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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北疆的雪」

浪漫悖论 文笃 10114 2024-02-22 11:38:12

车内摇晃幅度很大, 像是在坐一艘漫长而不知去向的船,飘摇颠簸。

付汀梨的梦来得极为仓促。

大部分是今天凌晨,在小群所有微信消息全都撤回之后, 她把那件飞鸟雕塑放进去之后, 在网络上查到的内容。

互联网的记忆很短暂, 但只要肯花时间去查,总能窥见一些过往。她查到的是一些零碎的视频记录。

清醒的她说不清, 自己到底是不是因为这些琐碎片段彻夜难眠。

梦里的她, 却能压抑而沉郁地看见, 一切都在她面前发生。

——是十岁生日时的孔黎鸢。

被装在一个模糊又摇晃的摄像机画面里,周围乱糟糟的,是媒体杂乱的脚步声,孔宴的手按在她羸弱又细瘦的肩膀上,笑着对着镜头说:

这可是我唯一的女儿, 不管是哪一岁生日,当然都要好好过。

孔黎鸢的脸上似乎没有表情,又或者是对着画面笑了一下, 是很标准很没有瑕疵的笑。

那段视频过了太久,像素变得模糊。

可付汀梨在梦里都觉得那个笑太标准。

——是昏沉沉的路灯下, 在墓园前被人群包裹着的孔黎鸢。

已经去世的姜曼, 在十多年后突然被爆出当年生完孔黎鸢之后, 有过一段长时间的产后抑郁。

当时孔黎鸢刚得了最佳新人奖, 穿很普通的黑色外套,戴很普通甚至让人觉得灰暗的黑色鸭舌帽, 被围堵在昏暗的街边。

而对准她的摄像头往天上抬了抬, 定焦在一个石质大门前,然后又缓慢移到孔黎鸢没有什么起伏的脸上。

闪光灯快速而疯狂地往下按, 她微微抬起下巴,鸭舌帽下的眼隐在流淌光影中,看围在她身边越来越多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动作很慢很慢。

很多嘈杂疯狂的声音涌到孔黎鸢面前。

她没理会,只又有些倦懒地收回视线,戴上口罩,上半张脸隐在了昏沉沉的光影中。

跟在她周围的人那么多,但她穿一身黑,低头,快步流星地走着,却又像是那么孤立无援。

在梦里。

付汀梨默默跟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踏着,拥挤嘈杂的人群变成了乌泱泱的水,缓慢溺到孔黎鸢的胸口。

孔黎鸢淌着黑漆漆的水,走到更阴更暗的地方。付汀梨无处可去,也跟在后面,淌着冰凉凉的水。

水一同淹到她们的下巴,湿漉漉的,憋人的,晃荡晃荡着。

她看她站在昏暗的街头,竭力抬头望一眼高高围墙,墓园里高大的树,呼出一口一口很长的气。

付汀梨猜,孔黎鸢说不准在心里想着就这么爬上去算了,爬到围墙里边,或者想坐在街头点一根烟。

但孔黎鸢没有,只是又隔着很虚无很飘渺的空气,莫名和她对望。

然后往这边不轻不重地笑一下。

于是涌在周围的水,又一下变成了乌泱泱的人。

从付汀梨的身边擦肩而过,一窝蜂地围过去,把孔黎鸢围得水泄不通。

好似沉入水底。

窒息感瞬间涌了上来。付汀梨好像也跟着溺了进去,心脏涨得很痛很痛。

“嘀——”

梦里的景象倏地消散,被一声极其尖锐又极其漫长的喇叭声击得七零八落。

付汀梨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过来,像是有什么东西闷在胸口似的。

而朦胧间,传到耳边的,是有些遥远又有些嘈杂的争吵声。

好像不来自于她们这辆车,而是来自于车外,隔着一层车玻璃和嘶吼着的风声,听不太清具体内容是什么。

付汀梨模模糊糊地睁开眼。

像是镜头在缓慢调整焦距,一切从模糊到清晰。车窗外是雪,飘洒摇曳的鹅毛大雪,顺着昏黄路灯飘落下来。

到北疆了?

