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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二十四-P

浪漫悖论 文笃 8864 2024-02-22 11:38:12

有个关于遗忘的不靠谱说法, 认为一个人一旦开始频繁梦见一个人,就说明她正在遗忘她。

但黎桥告知孔黎鸢,这个说法背后没有任何心理学证据依托。

于是孔黎鸢转而继续相信图尔文的遗忘规律——遗忘只是记忆的提取失败, 但长时记忆是始终存在的, 只要有正确的线索, 这段记忆就能被提取出来。[1]

遗忘和回避记忆,对孔黎鸢来说并不是难事。并且另一个方面, 关于“记得”的方法, 她操控起来也同样得心应手。

从前, 被她潜意识认定的线索,是六月二十一日、黎明、烧、三十七度。这些线索是一片燃烧的白色调,干燥郁沉。

二十四岁之后,被她认定的线索,就多了花菱草、巴斯光年、狐狸、小鸟、一路顺风。这些线索色调丰富, 橙色紫色红色……还有融在一起的血色,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夏夜旧梦。

这其中,最轻易捕捉的两个线索, 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二十四和一路顺风。

《冬暴》是在冬天上映的。

彼时的孔黎鸢,已经在重庆狭窄折叠的旧巷里, 拍摄《蓝色书本》。

这里的天气多阴雨湿雾, 她成日成夜地戴一条蓝色围巾, 成了被逼上绝路而不得不沦为杀人凶手的年轻妈妈张玉。

张玉的故事发生在二零零三年, 时间跨度很长,所以整个故事的氛围割裂而沉抑。

起初她是吃得了苦头、脾气泼辣的理发店老板娘, 与自己九岁大的女儿相依为命, 能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脏话连篇,也能在必要的时候扮猪吃老虎。

故事起因是她和女儿一起撞见一起特殊杀人事件, 两个处于社会底层的普通人,莫名被卷入纷争,并与之对抗,激烈冲突。

在经历女儿被害、尸体被人分割成一块块喂鸟之后,张玉戴着女儿在母亲节给她买的一条蓝色围巾,在躲避逃亡中产生了极大的心绪转换,制定缜密的复仇计划,将幕后凶手一刀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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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孔黎鸢正式出道之后的第二部电影。《冬暴》还没上映,在寒暑期流量成为娱乐圈顶梁柱的二零一七年,她给大众视野留下的只有电影《人生》里的一个小片段。

还有姜曼和孔宴唯一的女儿这个印象。

《蓝色书本》的制作班底同样不是什么大导演大编剧,甚至制作成本、预算都不高。

但比起花大价钱请流量主演,剧组剑走偏锋,手握一个不俗套、只要主演撑得起角色呈现效果绝对精彩的剧本,再加上张玉这个极具有韧劲的鲜活人设,大胆采用新人。

孔黎鸢试镜成功,一夜之间飞到了充满雨雾气息的重庆,成了戴蓝色围巾的张玉。

黎桥在她进组之后才得知这个消息。那时黎桥已经在她面前露出本性,不再像以往那样温柔似水,而是说什么都直截了当。

也是孔黎鸢唯一可以说些话的人,因为她时常从黎桥这里寻求证明,花菱草的确是加州州花,时常开遍漫山遍野。

在一通越洋的视频电话里,黎桥有些意外地看她好一会,眼神像是在望另一个人。良久,缓过来,才问她,

“我以为你不会再走这条路。”

当时已经临近寒冬,孔黎鸢戴着蓝色围巾,在仿若上个世纪的老式理发店门前,抽一根滤嘴印有刻度的红酒爆珠烟。

剧组早已经收工,阴郁天边落着蒙蒙细雨,马路漾着泛着周边小店油水的水光。

她穿一件很常见的黑色软袄,坐在小马扎上,随意挽着发,寡白肤色只涂一抹鲜艳口红,淡淡掀开眼皮,对视频里的黎桥说,

“我最近总是做梦。”

“哦,又是那些梦啊,小事,问题不大。”黎桥在那边端起了一盒哈根达斯。

孔黎鸢有些失焦地盯着缭绕烟雾,垂着的黑色睫毛盖住了眼睑,不说话了。

黎桥在视频那头叹一口气,信号不好,一口气被叹得卡卡顿顿的。

像孔黎鸢那些被分成碎片似的梦,片段之间总是续不上,可那些泛着疼痛的记忆又总是不断重复。

她看着卡住的黎桥,吸一口过肺的烟,缓缓吐出一口白色烟雾,淡淡笑了一下。

等卡完了,黎桥那盒哈根达斯已经空了。黎桥继续卡顿着说,

“哎你现在……笑得怎么跟变了个人……么说……来着,风情万种,柔媚清纯。”

孔黎鸢很随意地捋一下头发,又笑着问,“像张玉吗?”

