四年的这个时候吧,所以这几年都在这里过的,回去也没意思。”

几年?明明已经快要二十年。

付汀梨愣住。

可穆医生又笑了,往窗外眺望着这里的大雪,主动往下说,

“她就在这边的暴风雪里死的,那时候这里还没有救助站,我们两个那时候也算是胆大包天年纪轻轻吧,想着来这边自驾游,结果遇上那么一场罕见的暴风雪,最后就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所以……”付汀梨有些犹豫,却还是问了出来,“你就来了救助站?”

“是这样吗?”穆医生笑笑,又揉了揉自己手里的红围巾,

“可能还真是,这么一联想还显得我人挺好。”

付汀梨张张唇,想问“难道你不知道吗”,然后又想,是不是祝曼达和祝木子现在也会是这样的结局。

但她宁愿这两个人在这世界上活得自由自在,横冲直撞。仍像她记忆里的那对亡命鸳鸯,而不是落于俗套或者苦痛的结局。

她终究没能说出来什么安慰体己的话。因为很爽利地说完这事,穆医生便从木椅上起身赶人了,

“行了,要不是之前随口答应你说这事,我也不会想说这么煽情一事。天晚了,你赶紧回吧,我也得回住处吃顿饭。”

于是付汀梨又揣着兜里这颗糖,开始往外走。

其实这个除夕,她倒也没过得多空多无趣,至少还是见了两个熟人,喝了两杯热茶,吃了一兜甜滋滋的糖。

她该往喀纳斯那边走的,之前阿扎提和她说过,这段路开车三四十分钟,是因为路不好开。但走路也就一两个小时,能搭到车就尽量搭车,搭不到车还可以走回去,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她还是犹豫。

从救助站的铁皮屋迈了左脚出来,天已经差不多黑了,狂风呼呼地吹到她脸上,吹得她衣角鼓起。

放了年假,禾瓦图也闹吵许多,路过的每一处房屋都亮着盏暖热的小灯,有的是黄色,有的是白色。

到处都是亮的,欢的,闹的,像极了一场风情狂野的梦。

付汀梨去之前那个小餐馆,打算将就着吃一顿年夜饭,结果也碰了壁。

兜里的糖只剩下一颗,她就这么揣着。碰到就个小孩歪歪扭扭地走出来,啪一下摔到了雪地上,然后拽她裤脚,她看着那小孩肉嘟嘟的脸,把小孩扶起来,弯着眼睛说真乖。

——也没给兜里的糖给那小孩。

身子逐渐被大风吹得越来越冷,她顺着敞开的马路,漫无目的地往一处走去。

风像一把削铁如泥的大刀,吹一下,削一刀,让她整个人都薄成了一块冰。

终于抵达一片寂寥无人的空旷雪野。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缓缓跳动着。然后弯腰微微喘一口气,就这么往后躺了下去。

像上次一样。

即便这次只有她一个人,她也觉得如此辽阔的地方,比热闹繁杂人家的景象里,更能熔掉那把削铁如泥的大刀。

她肆无忌惮地躺成了一个大字,呼出一口又一口的白色气体,然后又打了个滚儿,在厚白的雪层里压了一个人形出来,天空像是坠在眼皮子底下,是带点冷灰调的蓝色。

但这次没有小鸟飞过,她觉得这未免有些遗憾。风声声势浩大,完全掩去那些热闹人家里的嘈杂喧嚷。

然后又觉得,只有禾瓦图的雪是温暖的,于是勉强原谅没有小鸟飞过的遗憾。

躺了不知道多久。

她阖着眼,很平和很没有杂念地想——除夕已经快结束,马上就是壬寅虎年,她应该早点睡。

然后又在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里,鬼使神差地想起一句话:

要好好过节,来年才会顺顺利利的。

庞大的风吹在耳边,好像拥抱地球,连心跳都变成惊涛骇浪,一拍一拍地击打地球这块巨大礁石。

付汀梨觉得这个联想莫名有趣,于是眯眼呼出一口气,想撑着地一鼓作气坐起来,总得给自己弄一顿年夜饭,好好过个节。

可就在手刚落地的一秒,有其他声音出现了,缓缓踏在她触到的地面,从远及近。

一拍一拍,沙沙的,踩着松松的雪层。

她放慢自己的呼吸,仔细聆听,那声音就变得有些杂乱,仍旧是不快,只安安稳稳地踏在地面上,似乎是正朝这边走过来。

有人来了。

而且不像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难不成有一家人不过年,反而决定大晚上来这里撒欢不成?还能找到这么偏的地方,找到这条路的尽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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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汀梨费劲地从地上撑坐起来。

起身的时候有些慌乱,跟着她滚来滚去的毡帽已经快弋椛要掉落,坠在眼皮上,挡去几乎一半视野。

她把毡帽扶正,有不小心蹭到的雪块掉到眼睫,于是又一边抹眼睛上的雪块,一边往声源处望。

雪地被夜的暗蓝色完全笼罩。

边境的风仍旧巨大地呼啸在耳边,吹着,吼着,这时有了周遭焚香的气味。

像那一把马头琴在拉一首悠远浩荡的孤曲,要把人的一切心神都夺走。

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仍然一乱一稳。

付汀梨抬头,模糊视野缓慢聚焦,偌大寂静的雪地里,有团黑糊糊的影子缓慢靠近。

顶着风,踏着雪,朝她走过来。

除夕快要结束,付汀梨揣着兜里仅剩的一颗糖,那醇厚的花生糖香气似乎又泛了上来,细密柔软。

她失魂落魄地听纷乱的脚步声,看空敞寂寥的白色雪地。

有个女人穿一双到膝盖的黑靴,一身风尘仆仆的衣物,踩扬起的白色雪屑,黑色长发被风吹得很乱很乱,面容模糊,唇边绕一缕绵长白雾,指尖夹一点微弱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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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孔黎鸢,牵一匹白马,遥遥地朝她笑。

很多年后她回忆起这一幕,总是会没厘头地想起一件事。

——她从六岁开始想拥有一匹棕色小马,而恰好有三次这个女人都带一匹马出现。

大概早在第一次,她就已经注定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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