她恍惚地眨一下眼,正好对上向导从后视镜里瞥过来的眼神。

“哟,妹妹醒了。”向导像是终于得了什么赦免权似的,扯着大嗓门说。

“对,怎么了这是?”她有些渴,声音有些哑。

然后又从靠着的车窗上勉强撑坐起来,下一秒,有什么东西从肩上轻飘飘地落下。

却又被一只手很准确地捞起,轻轻盖在她肩上。

她低头,发现是一条围巾。而主人,自然是……

付汀梨望向自己旁边的孔黎鸢。

孔黎鸢正靠在车窗的另一边,还戴着刚刚那顶冷帽,敞着脸,眼睫毛轻轻垂着,紧紧抱着双臂。

外面的雪洋洋洒洒地飘过,折射着昏黄光影,像白色的黯淡光纱,从孔黎鸢有些慵倦的侧脸淌过去。

是无穷无尽的白絮。

孔黎鸢没什么反应,好像睡着了似的,好像刚刚给她捡围巾的人不是她。

就在付汀梨打算轻手轻脚,把这条围巾盖到孔黎鸢那边时。

孔黎鸢却又先出声了,声音是一贯的倦懒,

“先盖着吧,你不是怕冷吗?这里比刚才冷多了,睡觉不盖东西容易感冒。”

不知为什么,付汀梨觉得孔黎鸢的声音听上去比她还要嘶哑。

她盯着孔黎鸢紧箍着双臂的手,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喏,喝口水吧妹妹!”

前排向导递了瓶矿泉水过来。付汀梨接过,喝几口润了润嗓子,总算舒服点,也精神许多。

“我睡多久了?”

“三四个小时吧。”向导回答。

这么久?付汀梨没想过自己在陌生车辆上能没有戒心地睡这么久。往外看,才发现车已经停了,而外面一阵嘈杂。

她贴着窗面,往前头望了望,发现有几个穿着厚厚的黑影,在一边抽烟一边拿着手机打转,是看得出来的烦躁郁闷。

猩红的火光在白茫茫的世界发着亮,像一把心急火燎的火。

“怎么了这是?”她摸不准发生了什么,又抛出了这个问题。

“哦,是这样。”

向导很随意地张望着,吃着某种咬一口渣就往下掉的饼,口齿不清地说,

“正巧遇上下大雪了嘛,前面路段能见度低,蛮危险的,而且这里又信号比较差咯。

然后嘛,又有两辆车之前和我们分开了嘛,说是车上有个人晕车嘛,然后停下来休息一会嘛,然后那两辆车突然联系不上了嘛……”

“你们导演说要停在这里等,然后我们有个人说不能等嘛,雪下得越来越大了,要等开到地方再联系救护队嘛……”

“发生这么大事?”

付汀梨惊得一口水差点没能吞下去。睡一觉醒来,她的精神倒是恢复许多,却没想到遇到了这种情况。

但向导嘴里的饼还是吃得很香,带着口音的普通话更加晦涩了,

“不算什么大事,这边路况不算危险,就是雪下得有点大。

应该就是手机没信号或者天气太冷冻关机了嘛,等我们到了,实在不行就再联系救护队,比一群人在这里干耗着好。”

“真这么简单?”

付汀梨问一句,又不受控地去看另一边的孔黎鸢。

外面风雪飘摇,前方道路不算平稳。可孔黎鸢却还是刚刚那样的姿态,双手抱着双臂,一种出乎意料的平静。

就像付汀梨一直以为的那样。

——就算她们此时此刻在开往赴死的道路。她怀疑孔黎鸢仍旧会是如此,会用这种平静而慵倦的姿态应对。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孔黎鸢竟然在这时候笑出声,背对着淌过漫天雪絮的车窗,抬眼望住她。

清晰的眉眼戳破周遭的恍惚,不由分说地将她抓住。

“你不害怕?”付汀梨恍惚地问。

“不怕。”孔黎鸢平静地答,然后又无足轻重地笑一下,“难道你怕?”

付汀梨莫名想起梦里那一眼。

“嘿,你看大明星这心态就是好嘛,世面见得多,说不怕就是不怕。”

向导在前面搭话了,又从后视镜里瞥付汀梨一眼,“我看你也别东想西想咯。”

付汀梨知道自己再担忧也没用,当前紧要的事,还得是她们先开到目的地,再来管后面那两辆车。

她叹一口气,下巴微微蹭了蹭搭在自己胸口的那条围巾。

“还冷不冷?”是孔黎鸢在问她,声音莫名有些飘。

她摇摇头,望窗外往复浮沉的雪,

“不冷。”

望了一会,又问,“雪可真大,这是快到了吗?”