话落,她转头,对着理发店门口放着的小块镜子,微微抬起下巴。

镜子上铺了层模糊的蓝膜,照得人脸都是蓝色的,晦涩又诡异。

她又笑了一下。于是镜子里的人也跟着她笑,恍惚黯淡。

但依稀能看见那染成金色的发,惨白到毫无血色的肤色,凹陷下去的颧骨皮肤,以及一抹红艳的唇。

“像像像像……啊。”握住的手机传来黎桥断断续续的话语。

孔黎鸢懒懒转过头来,微垂着头,又笑了一下。正打算挂电话,视频那头的黎桥终于不卡了,完完整整地说了一段话,

“孔黎鸢,你给我说说,你为什么要演电影呗?我还真觉得奇怪,你也不是这种特别爱电影的人啊,怎么还真顺着那谁的意,愿意走这条路了?”

顺谁的意?

孔黎鸢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沉溺在重庆湿冷光影混沌的街道里几个月,她已经有些想不起黎桥说的那谁是谁。

直到半根烟抽下来,烟灰堆到路边水洼里,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溅起一片水花,被压碾的灰沉水洼里映出一张人脸。

——孔宴。

孔黎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回想,自从她从加州带着一身伤回来,而孔宴将那叠她血淋淋地出入警局的照片摔在桌上,说他绝对不能有一个这样的女儿之后。

她好像就直接来到了重庆,进了现在这个组。

孔宴也没有再出现过。

那么她演电影怎么会是顺孔宴的意?

对孔宴来说,她进这个圈子或许有好处。但他只希望她当好他高智商、高学历、人生平顺、必要时可以拿出来营造人设,亦或者是维持现有局面……

只会成为他人生闪光点、而绝对没有任何可能性成为他人生污点的完美女儿。

在他这里,他的女儿不需要是个真实的人、不需要进娱乐圈,甚至不需要是孔黎鸢自己,只需要是一个可以贴在他身上的标签。

但这个标签,不可以患有任何不正常的疾病,不可以闹出需要带一身血进警局的事,也不可以不完美。

所以孔黎鸢面向公开影像的前二十四年人生,都很“完美”。

如果不出意外,她会一直呈现一种“标准化的完美状态”,人生平顺得没有任何起伏。

像一个死去的标本,只剩下没有任何意外可以破坏的美。

出演《冬暴》纯属偶然。

很俗套的剧情发生在二零一六年的夏,在一场公开性质的毕业典礼之后。

孔黎鸢准备在加州入职一家风投公司,有人找上了她。

是三十三岁就得过奖的新人导演方墨,几年前在一次公开谩骂圈内潜规则事件后销声匿迹。

出现在她眼前时,方墨也不过才三十七岁,染过褪色的黄色头发已经夹杂着花白,一脸沧桑,眼神却仍然像三十三岁那年领奖时,透着几分真诚的光亮。

方墨带着本子找上了她,称自己看过她对外公开的所有影像。

第一句话就说,自己觉得她和《冬暴》主角气质极为适配。

又说,《冬暴》是一部从制作、剧本到内核都和之前国产电影有着重要区别的电影,如果她能加入,既是为文艺电影在电影行业的上升之路做一份贡献,也能为她走上电影之路添砖加瓦。

很光伟正很具有爱意的一种说法。

可惜,孔黎鸢当时对这个说法并没有什么兴趣,她连自己都不爱,怎么会因为如此大爱去做一件事?

于是方墨又一声苦笑,连抽了好几根烟,最后把烟头一砸。

很干脆地说,这个班底是她好不容易才凑起来的,圈内人听了她的事躲她还来不及,没人愿意和她合作。

现在只差一个合适的主演。

可合适的主演为什么又会是孔黎鸢?一个只是在老电影中露过一张脸的她?究竟合适在哪里?

