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着聂楚容的轮椅,让他到了一扇窗户旁边,透过这疏离错落的光线,我第一次正式问他。
“聂家背后的保护伞,到底是谁?”
聂楚容想了想,道:“爹爹在世时,曾与林相有些交情,曾替他秘密铲除过一些作对的官员。对于这些人,聂家能帮忙贿赂就去贿赂,不能就去绑架威胁,威胁不成便只剩了暗杀,也不知多少清流名官,就这么败在刀下。”
渣爹当年居然是背靠奸相?
难怪能如此猖獗。
聂楚容又继续道:“爹爹去世不久,林相也倒台了,为了不被清算,我也只能另寻靠山,其中一位,便是当今陛下的新宠近臣,紫金司司首——堂堂三品大员,人称“小潘安”的哥舒秀哥舒大人。
我当即猛吸了一口凉气,几乎不可置信道:“哥舒秀?紫金司的头号人物,朝廷密探的首领哥舒秀?”
那可是个位高权重、心狠貌美的大人物!
聂家居然能和他搭上联系?
聂楚容无奈道:“时势推人罢了,他需要有人在武林为他冲锋陷阵、扫清政敌,我需要有人在朝廷之中为我们遮风挡雨、打通来路。我们都需要彼此,就这么一拍即合了。”
我还以为聂家扶持各种小帮派的首领,已经算是一种代言人战争了,可没想到聂家本身就是某位大人物在武林之中设下的代言人,这大代言人带着小代言人,真是一套夹一套的连环套啊。
可如果哥舒秀是幕后的庇护者,为何聂家受到围攻到现在,他没有出手干预,也没有帮忙阻止?
聂楚容听我问出这话,也只是自嘲而苍凉地笑了一笑,推测道:“我想那位大人找到了更好、更合适的打手,又或者是,聂家这些年所惹下的事儿,已经让他觉得有些烫手了,再去庇护就不合算了。”
我只讽声儿道:“被他抛弃,你似乎并不觉得惊讶?”
聂楚容淡淡道:“政客比侠客更无情,我也察觉到了他近几年来对聂家的冷漠,我也已经开始去寻找新的庇护人……只可惜,还没找到就……”
说到这儿,他忽然就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没有任何预兆地叫了一声儿:“楚凌。”
这一声儿叫得如此亲切自然,好像四面八方的记忆一下子活泛过来,如难以抑制的深潮一般冲进我的耳腔,恍惚之间,又好像让我看到了当年,回到了一切都没有恶化的时候。
可看了看他如今憔悴阴沉的病容,再对比一下记忆里那生命力的笑颜,我始终难以把两个人的形象在心中进行重合,好像小时候那个有点子软弱,有点子娇气、还爱哭的楚容,仍旧乖乖地活在我的记忆里,没有走远,不曾离去,而如今这个心机深沉、狠辣决绝的人,这个能在谈笑间灭掉几个帮派,可以毫不在意地谋算自己亲人的人,好像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楚容见我沉默许久,忽然笑道:“在房间里憋得久了,有点闷……不如你推我去小院里走走吧。”
我其实不太愿意接近他,不想闻到那股死亡之的腐味儿,可现在他这样看着我,对着我笑,我只是沉默地伸出手,帮他推动了轮椅。
轮椅转动,吱吱呀呀的声响从机扩里不断传来,像是一个垂死的老人发出的呓语,又如同一道老旧到了需要修缮的门,在狂风和暴雨里一摇二摆,木块与木块之间仿佛缺少了润与滑,碰撞和摩擦都显得生硬与卡顿。
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赫然发现,他缩在轮椅里的样子好像一种缩水了的抹布。
越缩越干瘪,越瘪越萎顿。
把他推到了小院里,楚容抬头去看头顶的天空,整个人像是缩在一滩阳光里,眯了眯眼,好像那些光线能猛地敲痛他。
我奇怪道:“你很久没有见过光了么?”
聂楚容苦笑:“很久了,好像五年前你‘死’在那里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没见过什么像样的光了。”
我沉默片刻道:“若想见光,为什么不早点走出来呢?”
聂楚容只是意有所指道:“走不出来的,没有这么容易。”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我,道:“你离开了聂家,就如离了鱼缸进了大海的鱼儿,你可以活得很好,但我这辈子的一切都在聂家,离了聂家,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人人喊打的聂楚容……”
我却道:“你未免也太看轻自己了,如果是你的话,就算退下来,也能活得比许多人要好……归根究底,是你舍不得在聂家的一切吧?”