“快咯。”

接话的是向导,他吃完了那饼,很粗糙地拍了拍一嘴的屑,皱了皱眉,

“再开个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所以说不能在这里干等着嘛。”

孔黎鸢没说话了。付汀梨也松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孔黎鸢那边的车窗被连着敲了几下。

付汀梨望过去。

看到倚靠在车窗上的孔黎鸢,低着头,动作有点迟钝地把车窗按下。

寒风从外面吹进来,是戴着毛线帽的副导演,挤在风声里,塞了一个什么东西进来,大声喊着,

“孔老师,这是体温计,荣梧说你身上带着药过来的哈。车上有药,你先把药吃了,我们不在这耽误,马上就走!”

然后又冲前面的向导喊一声,

“哎你跟紧点哈,不是说后面这段路复杂难开,雪又下这么大吗?别跟丢了!”

最后本来说完了,又瞥见一脸愣住的付汀梨,叮嘱一句,

“汀梨你照看着点孔老师哈,她发烧了,又没带助理过来——”

“好的。”孔黎鸢截断副导演的话,轻抬了抬下巴,“导演要走了,前面车在等你呢。”

“哎哟还真是!”

副导演一拍脑门,没再说什么,只顺着车灯又快步地走到前面那车,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车队重新发动之前,孔黎鸢把那敞开的玻璃窗关了,又把那接过来的体温计很随意地扔到一边,看起来好像不准备量体温。

“走咯!”

向导一踩油门,宽大的车又在风雪里开了起来。前面黑乎乎的压着一队车,被车灯晃着,像是在往白色的亡命之地开。

付汀梨再没心思管有车掉队的事,只盯着孔黎鸢,看她紧阖着的双眼,看她箍紧双臂的手,看她胡乱搭在脸侧的发,看她有些潮红的脸色。

付汀梨把被扔到一旁的体温计捡起来,扣了扣上面的按钮。

“你发烧了?”她这根本不像一个问句。

“不是很严重。”孔黎鸢说。

“还不严重啊?”向导在前面扯着嗓门说,“我看这脸色很不好的哩,得烧得蛮糊涂了,也就大明星和别人不一样,还能一路睁着眼清醒着。”

经向导这么一说,付汀梨的心提得更紧。她有些着急得皱了皱鼻子,心想自己刚刚怎么没发现。

睡得一塌糊涂,结果让孔黎鸢撑了一路。

“我没事。”孔黎鸢又出声了。

“没事才怪!”付汀梨终于知道为什么她刚刚觉得孔黎鸢的声音飘了。

她攥着体温计,决定先把人体温量了再说。但两个座位之间离得远,她先前又系上了安全带,这一拉过去,把她腰背勒得紧紧的。

觉得不舒服,又果断把安全带解了。而就在这时候,车里一个巨大的颠簸。

这一下,她没能坐稳。

一阵清淡的香味裹过来,下巴一下戳到孔黎鸢胸口,好像是硌到骨头了,尖锐的疼痛窜上来。

她“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凉气。而孔黎鸢似乎也似乎被撞到,闷哼一声。

付汀梨疼得有点说不出话,车里又摇摇晃晃的,只能捂着下巴抬头望孔黎鸢。

“你%?#!”

车内昏沉沉的,她自己都没听清自己说的是什么。光影飞速流淌,孔黎鸢突然在黑暗里笑了一下。

然后掀开眼皮,垂眼望她,“你这到底是给我量体温,还是在害我?”

没等付汀梨说什么。

又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大概是光有些暗,看得有些费力。

孔黎鸢干脆上手了,柔软的指腹划过她的下颌,很轻很轻地按压和抚摸着。

体温焯烫,像过了电。

距离又近,再加上孔黎鸢灼热的鼻息,和有些长有些乱的头发,也不停地打在耳朵上,打在颈下。

付汀梨的体温极速上升。下巴上的疼痛倒是在那轻轻的力道下缓过来。

这时又是一个颠簸,前面向导这会没出声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付汀梨咳嗽一声,拉远自己和孔黎鸢的距离。

孔黎鸢仍是在笑。

付汀梨二话不说,把体温计戳到孔黎鸢额头上。“滴”地一声,上面的小光屏量了,上面的数字赫然显示出来。

“三十八度九!”

车辆颠簸,付汀梨的声音一块提了起来。她再顾不上前面的向导,急切地用手去探孔黎鸢的额头。

以为是机器出了问题不靠谱。结果手往上一探,也是烫得吓人。

“发这么高烧你不说?”

