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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爱与悖论」

浪漫悖论 文笃 6611 2024-02-22 11:38:12

火车声来势汹汹, 撕扯变幻莫测的时间隧道,飞驰而过,将空荡公路瞬间颠倒为密闭走廊。

付汀梨仰靠在墙边, 伸直的腿上搭着孔黎鸢的腿。孔黎鸢攥着她的手腕, 指腹抵住她右手无名指指关节上的疤。

她用她看不懂的眼神望住她。

光线晦暗, 付汀梨莫名咳嗽一声,再抬眼, 透过孔黎鸢直盯着她的眼, 看到衣帽间镜子里的自己。

——面色苍白, 眼睫没有气力地耷拉着,黑发散乱挤在颈下,一副破败落魄的景象,没有任何过往可言。

以至于她有些恍惚,在孔黎鸢刚刚问出那个问题之后反复回想:

在加州的时候爱不爱?

再次回想起加州, 她只觉得那句“有情人终成眷属”太过理想化,不太适合这平庸忙碌、存着身份差距的世俗。

更何况,她和孔黎鸢, 又什么时候算有情人了?

只不过才三天三夜的时间,就算她回过头来说那个时候她好像真的是爱, 都不是那么合适。

可她依稀记得, 那次加利福尼亚的夏天, 好像只有三天。

那时的她, 和孔黎鸢看过加利福尼亚三十六度的日落,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过同一个汉堡。在敞开的那辆白色老车里, 她一伸手就能碰到她的发, 一个眼神她们就会不要命地接吻。

但让她铭记于心的,绝对不是加利福尼亚的夏天。

这算爱吗?

她记得, 第一次说“我爱你”,是在乔丽潘和付问根离婚之后,她牵着乔丽潘的手,摸了摸上面的茧子,有些费力地仰头,对乔丽潘说“我爱你妈妈”。

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样一句话,就让一向强势的乔丽潘一下红了眼眶,抱着小小的她蹲在马路上嚎啕大哭,像个疯子似的。但她想,如果妈妈是疯子,那她大不了也当个小疯子,她永远和妈妈站在一边。

后来她走丢,乔丽潘在冰天雪地里找到她,热切又暖烘烘地抱着她,流着滚烫的眼泪说“宝贝妈妈爱你”;再后来一段时间,乔丽潘会在她每天出门前亲她一口,她懵懂地摸摸湿漉漉的额头,乔丽潘会把她抱得紧紧的说“妈妈爱你”;甚至再后来,因为她一过冬天就全身难受,感冒发烧变成常态,于是乔丽潘狠心,将所有业务都移到没有寒冷冬天的加州;最后,乔丽潘破产负债,一声不吭地将她送回国,给她留好退路……

付汀梨逐渐在这些事情中明白一个道理——我爱你,一直就是那么好那么纯粹的一件事。

再次回想加州那三天,她觉得那是好的,是纯粹的,她们牵手逃亡接过无数个轰轰烈烈的吻,不问姓名不通身份,在陌生国度横冲直撞地度过三天。

那是最好最纯粹的三天。

可回到上海,她们被鲜明地划分在两个世界,再来谈她在那个时候爱不爱她,就有些不切实际,连那三天都不能算数了。

四年前的付汀梨当然可以说爱就爱,也可以自信、毫不吝啬地爱上一个在公路上偶遇的女人。

但对现在的付汀梨而言,爱不爱,要不要爱,愿不愿意爱……都已经不是她做事的首要标准。

她被困于杂乱出租屋的三十瓦灯泡下,被困于要命的自尊感中。

只知道世间万物都有期限。

她不再轰轰烈烈、不再崇尚新鲜感、不再义无反顾去追逐故事的过程而不问结局。就连爱,也变成了最没有价值的东西。

但好像无论如何,二十四岁的付汀梨都没办法杀死二十岁的付汀梨。

“可能吧。”

付汀梨还是加了个“可能”,把不靠谱的一见钟情,稀释为很合理很常见也很普通的见色起意。

同时,把二十四岁的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将一切全推到那个年轻、勇敢,甚至有点疯狂的年轻人身上。

她说的时候甚至还在笑。

而孔黎鸢只是望着她,像是早就知道她会这么回答似的,没有任何意外。

“那次,你也是这么回答的。”

“哪次?”