孔黎鸢停下离去的步子,“你为什么要找我?”

方墨坦诚地说,“我说了你的气质跟我要的感觉很像,真的。你可以先看一下剧本,有兴趣的话来试一下镜,我相信你试完镜自己也会觉得惊讶的,只要成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开拍。而且我们不搞这个圈子里的那几套,不炒作不让演员给投资方陪酒陪饭,你只要来,如果试镜成功,然后就待在剧组拍戏就可以。”

孔黎鸢又问,“难道不是因为我是孔宴的女儿?你们有可以宣传的噱头?”

方墨苦笑,“你有没有看你在毕业典礼上的公开影像,说实话你们学校那个镜头真的很次,没把你的脸部优势拍出来。

其实你这张脸真的很适合大荧幕,不拍电影很可惜,你要是来拍《冬暴》,我保证你会看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孔黎鸢。”

她全程没提及孔宴这个人。

孔黎鸢选择了相信,相信了这个因为谩骂潜规则而销声匿迹的女性导演。

某种程度上,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没什么可破坏的。

于是飞回国内去试镜,方墨和编剧对她的呈现似乎都十分满意,甚至将还没定下的女主角名字直接定为“李弋”。

黎鸢,李弋,中间似乎只差一只飞鸟。

直到二零一六年六月份,《冬暴》正式开拍,孔黎鸢在自己的腰上纹上一只红色飞鸟,真正成为了李弋。

尽管《冬暴》拍摄过程遇到不少问题。

譬如原有的剧本过于依托现实可能无法过审,方墨便改用极为荒诞怪诡的手法来隐喻。

譬如拍到中途预算还是出了问题,孔黎鸢看着每天在片场急得抓头发的方墨,眼看着方墨死咬着牙不妥协,不愿意让新来的投资方加他的小女儿进来,孔黎鸢自己给《冬暴》加了一笔投资,用的是姜曼留给她的一部分钱,金额并不多,但至少可以解剧组的燃眉之急。

但最后的成片比预料的效果还好。

方墨在庆功宴上大喝一场,满面春光地拍着编剧的肩,甚至连那花白的头发好像都长出了新的黑发。

孔黎鸢结束这场拍了一整年的《冬暴》,在二零一七年的六月,回到了加州,经历一场如梦似幻的旅途。

再回来的时候,她接下了《蓝色书本》,来到了重庆,成为了压抑而割裂的张玉。

一场电影通常只持续两个小时,却都装载着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精彩纷呈的人生。

里面的人通常活得很精彩,作为电影里的人与外界沟通的桥梁,演员需要完整经历她们的贪嗔痴恨爱恶欲。

所体会到的,也远比观众在电影院看到的那两个小时,要有声有色得多。

有时候孔黎鸢想,能当这些电影里的人,活过一次又一次,比当孔黎鸢自己好多了。

“我没有顺任何人的意。”

那天夜里,孔黎鸢从理发店门前站起来,双手插在软袄的兜里,在重庆铁轨的震动声里,漫无目的地走,对卡成一张模糊图片、面目狰狞的黎桥说,

“做事情不是就要做到极致?”

后来,她果真在电影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比起在现实生活里“完美”地活着,她更希望自己在一部又一部电影里,有缺点、有“污点”,但却也极致地活着。

至于为什么不干脆让孔黎鸢极致地活着,而是要去依托角色依托剧本?

可能是因为当她是孔黎鸢的时候,就不知晓该如何轰轰烈烈地生活。

在重庆逐渐变得潮湿溽热的气息里,戴蓝色围巾的张玉,生命快要走到尽头。

孔黎鸢时常在深夜时站在拍摄现场的一座大桥上吹风,看桥下络绎不绝的车流,也会不止一次地想起——在二零一七年的夏,有人让她这么活过一次。

也在那一年的六月二十一日,开一辆复古敞篷车兜风,在流速很慢的风里想起,同样是北半球最为漫长的一个白昼,也有诞生过一颗如此从容坦荡的一颗心。

与她完全相反的一颗心。

但这个人、这颗心的一切,已经在时间的金色长河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孔黎鸢其实不是故意。

黎桥问她有没有想过再去找那个年轻女人,可只要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产生,孔黎鸢就察觉到一种十分细密的恐惧。

那个年轻女人真的存在过吗?