“吃过药了。”孔黎鸢说,声音又飘得更远了。

瞥她一眼,“也说了。”

对,跟别人都说了,就是不跟她说。付汀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点生气。可仔细一想,明明和她说才是最没必要的事情。

她们之间那点联系,早就被她在那个晚上斩断了。是她亲口说:

她今天晚上不去洛杉矶。

想到这里,付汀梨那点气也跟着烟消云散,只剩一点自己都弄不明白的酸。

她望向前面的向导,“我们能不能先直接去医院?”

“不好说。”

向导从后视镜里瞥过来,不知怎么,这时候的神色也凝重许多,

“还是先跟着大部队去目的地吧,等这场雪停了再去附近的诊所。”

“这场雪很大吗?”

“大,你看这视野,基本都看不见路了,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危险得很。”

付汀梨往车外一看。

果然如此,车现在又往北开了一些,刚刚飘着的大雪不仅下得更大,而且外面的雪层似乎也堆得更厚。

往车后看,是一段乱七八糟的车辙印。莫名的不安席卷而来。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

这时候。

滚烫的体温覆盖到手背上。她顿了一秒,微微低下头,是孔黎鸢柔软的掌心,覆在了她的手上。

她冬天容易手冷脚冷,怎么也暖和不了。可偏偏,孔黎鸢的手这时候又烫得吓人。

一冷一热,交汇之间。

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声不响地融化了。皑皑大雪扑到车外,将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罩。

而她们交握的手,则像是在纱罩上燃了个洞。

于是那个滚烫自由的夏天,拼了命地淌出来,流得到处都是。

她不受控制地想——加州夏夜中的第二个,孔黎鸢也是这样牵她的手,踹走几个金发鬼男,带她轰轰烈烈地跑过几条街,笑着和她说,我不会让你痛。

按理来说,付汀梨应该立刻把手抽出来。可她望到孔黎鸢微微皱眉像是有些难耐的脸,望孔黎鸢潮红的脸色,望她脸周逐渐淌出来的汗水。

再没任何办法松开这样一只手,曾经牵她在燥热夏夜和危险边缘逃离的手。

她反握住孔黎鸢焯烫的指尖,将她们交握的双手隐在自己身后。

不让前面的向导瞥见任何端倪。

孔黎鸢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动作。没睁开眼,而是很轻微地笑了一下,声音有些轻地和她说,

“看到雪了吗?”

“你先别说话了,睡吧。”付汀梨不想回答。

“看到雪了吗?”孔黎鸢又问。

付汀梨停顿了几秒,视线从孔黎鸢的脸,转到窗外那一场纷扬的雪。

她叹一口气,说,“我又不是瞎子,当然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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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黎鸢又淡淡地笑。

眼下算是这么不太平稳的状况,付汀梨不知道这人是在笑什么。

但好在,孔黎鸢没再掀开眼皮望她,终于陷入沉睡,没把她此时此刻的表情抓住。

也就不知道。

在这之后。付汀梨轻轻握住孔黎鸢的手,望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和越变越快的景色,轻轻地说,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后续的路程紧赶慢赶,在付汀梨的紧盯下,向导开得异常小心,没出其他状况,逐渐开到敞亮的马路上。

车里越来越冷,暖气开始不管用。但不出意外的话,她们走的是那条正确的路,而且确实快到了。

但还是出事了。

付汀梨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突然车就停了下来。因为开不动了,因为前面的车突然不知去向了,因为往前往后看,空旷的雪里,只剩她们一辆车了。

向导自知理亏,打开车门,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检查发动机和轮胎。

付汀梨也不是在车里干等的性子。伸手探了探孔黎鸢的额头,显然比刚刚更烫。

她小心翼翼,把所有能盖的东西全都盖在孔黎鸢身上。

然后急冲冲地开了车门,一同走了出去,直截了当地问,

“现在是什么情况?”

车窗外都是雪,这类似一种迎面有人把飞扬的雪铲到她们脸上的感觉。

雪下得比刚才小了一些,但还是扑簌簌地堆到向导通红的鹰钩鼻上。

向导顶着风雪鼓捣好一会,破罐子破摔地靠在车头,摇了摇头,

“车坏了,开不了了,你看周围的路嘛,都有一排排的路灯了,是真的快到了,明明开车就几十分钟的事,哎怎么今天突然就这样了……”

这里的雪比上海的更刺骨。已经夜深人静,周围连个过路的人影都没有,付汀梨踩在白皑皑的雪里,感觉脚都是僵麻的。

她望了望车里的孔黎鸢,刚刚量体温,孔黎鸢已经快逼近四十度。

付汀梨掏出手机,大概是早已经被冻关机。

因为挨冻而变得逐渐丧失血色的唇,此刻也被用力抿成紧紧的一条线。

“那能怎么办?”