付汀梨刚问完,就反应过来,应该是在加州,孔黎鸢问她“你会记住吗”,她当时应该说的也是:可能吧。

而眼下,她的反应似乎就成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孔黎鸢像终于得到答案,缓缓松开她的手,从地上站起来,往衣帽间里走,

“我换完衣服送你回去。”

“不用了孔老师。”

在孔黎鸢进衣帽间之前,付汀梨喊住了她。

衣帽间敞开,里面有一面镜子,折射出她们各自的模样。

光影涩黄,她扶着墙站起来,笑了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白得吓人。

看见站在她前面,背对着她的孔黎鸢,在镜子的昏黄光影里,垂着睫毛,身上光影晕成绒绒毛边,像极了一颗高不可攀的星星。

孔黎鸢抬头,在镜子里望她。

付汀梨靠在墙边,没有刻意回避这面镜子。良久,轻轻地说,

“我今天晚上不去洛杉矶。”

-

李维丽发微信的时候,付汀梨正靠在回出租屋的公交车上。

是李维丽听了今天晚上聚会的事情,发来慰问微信:

【没事吧汀梨】

【早知道他们是这副德行,我就不喊你去了/抱歉】

【本来还想着你刚回上海,可以多和这边的老同学联系一下,这样的话也能方便在上海落脚】

【结果没想到让你白白受委屈】

付汀梨拿起手机,想着回过去,却又发现自己还戴着那副手套,那副被孔黎鸢用二十五块的名义,送给她的手套。

便顿了一下,把手套摘下来,一下一下地在屏幕上敲字:

【都是小事,问题不大】

【而且也没吃多大亏,正巧遇到孔老师,她帮我把面子挣回来了】

李维丽似乎有些惊讶:

【孔老师?】

【你们正巧遇到了?】

付汀梨毫不避讳:

【对】

【她应该是也在那家私厨吃饭,恰好被她遇上人说我坏话,就帮了我/笑哭】

李维丽:【哦哦我就听有人说,你去付了账最后还是开着敞篷跑车走的呢】

【孔老师真是个好人】

看到这句话,付汀梨微微怔了几秒,才迟钝地回复:

【对啊,孔老师真是个好人】

后面李维丽又安慰了她几句,没再说其他。

街外光影明明灭灭,淌过付汀梨靠在冰冷车窗上的脸。

摇晃的公交车从堆积在马路上的熙攘车灯里,缓慢开到阴冷漆黑被隐在角落的老街。

她回想起刚刚,在她那句开玩笑似的“今天晚上不去洛杉矶”之后。

孔黎鸢在那面镜子里,直视她的眼。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又主动提起,

“那个私厨老板突然冲进来替我解围,是不是也是孔老师帮的忙?”

“你很在意这件事?”孔黎鸢问她。

付汀梨愣了一下,诚恳回答,“其实也算不上多在意吧,只是觉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又有一件事要谢孔老师了。”

孔黎鸢点点头。付汀梨以为这是“是”的意思。但下一秒,孔黎鸢却说,

“不是。”

“不是?那那个老板为什么突然帮我?”付汀梨觉得这不太合理。

“因为你自己。”

孔黎鸢冷静地说,

“老板和我说,你是唯一一个在这么多食客里,会停下来观察她作品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会在她滔滔不绝地讲自己创作思路时,认真聆听,并且很真诚地和她说自己喜欢这个雕塑的人。”

“我只是恰好和她碰到,对她提出这样的建议而已。”

换句话来说,其他人都只是来吃饭,而付汀梨是特别的。

“夏莱也是一样,除了让她把车开去接你之外,我没有要求她做任何其他的事,如果她做了其他事,说了其他话,那就是她想做,想这样对你说。”

“所以,付汀梨。”

解释完来龙去脉之后,孔黎鸢又喊她的名字,在变得朦胧的镜面里望她,

“今天晚上帮你的人很多,唯独我是最不需要你谢的那个人。”

然后又轻笑了一声,说,

“而且,如果我要以我自己的方式来帮你,应该不会是这样的结果了。”

之后,孔黎鸢还是把付汀梨送到了公交站。

全程在车里,孔黎鸢没有再说其他。付汀梨只是静静地想:

真是好俗套的剧情。

可又和她之前看到的小说电影不太一样,不是孔黎鸢冲进去把钱砸到所有人身上,让她纯粹靠着孔黎鸢出这口气。

而是最后,她还是付了自己应该付的钱,还是不露痕迹地开上那辆车开开心心地兜了一圈风。

而除此之外,她没占更大的便宜了,也还能在孔黎鸢面前抬得起头。

至少至今为止,孔黎鸢选择的都不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来帮她出这口气。

这怎么不算一个好人呢?