他喃喃道:“那你舍得你在明山镇的一切么?”
我没有回复,他却笑道:“你不过经营三年,都已如此不舍,我在聂家投入了一辈子,又怎能说走就走?”
就在我觉得他说的话还算是那么一丁点儿道理的时候,他忽然说了一句让我无比寒心的话。
“更何况这个家主的位置,是我杀了大姐才得来的,若就这么一走了之,什么都做不成,大姐当年岂非是白死了?”
我登时收回了扶着轮椅的手,声音倒比数九寒天的冰锥子还冷、还刺骨。
“事到如今,你还有脸提大姐?”
聂楚容叹道:“我知道你因为这件事恨我,可就事论事,正因大姐死了,我才必须得做出点什么,才对得起她。”
我冷冷地瞪着他,同情怜悯之心忽的一扫而空,但也有点明白他的变态心理了。
他对自己登上位置而付出的代价耿耿于怀,却又同时生出了一种近乎扭曲的自恋,好像自己下了这么狠的心,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那这代价就一定是值得的,由此推论,杀死亲姐姐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儿,定然也是一件了不得的成就,而如果退出聂家,这一切的代价和成就都会反噬过来,把他的骄傲给彻底撕裂。
我只好把心里藏着许久的话拿出来,像把滚烫的刀子一把把抽出来,一句句地敲在他的脊梁上!
“你被那些叔叔伯伯撺掇着暗杀了大姐,她死后,你便觉得自己没了退路,又恨上了这些叔叔伯伯和哥哥,索性一条路走到黑,把他们也想法子剐了,可若能重新选一回,你还觉得大姐的死能解决一切问题么?你还认为自己的路是对的么?你还觉得你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不是报应么?”
聂楚容似乎感觉到了我身上的肃杀之气,沉静的目光已没有之前那样的坚定。
“实话是……我不知道……”
他惨然一笑,看着自己袖子里伸出的双手:“我曾经深信自己走的路能保住聂家,可好像,最后也没有真的保住什么……”
所以,你终究还是后悔了么?
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看我,好像看我比看光更顺眼。
“不过至少到了最后,我保住了你……”
他话里的欣喜和安慰让我一瞬间心酸了许多,却咬紧牙关,让自己选择沉静下来,冷声道:“我能活下来是因为别人,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
聂楚容没有纠结于此,只是忽然转了话题:“那个梁挽……他对你好么?”
我不假思索:“他对我,自然是极好。”
“是么?本来是想过要杀了他的。”他苦笑,“如今想来,也幸好我这些年没有去动他……”
我只提醒道:“你不去动他不是他的幸运,是你的幸运,他能活下来也不是因为你的施舍,是他自己的本事。你若还有半点良心,便该知道自己欠了他什么。”
他只无奈道:“我欠的人这么多,一个个去偿命也不够啊。”
我冷声道:“你是不想偿命,可现在不还是要死了么?”
聂楚容看了我许久,忽然透出了点儿难得的虚弱悲伤。
“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有必要说这么多遍么……”
我忽然梗住了。
一种钝刀子的慢痛割着心口,剩下的话再如何理直气壮也说不出来了。
楚容此刻虚弱而难过地着我,他看了看阳光,又看了看阳光里的我,看着这分明的界限,生出了点儿茫然,好像自己一下子成了活着的孤鬼,插不进阳光,也碰不到阳光里的我。
忽然,他问了我一些戳心窝子的话。
“如果你在聂家内乱的时候,就知道我将来会杀了大姐,会杀了林麒,你还会救我么?”
“你还会在聂家内乱里不惜一切地保住我么?”
我想了想,在这模糊的沉重和无以言说的心酸里想了半天,只有一句话给他。
“……我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杀死大姐,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去救他……
可在内心深处,也许我们都是知道答案的。
他苦笑一声儿,道:“好,你给了我很多实话,我也送你一件礼物吧。”
“什么?”
“聂家这些年与许多帮派首领和地方官员都合作过,他们收受的贿赂、他们见不得人的私隐,都记在一本账册上。”
说完,他认真地看我,像给我亮了一把致命的武器。
“我把这个账册的地点告诉你,我死后,你去取就是。”
我内心一震,惊异不定道:“你当真这么爽利?”