有时候她怀疑这个年轻女人是不是个假的,是不是只是她在轻度躁狂期产生的幻觉,也许那个白昼下诞生的另外一颗心脏根本没有存在过。

黎桥没有见过这个人,只听她说过,描述过。

在她可以给出的所有证据里,除了她的记忆之外,没有其他有力证据可以证明年轻女人的存在。

这世上只有孔黎鸢一个人记得的事情、记得的人,本来就已经那么多。

如果连那个年轻女人也成为其中一个,她不知道自己将会走向怎样的结局,也许会像张玉一样孤独,像李弋一样自我毁灭。

——在拍《蓝色书本》,孔黎鸢通常会在无数个类似焚毁的梦醒时分,看着空气中飘散着白雾的重庆,产生如此荒诞的想法。

但一过黎明,清醒之后,她又很清楚地知晓,她不是她的幻觉。

可她要去找她吗?以孔黎鸢的身份承认自己的罪行和欺瞒的一切,还是以李弋的身份?

张玉的身份?

还是以一个不知姓名却心灵相通的陌生旅伴身份继续将她偷过来?还是真要违背她们在旅途启程时心照不宣的约定?

如果找到了她要说什么?

是和那个年轻女人再续前缘,还是说一句好久不见各自又分离踏上不同的道路?

如果那个年轻女人已经记不得她,记不得加州的事情她要如何?

如果没找到她又要如何?

一层层的问题叠下来,像是一根根卡在鱼肉里细密的小刺,让这块被反复咀嚼的鱼肉变得破败晦涩。

孔黎鸢宁愿放下这块千疮百孔的鱼肉,让自己埋在一场又一场的戏里。

再次准确想起那张青涩而瑰丽的脸庞,是在《冬暴》获得最佳剧本奖,她获得最佳新人奖,并且《蓝色书本》上映票房破十亿的那个晚上。

方墨在颁奖典礼上大胆放言——孔黎鸢是我见过最有灵性的新人演员,你们不来找她拍电影真是亏大了!

当晚,就有人爆出姜曼生前产后抑郁的消息,而作为那个导致姜曼产后抑郁的“孩子”,作为当晚才获得“最佳新人奖”的女主角,媒体认为孔黎鸢身上大有文章可做。

孔黎鸢被围堵在墓园前,真正第一次见识到了这个圈子如果要吃掉一个活生生的人,将会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全女性班底的《冬暴》排除万难,获得了影迷支持,口碑票房双丰收,可又兴许拦了圈子里某个大导演大制片的路。

后来她在这个圈子生存越久,也就将这其中的道理想得清清白白——也是,方墨之前公开谩骂圈内潜规则的事情,说大可以大,说小也可以小,明明只要稍加运作,就能过去。

当初怎么会落得个连个新人演员都找不到的下场?

背后本质其实很容易理解,那些被隐喻的他们,既然当时就不准备让她好过。

现在又怎么心甘情愿让《冬暴》再让方墨名声被逆转。

于是横空出世的孔黎鸢,便是最容易被拿来做文章的那一个。

当时她加在《冬暴》剧组的那一笔钱,被各大通稿渲染为“带资进组”;

方墨那一段话,被各种声音审视分析,用人带成孔黎鸢带资进组的隐喻;

姜曼的产后抑郁,被解读为孔黎鸢进圈后与父亲不走同一条路,是因为孔宴并不支持孔黎鸢进圈的有力证据。

无数人想知道,她究竟知不知晓母亲产后抑郁的事情,她是否认为姜曼的产后抑郁与她有关,是否是因为这件事才进入娱乐圈弥补姜曼当年退圈遗憾?

这件事是否让她和孔宴的关系变差,以至于孔宴在她拍摄《冬暴》和《蓝色书本》期间未曾露过面,还是因为纯粹避嫌?

还有她的加州大学管理学硕士学位是否真的是造假得来?她的论文到底有没有价值?

为什么她一个管理学硕士要进娱乐圈?这里面的水分究竟有多少?