公交车到站,“嘭”地一声打开门。付汀梨顺着狭窄小巷往出租屋里走。

接到乔丽潘打过来的电话时,她仰头,看到单元门短檐上的声控灯,亮得出奇,亮得让她眼睛发疼。

乔丽潘的声音从电话里飘过来,仍旧是无法抑制的疲惫,却问她,

“宝贝今天干嘛呢?”

付汀梨没敢把今天聚会的事和乔丽潘说,“就买了两张票,准备和新朋友去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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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挺好的。”乔丽潘说。

“那你呢?”付汀梨问,“那边情况怎么样?”

乔丽潘停顿了好一会,语气有些生硬,“你管这么多干什么,说了让你别老操心我这边的事,自己在上海好好过。”

听着声音就知道不好过。

付汀梨“哦”了一声,又吸了吸鼻子,说,“今天上海有点冷,那那个妹妹怎么样了?”

她指的是,那个合伙人跳楼自杀后留下来的女儿。

从工作室撤资之后,付汀梨也想过直接回加州,不留上海。

但乔丽潘不让她过去,估计是怕也被债主纠缠,于是勒令她留在上海,哪怕冬天她冻得感冒发烧也不让她回去。

她偏偏年轻气盛不听劝,已经快要买机票,是那个合伙人,接过电话对她说:

小梨你听我说,你现在过来也是给你妈妈添乱。

我们都顾不上你,你在这边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妈妈是要伤心死的呀。

还不如留在上海,把自己安排妥当,让你妈妈放心。

付汀梨留了下来,把能卖的财产都卖完,省吃俭用,一声不吭地把所有剩额全都转给乔丽潘。

而如今,对她说这些话的人,最后自己被债主围追堵截,却没能撑住跳了楼。

这世间万物都有期限——是她在二十岁之后,学到最深刻的一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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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里,乔丽潘叹一口气,

“没怎么样,人还是懵的,就整天哭得眼睛都肿的,那小脸煞白,你要现在在加州,估计也急得跳。”

“所以你千万别过来,知道吗?”乔丽潘又强调。

付汀梨静默了一会,以为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过了好久,才说,“知道了。”

乔丽潘放心地“嗯”一声,然后又像是转移话题似的,问了一句,

“那你之前那个旧朋友呢?你说你害她,怎么就害了她了,上次也没说明白。”

这句话传过来的时候。正好有个人缩着脖子,从付汀梨旁边挤过,撞了一下她的肩,嘟囔了一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事堵路中间做什么!”

她恍惚着移了一下位置,抬头发现,自己竟然还站在那盏声控灯下。

“怎么了?”乔丽潘在电话里急起来。

“没什么事,就是挡人家路了。”付汀梨说。

“那你声音怎么一下不对劲了?”乔丽潘很敏锐。

付汀梨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望着硕大灯泡里的灯丝,眼睛莫名发涩发酸。

她说,“门口这灯太亮了,有些刺眼睛,不太舒服。”

“真的?”乔丽潘问。

“真的。”

“你说你一个人在上海,那么远的地方,我也就指望着你能靠着几个朋友,过个节也有人陪,不至于孤苦伶仃的。”

付汀梨笑,“现在也没孤苦伶仃啊,工作很忙的我,你别以为我就可怜巴巴的一个人待着,今天还跟高一的老同学聚会了呢。”

“真的?你和他们同学一年,人家到现在还能记着你?”

“对啊,记得牢牢的呢。”

乔丽潘在电话里叹一口气。她知道付汀梨的性子,那句“我就不害她了”语气听上去就不对,让她这个当妈的耿耿于怀,于是不死心地追问,

“那你和你那个什么朋友就这样了?真没办法和好了?”

付汀梨收回目光,轻垂着眼,回想分别前孔黎鸢的态度。

这世上的成年人并非黑白分明,一发生什么事就跟个小孩似的闹掰,就默认老死不相往来。

明天早上,她们应该还是剧组不起眼的现场助理,和努力勤奋的女主演。

等拍完这部电影,她应该就是不起眼的、由数字和字母随机排列的一串ID,而孔黎鸢就仍然是那个活得没有季节的女明星,整日整夜地出现在大街小巷的屏幕里。

再过一阵,上海就连冬天也不是了。

“应该不算闹掰吧。”

说这话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能听到自己的骨头在响。

那些骨从她身体里剥离出去,被她身前那扇一踏进去就是阴冷的门,疯狂地挤压着。

让她喘息不得,也唤不出一点痛。最后只能轻轻地补上一句,

“我们只是,早已经不同路了。”