“等着。”向导说,“我们只能等救护队过来了,幸好这车还有个大明星,能最快被注意到。”

付汀梨听着这话越发焦躁。

“她发烧了,不能再在这里干耗着,退烧药也都吃了,不管用,还有什么其他办法?”

向导往车里瞅了一眼,眉头也皱起来,“这个样子确实是确实是不行嘞……”

总算还有点良心。

付汀梨顶着雪,跟在向导后面,看向导打开车门,从里面掏了一张卷好的纸筒出来,然后慢腾腾地卷开,竟然是一张纸质的手绘地图,然后就着车灯找了好一会。

“这里。”

向导粗糙的手指在地图上一点,“就在这里,有个不大不小的镇子,那里应该有诊所,再不济也比在车里干耗着要好。”

“要怎么过去?”付汀梨松了口气。

“车嘛,坏了,肯定是过不去了。”

向导娴熟地说着,然后又在飘扬的雪里,指了一条隐隐若现的小路,

“人嘛,雪小了,吃吃苦头,还是可以把这段路走过去的。”

然后又望向付汀梨,咧开嘴笑,“从这到那两公里,去吗?”

怎么不去?拿命也得去。

付汀梨一咬牙,“去!”

“真去啊?”向导倒是惊讶了,“我逗你的嘛!这前面的状况不知道到底怎么样哦,要真两公里直接走过去,还带个大明星病人,是蛮危险的嘛。”

付汀梨张了张唇,想问到底有多危险,但还是打开车门,缩了进去。

看到近乎窝在车里的孔黎鸢,又拿着体温计量了一下,已经突破四十度。

脸色也比刚刚变得更吓人,凌乱的发丝被裹在黑色冷帽里,沾上汗水,被濡湿着,黏黏糊糊地沾在脸上,眉头紧皱着。

“等一会嘛,看看这周围有没有车过来。”向导也跟着她上了车,搓了搓手。

付汀梨紧抿着唇。

给孔黎鸢擦了擦汗,又打开车门下了车。向导以为她要走,按了一下喇叭,从车窗里探出脑袋,

“哎你去哪儿!”

结果看到这小姑娘没走远,回头冲他喊一句“你把车窗关上别让她吹风”。

向导愣几秒,嘟囔几句,把车窗关了。然后就透过模糊的玻璃往外瞧。

瞧见这小姑娘,就随随便便地蹲在地上,用手挖了几块雪。

然后吸了吸鼻子,走过来。

上了车,胡乱地找了一通,最后拆了一个口罩,把捞上来的雪全都装在口罩里。

然后又把那发烧大明星的毛线帽往上这一点,掏出纸巾,把大明星潮汗的脸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然后又将那装着雪的口罩贴那大明星额头上。大明星脸色稍微好点,小姑娘的眉头就舒展一点。

等那口罩里的雪热了,快融了,又用袖子把冰水擦了,然后又贴着。

小姑娘一双手被冻得红通通的,口罩里的雪融完了,没什么大的效果了,又下去,挖了新的来。

反反复复,来来去去。

向导盯了好一会,见这小姑娘又要下一趟车,终于忍不住问,

“还没降下来啊?”

付汀梨愣一下,用自己僵得发麻的手指,拿着体温计量了一下,盯着那亮起来的一小块光屏,摇摇头,

“没有。”

“这可难办,这车里也越来越冷。”

向导叹一口气,一脸忧愁地说,“时间折腾得晚,这么久都没车过来,搞不好他们那边也是封了路过不来了,过会雪越下越大,等晚了万一还要遇上暴风雪。”

“不能等了?”付汀梨直直盯着他,“向导大哥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真的两公里?是不是人真的能走过去?”

向导迟钝地点点头,“我肯定不说假话,只是……”

他摸了摸鼻子,又指了指自己的瘸腿,

“但这大明星这样肯定是自己走不了的嘛,我这腿脚又是不行的嘛,背不动人,而且这可是大明星,要是背到半路上出什么问题……”

“我来背,我背得动。”

付汀梨直接截断了他的话。

向导卡了壳,他有些诧异地盯着眼前苍白纤瘦的小姑娘,嘴唇缓慢地蠕动着。

付汀梨不管他。

动作很利落地把围巾围在孔黎鸢身上,又再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给孔黎鸢穿上,用力扣紧扣子,又留了些通风口。

发烧要散热,但在冰天雪地里挨冻吹风,也不是一个安全的法子。

向导不说话了,只点点头。

帮着她把人架出来,架在背上,背了起来。付汀梨踩在雪里,就这么背着孔黎鸢,往被雪堆积着的公路上走。

向导在旁边一瘸一拐地看地图,带路,一边问她,

“你撑得住不?”