众说纷纭,甚至有些说法自相矛盾。

却还是让孔黎鸢过往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角落被扒得干干净净,甚至是她还在姜曼肚子里的那个时期,都遭到了质疑。

让她在姜曼的墓园,被堵得水泄不通。

她疲惫地躲那些虚白色的闪光灯,压低自己的鸭舌帽。

并不知道她为何在拿下最佳新人奖的当晚,就突然陷入这样一场四面八方而来的自证陷阱,也不想回答那些显然回答完一个还会有更恶毒的另一个在等着自己的问题。

只是漠然地望墓园里高高的墙,忽然觉得自己还不如就这么躺在里面,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墓碑,上面只写一句“滚”。

这样什么都可以到此为止,什么声音都可以听不见。

就算那些媒体那些舆论来掘她的坟,她也只剩一具空荡荡的骨架,血肉早已被蛇虫鼠蚁吞噬殆尽,回答不了任何问题。

她的人生里可以不提及姜曼,也可以不提及孔宴,就当孔黎鸢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

她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觉得一切就应该停止在十岁那年的夏至黎明。

但是在虚空飘渺的闪光灯下,还有嘈杂喧闹的人声中。

她牢牢攥紧自己止不住颤抖的手指,突然在衣兜里摸到了一条冷冰冰的东西。

——是一条项链,被她一直装在身上。即便吊坠是Ava。

却也足以让那张年轻的面庞,从模糊朦胧的记忆长河里穿梭而来,清晰分明地出现在她眼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背后的人影憧憧,忽然就变成了加州浸染血色的黎明。

那些刮过来的冷风,忽然变成喷洒在她颈下混杂着血腥气的鲜活呼吸。

堵在路口的那些摄像机,如幻影般迅速后退,散成无数个细小尘埃。

只剩下那个年轻女人还站在她面前,还是那样饱满而松软的模样,敞着被鲜血淌满的一张脸,垂下的无名指指关节一个偌大的伤口,血从口子里疯狂地涌出来,又源源不断地滴在地上。

她气息微弱地朝她笑,然后对她说,

“还你了,一路顺风。”

于是脑海中的一切都倏地停止,只剩下这一张脸,这一句话。

孔黎鸢停下脚步,转而抬起眼,望向成堆的、模糊却又好像张开血盆大口的脸。

她不记得她那天到底说了什么,好像是十分坦荡地说,关于姜曼老师的事情,大家可以去问孔宴老师,想必他会比我更清楚;

好像又是说,自己已经委派律师处理这件事,如果有人再议论自己的母亲,她将会以法律途径解决。

只记得,在那一天之后,她遇到了现在的经纪人。

相比单打独斗,运筹帷幄的专业团队自然在处理这些谣言和事情更加有效。

该澄清的都立马发出声明,该控制舆论场就控制舆论场,该告的立马告,该引火的立马引火。

孔黎鸢在墓园前的一番话,被公司用以当作突围的重点,大量孔宴过往的采访记录被抛上水面,用大量稿子加以剖析,再加上方墨在微博发表“和她爸是谁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那一番言论。

于是这场原本对准孔黎鸢和《冬暴》的舆论风波,转到了在此次事件中销声匿迹的孔宴身上。

孔宴是个相当聪明的男人,在第二天就出来回应,否认自己为孔黎鸢投资进组《冬暴》,同时斥责那些吃人血馒头的媒体,基于他之前为自己营造的爱女爱妻人设,他不得不这么做,不得不成为经纪团队公关方案对准的靶子。

经纪人给孔黎鸢提出建议——既然她和孔宴之间并没什么情分,那么一切该利用的都该利用。你不利用他,他也会利用你。

这场舆论风波比孔黎鸢想象之中更快落幕,那时她已经进组《记忆开端》,在鄂尔多斯拍摄杨鹭追凶的戏份。

这个在一众流量明星里选中她一个电影新人的经纪人,有着相当不一般的野心。

她对孔黎鸢之后的路线有了更清晰的规划,也坚定地认为相比走流量路线,凭借李弋和张玉两个角色走入大众视野的孔黎鸢,不需要去和甘愿吃这碗饭的人挤。

而应该有胆量去开辟一条新路,只有她可以走,其他人要复制都应该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的新路。