-

黎桥打视频电话过来的时候,孔黎鸢正开着窗户,看快要沉到地球核心的夜,抽一根快要燃到指尖的烟。

身后是浓烈到快要将她吞噬的黑,身前是一面装置着鸟类尸体标本的墙,和一根燃着火星、飘绕着灰白色雾气的烟。

黎桥的视频电话有些突兀。

但孔黎鸢还是阖了阖眼,把视频接通,将手里的烟碾灭在烟灰缸,许是用了些力气,指腹都有些痛。

黎桥那边是白天,她正穿着宽松轻薄的卫衣,躺在泳池边的躺椅上,戴着墨镜晒太阳。

电话一接通,就把墨镜一股脑地抬到头发上,敞着那张一贯笑眯眯的脸,

“怎么不开灯啊?黑灯瞎火的就看见你一张脸,仔细一看还是糊的。”

孔黎鸢缓缓吐出肺里残余的白雾,而那些雾仍旧萦绕在她面前,似是一场不动声色的眷恋。

她瞥一眼黎桥夸张的表情,还是应黎桥的要求开了灯。又点了一根烟,没再抽,只夹在指尖,缓缓地燃着。

黎桥终于满意,却又不知道瞥到了什么,话锋一转,“嚯,你最近烟瘾变重了?这都是一晚上抽的啊?”

孔黎鸢顺着望过去,看到在视频视野下,放置在桌上的烟灰缸,里面堆了几个被碾灭的烟头。

“差不多吧。”她漫不经心地说,“也没抽几根。”

“这还没几根啊?而且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说要戒烟来着?”

黎桥知道,孔黎鸢以前也抽烟,但四年前那次回来后,烟瘾不知怎么突然变重了很多。

后来孔黎鸢尝试戒烟戒了多次,也有像这样的情况过,但那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来一根。

这次她们也就半个月没联系,这人烟瘾怎么突然就变这么重了?

孔黎鸢盯着自己手里燃烧着的烟,叹一口气,

“是比想象中难戒。”

视频画面里的黎桥若有所思,观察了一会,随意地说,

“对了,你这电影六月份之前能拍完吧,今年状况怎么样,要不要过来?”

“再说吧,看看那时候的状况怎么样。”孔黎鸢懒懒地仰靠在椅背上,说,“这不是才一月份?”

“我这不是关心关心嘛。”

黎桥说,又在视频那边端了杯蓝色饮料,一口气喝完,嬉笑着说,

“要我说,你这人就是活得太空了。一个年纪轻轻又漂亮身材又好的女明星,用得着抽烟解闷吗,还不如好好开个party喊些年轻人过来花天酒地?”

她说这些的时候,孔黎鸢正专注地盯着手里这根烟燃烧的刻度。

其实大部分时候,她不是在抽烟,而只是习惯性地,想要在燃烧完的烟之后,再重蹈覆辙一次。

她没回应黎桥的这些话。

于是黎桥眯了眯眼,大胆地提起,“是你那小鸟和你又碰面了吧?”

孔黎鸢垂下的睫毛轻轻颤动。

她没有回答,黎桥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不可思议起来,然后又叹一口气,仿佛在说“我一猜就是”。

“我就知道。”

黎桥果然这么说了,然后摘下墨镜,一副准备聆听的模样,

“和我说说吧,什么情况啊?”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孔黎鸢微微仰头,有些失焦地盯着满墙的鸟,

“就是我问她要不要做,她说不要,她说我会让她受伤的。”

“我的确会让她受伤。”这句话跟在后面,轻到每个字都被烟雾盖住,像是在喃喃自语。

“然后呢?”

黎桥突然变得有些正经,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脑门上的墨镜摘下来,捞出一副金丝边眼镜戴上。

“然后?”

回想起刚刚,孔黎鸢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抽空,被放置在一片模糊的空白里,但周围的一切又让她觉得无比清晰。

“然后我又继续问她,在加州的时候爱不爱我。”

说到这里,她注意到黎桥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她脸上的表情。

于是就按燃火机,青色火焰跳跃,模糊了视野的焦点。孔黎鸢又薄又轻地笑一下,然后说,

“她说,可能吧。”

黎桥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根本不在乎对方的回答,只问她,“那你呢?”

“我什么?”

“你爱不爱她?或者是说,你对她这样的话有什么样的感受?”