他却更爽利地给我报了个地名,然后严肃地嘱咐道:“若我死了,那些曾和我合作过的武人和官员,可能会找你麻烦,你拿着账册,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震慑,是一种防身的手段。”
我道:“我不稀罕拿这种东西威胁人的。”
楚容点头:“你也可以选择上交给别人,只是别交给陈风恬以外的任何人,那些捕快也未必干净。”
我皱了皱眉,在一种古怪的氛围里接受了他的嘱托,点头道:“可以。”
楚容沉默了片刻,又忽然笑道:“有些讽刺的是,我查了整整五年,可直到不久之前……我才查到阿薛和诗儿的下落……”
我赫然一惊,抓住他的肩头道:“你派人去抓他们了?”
他瞪我一眼,好像有点不满:“当然没有,现在的聂家去接触他们,只会让他们陷入危难,我还没这么傻……”
我稍稍松了口气,可还是警惕道:“你忽然提到他们是做什么?是想让我帮你传话么?”
楚容忽然放低了姿态:“我见不得他们最后一面了,能不能帮我,把这封信交给阿薛……”
说完,居然真的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信。
但我看了看,暂时没有接。
“你追了他们整整五年,难道就真只剩下一封信给他们?信上有没有下毒?你有没有别的谋算?”
楚容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似的这么震惊地看着我:“她们毕竟是我的妻子和女儿,我怎么会害她们……我在你眼里是这么丧心病狂的人么?”
我冷峻道:“除了对我,你对其他人什么时候留过手?薛姐当年背弃了你,你难道不存着报复她的心?”
楚容无奈道:“我是恨过她,但除了你以外,她和诗绮就是我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人。你以为我还要去计较这些么?你若这么想我,我便实在有点伤心了……”
我冷笑道:“谁在乎你伤心不伤心?这封信若交给我,我是一定会想办法看过、检过、验过的,若一切无事,我才会去带给她看。”
说完,小心翼翼地用布料包了信封,收到了包袱里,而楚容看到了这一切动作,仿佛才放下了悬着的心,干瘦的面上难得地透出了几分感激。
“多谢,她若遇上任何麻烦,也劳烦你去看护了。”
我没有什么好脸色道:“这是自然,薛姐和诗绮与我本就是亲人,就算没有你嘱咐,我也一定会拼尽全力护着她们。”
说到这儿,仿佛是定完了这次会面的基调,交换完了该交换的情报,聂楚容就像完成了什么要命的任务似的松了口气,第一次露出了释然的神情。
“那么,是时候了吧?”
是什么的时候?
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可这次他看着我,却故意装聋作哑一般,不说话了。
楚容似乎明白了什么,苦笑了一声:“你还是这么心软……”
不是心软。
只是不想。
他也不与我争辩什么,只是发出了一声儿口哨,便有人推开了房门,端来了一杯质地华润的白玉杯子,里面盛了不知什么酒液,黄澄澄明恍恍的,好像摇曳着一种醉生梦死之际才能闻到的致命甜香。
我闻着那味儿,当即明白了那是什么,心里却好像忽然被什么人一榔头下去,猛猛地敲出了一个洞。
是毒酒!
是当年我百般纠结之下都不想递给他喝,如今他却要主动去喝下的毒酒!
我想阻止些什么,手足却发冷到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束缚住了,可楚容却对着我若无其事地笑道:“没事的,我自己来吧……”
说完,拿过了白玉杯子,在下属颤抖悲戚的目光之下,他想把这致命的酒液一饮而尽,却忽然动作僵止。
我拉着他的腕子,发出的声调有一些难以言喻的颤动。
“你真的想好了么,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晚一步?
能不能赎罪了再死?
能不那去见见梁挽再决定下一步?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语无伦次的想说什么,只是“能不能”三个字一出口,对面的楚容就好像明白了什么,脸上的惊喜和释然一起走了出来。
“就让我自己走吧,楚凌,该你放手了。”
看着他把那东西灌到嘴边,一饮而尽,喉咙涌动着什么销魂噬骨的东西,我只是恍惚之间觉得——那该死的酒液也滚到我自己的肠胃脏腑里去了。
我的胸腔里升腾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怒火,可手足却冰凉到没有任何温度可言。
楚容喝下之后,却好像疑虑尽消,忧愁渐走,还回复了几分小时候的生机,脸上带着一种燃烧生命般的火热,他拉着我的腕子,对我笑道:“你能来看我最后一面,我是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忽然,他擦了擦鼻腔之间流出来的一抹黑血。
“我知道自己做过许多让你伤心的混账事儿,我也知道,只是我不想犯错,可一旦承认,我的前半辈子岂非都是错了么?”