付汀梨弯着腰,点头,汗从她的额头滴下来。

孔黎鸢比她想象得要轻得多,状况也比她想象得要更不好得多。

他们刚刚动静这么大,孔黎鸢也没出声,也没任何动作,也没睁开眼。

怕是已经烧迷糊了。

要真的在车里一直等下去,还不知道要等多久,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后果。

如果只有两公里路,她咬咬牙,也就背着人走过去了。

反正……

付汀梨将背上的人颠了颠,一步一步地、沉甸甸地踩在北疆的雪里。

趁风大,趁旁边的向导不注意,很费力很小声地说,

“我一定带你出去的。”

不知道是说给孔黎鸢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

小路的确是比刚刚的大路更难走一些,雪也确实变大了,根本不是上海那些雪屑能比得起的。

付汀梨没穿外套,又觉得幸好刚刚没穿外套,不然走这么两公里路,肯定走不动。

她就这么背着人在雪地里走。

冷意已经快要凝固她的双腿。两公里比她想象得要更加漫长。

呼吸越来越重,身上的汗也越来越多,滑腻腻的感觉很不好受。

她咬着牙,挺着一口气,走了不知道多久,旁边的向导出声了,一拍脑袋,

“快到了快到了!”

“这样,你先走着哈。”向导往前面有些朦胧的亮光一指,

“往那个方向,或者实在累了就在原地休息。我先跑过去喊人过来帮你!”

汗水不要命地淌下来。

孔黎鸢趴在她背上,濡湿的发散落在她胸前,头抵在她的颈间,呼吸发着烫,发着热。

付汀梨竭力抬眼,看到前面一片朦胧的黄色光影,看到把话落下的向导,一瘸一拐地往那片光影那里跑。

她很想扯着嗓子喊住向导,和他说,早知道有喊人这一遭,你不早说。

然后又没有气力地想,就算可以喊人,足足两公里,在这样一个风雪飘摇的夜,变数也实在太大了。

让她去喊人,把孔黎鸢和这个陌生向导扔在一块,她不放心。

但要让向导出去喊人,她又不确定自己和孔黎鸢待在车里是不是安全。

万一没等到熟悉地形的人回来,暴风雪就先来了……

她不敢设想那样的后果。

——总结下来四个字,走投无路。

她只放心让孔黎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待着。只相信,自己是真心实意和孔黎鸢站在同一个阵营。

除此之外,她不信任何人。

想到这里,她竟然在漫天大雪里苍白地笑一下。雪不要命地落在她身上,她在心里想这又不是拍什么电影,哪能出现这么多四面埋伏、置死地而后生的状况。

然后又想到在车里那个梦,大概是那场梦太压抑了,好像在那些梦里,没有一个人和孔黎鸢处在同一个阵营。

让她现在平白无故想这么多。

可她和孔黎鸢在一块,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状况。虽然那是在加州,像一场梦似的加州。

等笑完了,又被扑进嘴里的雪,呛得咳嗽起来。冰凉的雪絮进了喉咙,又似是溢进肺里,扯着整个肺都痛。

她被迫在大路上停了几步,艰难地汲取着新鲜的空气。

好难受啊,好冷啊,那就和孔黎鸢说说话吧,反正孔黎鸢也听不着。

——再次往前踏着步子的时候,付汀梨疲软地想。

“孔黎鸢。”

先是喊她的名字,都有些费力。这好像是她第一次正式地喊她的名字。

却已经好像是念过千遍万遍,从她嘴里念出来一点也不生涩。

“你说是不是,只要我们一同路,就会发生这种坏事啊?”

她佝偻着背,沙沙地踩着雪,“不然怎么别人好端端走了千百个来回的路,等我们一走过来,就出这种事?”