孔黎鸢能感觉青色火焰的光,正在她脸侧微弱晃动着。像是那三天的一切,和回上海之后的一切,都在周遭空气里无声无息地流动,淌过她皮肤里的每一寸。

其实那段记忆,对她来说,大部分都是不够完整的。

像是一面原本完整的镜子,被摔成无数块碎片,散落一地,却折射着各种各样的光,只剩下些片段还清晰着。

回来之后,黎桥和她说,这不怪她,遗忘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就算对其他人来说,四年前的三天,也会变得越来越模糊。

更何况是她。

孔黎鸢记得她反复撕扯的创可贴,记得抓住那抹金色,记得自己逼迫付汀梨咬痛她的舌尖,记得那双偏褐色的眼里溢出的泪,记得那个窒息到疼痛的吻,记得她快要失控去抢夺方向盘,记得在血色黎明里踏过的每一步,记得自己在回来后用洗去纹身的疼痛逼迫自己记得。

可她如今反复咀嚼那次经历,却已经有太多细节都记不清。只记得在痛里,她们发生过的一切。

如果不是付汀梨今晚提起,她绝对不会想起“爱”这个字眼。

这对她来说,太陌生了。

相较于爱,恨好像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曾经有一个人应该是恨极了她,有时候愧疚地说她应该爱她,有时候却又突然割开自己的手腕,用鲜血淋漓的手,湿滑滑地掐住她的脖颈。

最后,在一场燃烧的大火里,那个人乖谬地笑着对她说——她从一出生开始,就已经得到这个世界太多太多爱,所以也最该应该在爱里死去。

但爱却困难得多,它要人给予,要人得到,却又让人分不清好坏。

孔宴时常对着摄像机说,她是他最爱的、唯一的女儿,于是让她活在刺眼的闪光灯下,一直当他最完美无暇的女儿。

可她从加州带着一身伤回来,孔宴却皱紧眉心弋椛,愤怒地将一叠照片甩在桌上,说他绝不允许有一个这样的女儿。

姜曼大概是真的爱过她,可那份爱也在逝去的记忆里逐渐变得模糊,如果不是留存下来的影像,她恐怕连姜曼的脸都已经记不得。

她只记得,因为太爱她,姜曼在一场癫狂失控的车祸中,身体被尖锐器物刺穿,在她面前慢慢变成了一具尸体。

最后,只剩她一个人活下来。

孔黎鸢时常想起,在车祸后的那个晚上,白布蒙着两具尸体。孔宴和舅舅杜伟在白布面前,压低声音吵架。

孔宴说,你他妈的不就是现在跑过来要分财产吗?还假惺惺地说你多爱这个妹妹?之前她产后抑郁怎么没见你说半句话!也没看你来关心她女儿!虚情假意!

杜伟指着孔宴的鼻子,骂孔宴不要脸,说虚情假意的到底是谁?说别以为他做那点没良心的事他不知道!小心亏心事做多了遭报应!

孔黎鸢双手抱住膝盖,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反复按着自己手腕上的纱布,看鲜血从里面慢慢渗透出来。

在缓慢渗透的疼痛下,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在某个恨透她的人眼里,她已经得到这个世界上太多太多爱,所以最应该在爱里死去。

那时还太小,以为爱就该像过往看到的那些电影里演的那样,也像她一直以来目睹到、或者接收到的那样

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1],可以不疯魔不成活,如醉如狂,无论爱与被爱都似一把火,将一切浓烈的粘稠的,都烧成一把青色的灰。

后来,再长大一些,孔黎鸢演过很多爱,也演过很多不爱——表面轻浮内里轰烈勇敢的恶女、不甘心落于社会底层奋力向上爬最后却被卷入不得不成为杀人凶手的年轻母亲、探讨原生家庭问题电影里表面完美内里却压抑疯狂的女青年、保守坚毅的双重人格警察、……

每次出角色,每次经历过别人的故事,每次从故事中抽出灵魂,再回到孔黎鸢自己身上,她都会不受控制地再去回想那一刻。

——仿佛还能望到那两块白布,望到白布里冷白的尸体,望到十岁的她自己,轻轻地将那两块白布扯得更紧一些,用湿滑的手指捻紧散发着消毒水气息的布,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想,如果把自己盖在里面,和她们躺在一起,是不是会更好。

后来的记忆再也望不到,只是一片闪烁到模糊的冷白中。

于是她从那些撼天动地的故事里走出来,开始回想自己得到的,那些被称作为“爱”的东西。

每一次,那个被她早已知晓的抽象概念都会印刻深一分:不是一切都像故事里那般美好。

——爱原本就是那么丑陋残败,又那么自私的一件事。

“啪嗒”一声,打火机熄火,青色火焰消失,房间重回静默。

孔黎鸢松开按住火机的手,指腹已经麻得厉害。

手里的烟又已经燃到了尽头。她用力碾灭,疼得快要失去知觉。

却仍旧不轻不重地笑一下,然后轻轻地说,

“我爱不了她。”

爱是,我最给不出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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