二零二零年夏,《悖论》之后,孔黎鸢这个名字的含金量变得更高,一旦在主演名单中出现,就意味着这部电影的好口碑高票房。

而孔黎鸢自己,体验过的、不属于她人生的部分越多,加在孔黎鸢这个名字身上的商业价值也就越多,来自孔宴和姜曼这两个名字的牵制也就越多。

挂在小屏大屏里的广告和影像越多,投在她身上的视线也就越来越无孔不入。

——这似乎是一场只属于她自己的零和博弈,她自己被拆解成完全对立的两方。

一方想要逃离“孔黎鸢”,另一方需要成为“孔黎鸢”。一方得到,另一方就要失去。

甚至与她二十四岁之前想要成为的模样完全相反。

偶尔她想,明明知道娱乐圈潮起潮落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简单,那她这么没有任何想法就走上这条路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而更多时候,她又在内蒙古一望无际的草原里,在反复磨戏的间隙中思考:

如果不拍电影,她还能做什么?

答案是肯定的,没了电影,孔黎鸢什么也做不了,也没办法将那一次堪比夏光漏泄般的旅途记得这么久。

《白日暴风雪》这个本子很早就递了过来,但最开始,孔黎鸢只是看了角色简介就放下。

原因很简单——阿鸯这个角色,和李弋有一定的相似性,电影风格也都趋近于诡诞文艺的风格。

在本就短暂的人生里,她认为自己不需要重复体验这样的故事。

可是导演却自信地打来电话,“阿鸯和李弋不一样,李弋是血红的夏,阿鸯是浓烈的冬。我相信孔老师看完剧本后会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感受,阿鸯是一个值得孔老师看到的角色。”

电话挂断后,她坐在满面尸体标本的房间,漫不经心地再次打开了这个剧本。

“暴风雪”这个在剧本后段才出现的重要剧情,被导演巧妙地放在了剧本开头。

她看到这三个字,便恍惚地抬起头,眼前透明玻璃倒映出一张脸。

紧接着,又倒映出二零一七年的那一个夏,飘扬雪絮在闷热加州飘摇,有个人笑着和她说:

是讨厌冬天,但还挺喜欢雪的。

她想起自己好像还从未体验过一场以冬雪为主题的电影,就这么把剧本看了下去。

《白日暴风雪》给她的结果出人意料,阿鸯和李弋的确有很大的差别。

她是一个极为执拗又极为理想化、甚至有些艺术家气质的年轻雕塑师,和完全颓丧完全属于社会底层的李弋相反。

经纪人看了剧本和制作班底之后,给她的建议是可接可不接——是个好本子,但前期肯定会有声音冒出来,可能会说她上次《记忆开端》没拿到奖,说她开始重复之前的人设来赚红利。但如果最后结果是好的,能挣一波反转的好效果。

时间比过去变得拥挤快速,在丰茂拥挤的三段人生和三座城市里辗转,过得像是电影里黑底白色字幕上打上的一句“四年后”。

就这样到了二零二一年,北半球最漫长那一个白昼的前几天。

孔黎鸢带着被她圈圈画画的《白日暴风雪》剧本,去往洛杉矶的疗养院。

在加州湿热的风里,她再一次将频道拧为FM.93.1,里面已经不是那个栏目,已经不是那首反复播放的歌曲。

还在循环反复的,似乎只剩下她一个。

她反复想起那一句“一路顺风”。反复回过头去望,发现《冬暴》之后的那一场舆论风波其实只不过是小事。

只是对一个刚进圈以为“演好的电影演好的角色是最大一件事”的新人来说很大。

但对于往复浮沉的娱乐圈来说,这么一件发生在渺小的她身上,对她来说四面楚歌的事情,是可以随时被遗忘,甚至成为可以完全反转口碑的小事。

一路顺风。

——好像每一次想起这句话,她在这之后遇到的,都只会是很好的事情。

《冬暴》拿下最佳新人奖,《蓝色书本》正式为她贴上“电影演员”的标签,舆论风波后遇上现在的经纪人,成功反转那一场几乎将年轻的她吞噬殆尽的舆论,《悖论》上映后让她口碑流量双丰收,《记忆开端》提名影后……

仿佛这一切都在力图证明,从二十四岁那年出道开始,从《冬暴》到《记忆开端》,孔黎鸢的确在电影这条路上扶摇直上,走出一条她想要的路,被那些营销号称上一句“人生平顺”都不为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每一次再来加州,她都在加州奔涌不息的车流声里,一次又一次地想——怎么会有人,连这么简单的一句祝福和道别,都能给人带来如此明亮的效果?