背上的人没有说话,体温仍旧滚烫。付汀梨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狭小,像是被什么东西在疯狂挤压着,

“你发烧了为什么不和我说?要是早和我说,我还能照顾你,不至于让你替我照看一路,就当我自作多情吧。

我觉得,你是怕我害怕不敢睡才特意坐这辆车的,你要是没坐这辆车,跟着头车走了,现在说不定到都到了,都打上吊针退烧了,哪能现在这么难受……”

汗越淌越多,那片光亮越来越朦胧,她肺里的空气似乎也越来越少。

背上的人昏迷不醒,快要从她肩上滑落下去。她又费了些力气,把人颠了上去,

“你说你,一个大好人,干嘛装自己是坏人。你说你,一个大好人,干嘛平白无故要遇着这种坏事,还每次都是和我一起……”

她把她这阵子想说的,一股脑儿地全说了,

“你都发烧了,为什么还要硬撑着提前过来这边?晚几天过来,北疆和雪都不会跑掉的。”

“还有,我偷偷和你说,刚刚听那个向导一口一个大明星的来喊你,虽然知道他没有其他的意思,但我其实觉得有点不爽,有些刺挠,就跟你没有名字似的。”

付汀梨已经不觉得冷,只开始觉得浑身都疼,疼得发抖。

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越来越轻,像是快要消散在这场雪里,

“后来我往下多想一层就知道了,原来我每次说你女明星大明星什么的,你都有可能会是这种心情……我觉得还是怪令人难过的。”

“要是身边所有人都不喊我的名字,要是连我妈也这么喊我,要是所有人都只这么喊我,我肯定在这个圈子待不住。”

光亮越来越近了。

付汀梨的眼皮也越来越沉,从额头上面淌下来的汗越来越咸,越来越苦,还混着一股融了的雪味儿。

“向导说,如果,如果我累了,就停下来,在这里等着。

我不想等,要是等着,然后我睡着了,我们两个被人拐了,都不知道。”

她大喘一口气,停几步歇一会,又往前走,

“至少现在还好点,我还清醒着,还能走几步。

我跟你说,我一天没吃饭了,要是这会停下来,我止不定就撑不住了。”

孔黎鸢贴在她颈间,呼吸急促起来,像是在做什么噩梦,还抖了一下。

而这之后,她能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孔黎鸢脖颈处掉出来。

贴在她颈间,冰冰凉凉的。

“而且吧,我特别怕冷,不愿意在这冰天雪地里待着,小时候,我就听着别人说,要是走散了就得在原地等着。”

“然后我真等,等我妈找到我的时候,都冻得没人形了,后来,我知道,只要多走一段路,前面就是一个村子。”

付汀梨说话的声音开始发颤,眼前越来越模糊。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气力,可还是竭尽全力箍紧自己背上的孔黎鸢。

“孔黎鸢,我决定以后不喊你大明星和女明星什么的了。”

“毕竟你名字这么好听,不多喊几声,也确实挺可惜的。”