“不过事到如今,对错也不重要了,因为我知道,你其实一直想听到的就是这句……”
他伸手抹了眼窝旁渗出的血,越抹越多,干脆放弃地笑了。
“对不起……”
“终究是我对不住你……我应该更早一点去说这句‘对不起’的。”
我抬头看着他开始七窍流血的凄厉面孔,看着他的目光在一种剧烈的颤动之间失去了焦距,我伸出手,想去抹掉点儿他脸上越流越多的血,想给他留下最后那么一点儿的尊严。
可楚容嘴里含着血沫,眼窝渗着血丝儿,在一种急促和虚弱的喘息之中,脸颊像痉挛似的抽搐了几下,眼里的血丝密集得仿佛要爆出来,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那样殷殷切切、愧疚难受地看着我,好像在等我消着这一辈子的气。
“我知道你还恨我……”
“可我现下就快死了……”
“楚凌,你能不能看在我给你这些情报的份儿上,你能不能再叫我……”
我没听清楚啊,要我叫什么?
是楚容?四哥?还是小时候更常叫的哥哥?
我还在犹豫是叫什么的时候,聂楚容却仿佛把我的沉默当成了否决,当成了深恨的拒绝,他的嘴唇在青紫之中颤搐了几下,似乎想说点什么,可半个字说不出,最后目光悲切而绝望地看着我,血沫一流,就像一条被扔进火锅里煎熬的虾,他本能地搐动了一下,不甘地僵了下去。
他死了。
死得比我预想得要快很多很多。
我甚至都没有听清楚他最后说的是什么,就那么看着他死在了我的眼前。
我就那么僵硬地站在那儿,心里所有的情绪好像都浓缩成了薄薄的一张纸,撑不住,展不开,没有任何厚度,也觉得周围的时间一下子胶着了起来。
我任由他的下属去检查他的尸身,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和身上的污痕,看着人来人往地搬运他的尸体,听着一些悲戚的哭声和失去理智的尖叫,却觉得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好像一种与我无关的戏剧在一幕幕上演,而我什么都走不进去。
我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没有悲痛。
没有愤怒。
没有怨恨。
甚至连一点震惊都没有。
天空依然明媚灿烂,空气还是那么清新自然,没有因为一地的血污和绝望的尖叫就改变了什么。
直到梁挽小心翼翼地靠近我,因为我的异常表现而恐惧不安地问我:“……小棠?”
我才看向他,顺便透过他的身躯,看向了他身后的人群里……簇拥着的那一具新鲜的尸体。
我麻木地站着,如一条离水的鱼儿告别了那片命定的湖泊,别无选择地僵在了干涸的岸边,而梁挽担心至极地在后面跟着,极力安抚道:“小棠……小棠你已经做到最好了,这里没什么你能做的了,我们走吧,我们一起走吧……”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仿佛是十几年前的样子,那时老二老三可劲儿地欺负人,我就带着楚容跑出了聂家,在夏日酷烈的阳光下跑了几个时辰,累得像两条阴沟里滚过还要互相舔毛的小野狗,那时的楚容也是这么疲惫地睡在我身边,浑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后来他却觉得草地上太脏,想直起身来,我便依偎着他的身躯,和他打趣似的道:“要是你以后和我一起离开聂家,我们就以天为被,地为盖,走到哪儿就睡到哪儿,你得提早习惯啊……”
他只是吹了一口儿无奈的气,笑骂道:“才不呢,要是我以后掌了权,就盖一座大大的园子给你住,我们天天一起睡,再也不用受这样的苦了……”
记忆里我好像又对着他说了什么,但他只是笑笑,却没有在记忆里回复我。
而现在,他也不会回复我了。
我僵硬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而梁挽见我没有反应多时,终于无奈急切道:“……聂楚容是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死了,这不是你的错!”
记忆里楚容脸上的亮光,如火柴似的“划拉”一下就没了,我还没看得清他年轻活泼的面容,一切就回归到了黑暗里。
他死了。
他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那一声儿。
我在梁挽一声声急切焦虑的催促之中,,茫然地迈动脚步,却是踉跄一下,像被什么绊倒似的,几乎站不稳。
当他焦急地想扶正我时,我仿佛想起了什么。抬头看见了这灿烂到绝望的阳光,低头瞧见了那群人簇拥着的那个人。
我终于彻底失控。
跌坐在地,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