为了让她住得舒适,黎桥特意为她留下的房间里多了几层保密措施。

她空空荡荡地走进去,很轻易就瞥见,房间偌大窗户的透明玻璃上,还贴了一张《冬暴》的旧海报——

海报上的孔黎鸢还维持着二十四岁的模样。

眉眼年轻而生涩,隔着潮湿模糊的雾面玻璃,往外望,手指间夹一根星火稀疏的烟。

“怎么样?是不是好久没看到她了?”黎桥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她用“她”来称呼海报上这个年轻女人。

孔黎鸢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一晃神,如大网般的雾气弥漫上来,涌成一团白雾。

如电影镜头一转,玻璃窗里倒映出一张清晰的年轻脸庞。

好像是李弋,又好像是二十四岁的孔黎鸢。

——她恍惚着,缓缓抬起了手。

-

“好久不见。”

——二零二一年冬,上海,二十平米的低矮简陋房间内。

细瘦手指悬到这张旧海报前,无名指指关节处有一道鲜红的疤。

这句只属于一个人的低语,很快被城市嘈杂光景吞没。

带有红疤的手指缓缓落到旧海报上的孔黎鸢脸上,将海报卷皱的角抚平,动作很徐缓,主人显然很有耐心。

濡湿的大衣袖口缓慢擦过玻璃窗上湿雾,透亮玻璃将那道鲜红的疤印得越发清晰。

旧海报上,孔黎鸢深邃的眉眼被弥散水雾模糊了一瞬。

紧接着,又变得清晰起来。

被雨雾飘洒着的玻璃窗上,映出一张苍白瑰丽的年轻脸庞。

模模糊糊,摇摇晃晃,与海报上已经褪色的孔黎鸢几近叠在一起。

一场朦胧细雨将上海洗得透彻湿冷。

有个落魄到连刚染完头发都来不及梳起只顾着躲雨的年轻女人。

整个人都被淋得湿漉漉的。

推着咕噜咕噜响的行李箱找房子,来到这样一间逼仄潮湿脏乱的出租屋。

将重实的行李箱抬到六楼来,的确费了不少力气,暴露在外的手指几近被冻僵。

但她还是执拗地将出租屋玻璃窗上的旧海报卷曲褶皱缓慢抚平。

旧海报已经褪去鲜艳的色彩,变成陈旧的黄绿色调,又被窗外这一场冰冷细雨照得越发阴郁。

于是海报里本就气质颓丧的女人,被这样一场上海的灰色冷雨淡去颜色,变成灰沉沉的色调,像是来自上个世纪末。

身后传来一道在楼下听起来厚重利索的女声,到了逼仄窄小的房间里,突然被放得很尖细,

“妹妹啊,我说这里真的不行嘛,便宜是稍微能给你便宜点,但我劝你不要租这里,大冬天没空调还有扇这么大的窗户,还是顶楼,楼梯难爬不说,稍微打开窗通通风,风都很大,还不如加点钱住五楼那个宽敞点的房间呢。”

房东一边说着,一边眯着眼,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这个风尘仆仆,落魄又窘迫的年轻人。

一头刚染过的黑发极其不自然,黑得太过纯,太过死板。偏偏那张漂漂亮亮的脸,又白得有些过分。

像是被这一场湿雨淋得失去任何血色,又像是因为本身太瘦没有营养。

总之,漂亮是漂亮,就是太……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了,落寞。

房东悄悄在心里嘟囔着。

又看这人直直盯着窗上海报的眼神,像是丢了魂似的。

以为对方是对这张海报有意见。

便主动走上前去,一边嘟囔着“小赤佬搬家也不清理干净,贴了海报也不带走”,一边上前去,想把海报撕下来。

但手伸了一半,就被截住,一截细瘦寡白的手腕突然伸过来,轻轻箍住她。

“哎哟你干什么的呀!”房东吓了一大跳,捂住自己砰砰跳的胸口。

二十四岁的付汀梨转过头来,敞着自己湿漉而年轻的脸庞。

很轻很慢地松开房东的手,蜷曲手指,将无名指上那一道鲜红的疤藏起来。

有些歉意地笑了一下,轻轻地说,

“阿姨,我现在就可以搬进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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