这句话落下,她垂着头停了几步,歇一会。

再抬头往前走的时候,模糊朦胧的视野里出现了乌泱泱的人影,白茫茫的一片,好像是忽然冲上来似的,付汀梨有些看不清。

耳朵里也像是被塞满了雪块,只听见嗵嗵嗵嗵的声音,像是追到面前来的脚步声,又像是周围的雪在震。

“应该是,救我们的人来了吧。”她扯着一口气,等看清确实是人影之后。

心里被拽得紧紧的那根线,嘣地一下,就被一刀劈断了。

她站不住,脚步一歪,直冲冲地栽下来,整个人趴在了地面上,雪扑到嘴里,是股怪得不得了的味。

孔黎鸢就趴在她身上,热热的,烘着她的背,头发散乱在她的颈间。

那冰冰凉凉的东西也滑落到她的下颌处,紧紧贴着,有点滑。

付汀梨长长呼出一口气。

挣扎着,转过来。面对着孔黎鸢,让孔黎鸢压在她身上。

风太大了,把孔黎鸢被汗水濡湿的黑色长发吹得很乱,一缕一缕地飘着,像是末路上受尽折磨的女主角。

付汀梨用一只手捧着孔黎鸢的脸,另一只手把自己头上鸭舌帽摘了,艰难地盖在孔黎鸢头上,将她上半张脸用帽檐盖住,然后又把口罩给人戴好。

等那张脸被挡得严严实实之后。

她费力昂起的头,终于重重地砸在地上,后脑勺那一块全是凉的,冰的。但她已经顾不上,只大喘着气。

手上失了力。

孔黎鸢滚烫的脸一下砸下来,砸到她的颈间,她不觉得痛,只觉得浑身都发麻。

焯烫呼吸喷洒过来,细腻的皮肤抵得紧紧的,那冰冰凉凉的东西也贴在她的脸上,粘着密稠的体温。

冷暖交替,像是被夹在一团冰中间,又被架在火上烤。

付汀梨觉得自己心跳好快,像是有人在她耳朵边上打鼓似的。心想那些人走得怎么那么慢,脚步声都震好一会了,还没走到跟前来。

却又抬起一只疲软的手,按着孔黎鸢的后脑勺,将孔黎鸢的头埋在自己肩头。濡湿飘散的发落到脸上,落到呼吸里。

付汀梨低着眼皮,在不断下落、模糊而泛着毛边的雪花里,看孔黎鸢狼狈的发、泛着潮红的耳廓,和隐在鸭舌帽下,隐隐约约发着颤的睫毛。

心跳声鼓噪憋闷,那个梦就在眼前来来回回地播映好几遍。

——那个戴鸭舌帽,被人群围堵在墓园前的孔黎鸢,前面已经没有路于是只能面向身后的张牙舞爪,那么势单力薄。

她莫名觉得,孔黎鸢不会想让自己脆弱单薄的模样再被人群目睹,或者是留下印迹让人审视议论。

孔黎鸢不是一个会示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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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汀梨觉着,至少自己要维护这份不甘示弱。

她竭力睁着眼,眼皮往下动一动,不让自己睡过去。那些震得她头皮发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孔黎鸢的呼吸打在她颈间,很烫很烫。

乱七八糟的脚步声终于追到面前来,她费力地伸手,攥住孔黎鸢的手。

得确认这是救她们的人才可以睡。她警告自己,将孔黎鸢拽得紧紧的。

而就在脚步声临近她们身边,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拿担架什么时。

趴在她肩头的孔黎鸢歪了一下头,于是侧脸往她这边抬了抬,口罩外的皮肤泛着病态的红。

濡湿的发沾在额上,似乎是梦到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蹙了一下眉。握紧她的手又用了力。看起来莫名脆弱,又莫名不安。

这是孔黎鸢少有的模样。

即使是在睡梦中,她也应该不会让自己露出,像这种无力又单薄的表情。

付汀梨望了一会,也回握过去,将孔黎鸢的手攥得紧紧的。

然后艰涩地抬起一只手,抚过孔黎鸢濡湿的发,很吃力地整理,顺下来。

但没过一会,她胸前就一空,是孔黎鸢被人抬走了。

大概是因为这一路费力,出了太多汗,手上滑滑粘粘的,再怎么用力拽着那只和她紧握的手,也就只能看着从她眼前这么滑走。

付汀梨挣扎着抬眼,看到孔黎鸢脖颈里,有根项链因为这样的姿势垂出来,朦胧恍惚地摇晃着。

是那冰冰凉凉的东西。

周围的一切都在飘浮,让人发晕。她终于看清,从她脸侧擦过的项链上,吊坠是几个英文字母:

好像是Ava。

Ava是谁?

付汀梨稀里糊涂地想着,而且这条项链,又为什么会和那条“Zoe”的一模一样?

或者是她眼花?

下一秒,她也被人抬起来,悬空了一会,终于被放在了担架上,背抵着硬得有些硌人的支架。

摇摇晃晃的,她连着咳嗽了好久,像是肺都快要咳出来似的。

满目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扑簌簌地飘落下来,纯净无暇地落在她脸上。她觉得自己伸出了手,但好像又没能抬起来。

往侧边看一眼,是在她旁边担架的孔黎鸢,头发凌乱地扑着,被风吹得飘起,看不到脸。

昏昏沉沉地,好像是在睡。

付汀梨终于放心地转过头去。

却又听到她好像在喊她,好像在笑,然后问她,

“付汀梨,你不是说你最怕冷了吗?”

她觉得这大概是幻听,但幻听就幻听吧。她顾不上了,只觉得那种绝处逢生后的畅快感又产生了,于是松弛地笑一下。

想说“别谢了孔黎鸢,你上次不也是这样背了我一路吗”,想说“我们是不是算两清了”。

想说“我们还真是倒霉,竟然遇到两次穷途末图的情况,又还真是幸运,竟然两次都置死地而后生。”

但她说不出这么多话。

只有些费力地睁眼,看天边的雪透过漆黑的夜落到鼻尖,好像是在加州,远处的车辆反复地播放《加州梦》。

她被冷空气呛得浑身都好疼,甚至产生幻觉,觉得口腔里有熟悉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终于阖上眼,有片冰凉的雪落到眼皮上。她又笑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像是沉在了雪层里,模糊不清,

“雪真好看啊,孔黎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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