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酝酿着一种生死诀别的悲催气氛后,酝酿到我都快坦然接受自己可能要来的命运了。
结果郭暖律这么一扔,倒把一个随时会打呼噜的烫手睡神兼剑神扔到了我和寇子今手里。
啥意思啊?
我这酝酿好的决绝之心全没了!
我心中这么想,看向了寇子今,他也在脸上堆满了窘迫与困惑,但依然和我一道儿,把吴醒真给扶了起来。
没料到只轻轻一扶,对方就施施然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方才是被徒弟像扔一枚人形飞弹这样扔过来似的。
然后,他看向了我。
平静而坦然的目光让我心头微微一定。
对于这个有着数面之缘的吴醒真,我只觉既亲切又陌生。
亲切是因为那一次在赤霞庄的一见如故,是因为他数次以高深的学识和通透的见识与我谈论剑法,也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一直很想要这么一个可爱的、淡漠的、年纪小小的弟弟。
结果他想要当我爹地。
如今吴醒真一起,寇子今也识趣地冲我眨了眨眼,和他的吴前辈作了个揖,礼礼貌貌、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甚至还把一旁围观的不明所以的尹向璧也带走了。
郭暖律则在不远处盘坐在地,闭目休息。
现在睁着眼睛,还在亭中的,就只剩下了我和吴醒真。
面对面。
眼对眼。
可我要说什么啊?
吴醒真只目光悠远地看着我,这一瞬间的我俩,像两艘船在黑暗里擦肩而过,只是我才刚上船,他却已经上船很久很久,这样的前辈,即便只是在船上给我投来轻轻淡淡的一道船灯的光,也足够叫我窥见一丝渺茫而不灭的希望。
然后他也看着我,身上的那股朦胧的疲倦,就好像衣服上的褶皱遇到了热烫的阳光,一下子被阳光慰平了,他扫了我全身上下,扫到我的剑,扫到我的姿势,扫到我的眼,他的目中渐渐渗出了一些暖意来,就好像遇到了一个很久没见的老朋友一般。
“两年不见了,你好像长高了一些。”
我一愣,我没想到他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长高?你确定?
两年前我都二十岁了啊,这还能长多高啊?
“您说笑了。”我只有些无奈道,“倒是您,这两年看着一点儿也没变。”
他只看了看我的剑:“听暖暖说,你的剑法好像也进步了一些。”
“这点进步实在是不算什么,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
吴醒真忽的冷峭一笑道:“你好像变得有些怕我了。”
“额……也没有。”
吴醒真目光一淡:“我醒着的时间不多,我也不喜欢你这样克制疏离、小心害怕的样子。”
我眉头一沉,立刻意识到了他想看的想做的是什么,当即抛了那些恐惧,笑道:“那……我给你看看我这两年新研究的一些剑法?”
吴醒真方才勾了唇角。
“这才像话嘛。”
而我就取了腰间的寒铁新剑,在这不大不小的亭中舞起一道道寒意烁然、冷光十色的剑招。
有的刁钻凌厉,轻不胜防,似一把剪子裁了微风作两半。
比如“声东击西剑法”、“积少成多剑法”。
有的大气磅礴,剑蕴刀意,是可劈可斩可切可琢可乱磨。
比如“八面重剑剑法”。
有的则说不出什么怪诞的风格,以各种反常识的角度端出刺击、撩击、沉击、斜击,就好像一个画手在空气中泼洒出一道道不规则的轨迹。
比如我与老七决斗之后受到启发,新研制的“不规则剑法”。
而在我舞剑起意之时,吴醒真躺在了那栏杆之上,托腮斜睡,眯眼浅看,犹如那一时一日的寒雪腊梅天中,他在一块儿不大不小的石块上这样小憩着、休眠着,看我舞剑。
就连一向瞧我不起的郭暖律,此刻也从闭眼的休息改向了睁眼的观察,他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剑起剑落,似乎在心里也默默琢磨着这一切的剑道法门。
而我不知不觉舞了一段儿又一段儿。
舞到最后忘了来这儿的目的,忘了我三日前经历的心痛决裂,忘了我未来即将迎来的狂风暴雨。
只专注于这一刻的剑舞、剑动、剑起、剑落、剑横、剑竖、剑沉、剑斜,从剑到我,从我到剑,从腕子的轻抖到五指的迅沉,一切只为了这一瞬间的剑上光芒。
等到舞完之后,我几乎觉得大汗淋漓、气力耗尽,抬头一看,日光竟已从惨白过渡到了硕红,这是过了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
舞完,吴醒真当即睁眼,看向我,目中精光大盛:“你确实融会贯通了更多,甚至还学以致用、大有青出于蓝之相。”
我心中一暖,道:“此话当真?”
不是商业互吹?
吴醒真挑了挑眉:“你觉得我对你这小娃娃撒谎?”
你这娃娃脸的人说我一声小娃娃也有点违和了吧?
我只“唰”地一声儿收剑在鞘,心中却一扫之前的颓然痛感,只心气舒爽、抬手作揖道:“多谢吴前辈指点。”
“受了我的指点,你还叫我吴前辈?”
他抬了一抬那好看得不留岁月痕迹的眉,唇角也勾了一丝清浅冷峭的笑,如梅花压枝溢出几抹淡香。
“是不是该考虑改口了啊,聂小棠?”
我一愣,赫然记起郭暖律之前和我说的话。
他不同意吴醒真这年纪再收个徒弟,老吴居然很宠溺地听了徒弟的话,于是他就想再收个义子。
可是义父、义子?
这关系我之前就很受不了,后来有一点点接受了,又立马出了梁挽和他义父这事儿,我现在只觉得义父义子这关系就不吉利,听着刺耳,想着也不对。
我在努力地做心里挣扎,想着要如何与吴醒真回复才能不惹了他,毕竟这可是上代的剑神啊,叫他一声义父是多少人想叫都叫不来的福气,且人家第一次见面就毫无保留地指导过我的剑法,如今千里迢迢被徒弟背着过来找我,救我,就是想听我叫这么一声亲亲切切的话。
叫完之后,也许他还想把更多更深的剑法,甚至于把赤霞庄的人脉和资源借给我,甚至借着这义父子的名义,让赤霞庄的罗庄主庇护我、帮助我,以此对抗天胜庄的追杀……
那这份好心,我该领下么?
吴醒真眯着眼斜躺着,似乎在等着我给他一个答案。
郭暖律却在这时一睁双眼,冷言提醒道:“近三十年来,江湖上父子相残的义父子至少有三对,断绝父子关系的更有十对以上,像他这样傲脾气的人,叫不得你义父,叫久了,怕是日后生恨不服都有可能。”
“不叫义父,那叫干爹?”
我和郭暖律像是同时被雷到了一样,只是我瞪眼皱眉,后者则不可忍耐地抗议道:“干爹和干儿子在某些特殊的场合和特殊的地点,可是某种特殊关系的代表,你不能让他这么叫你!”
……你是想说包养吗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
吴醒真看了看有些窘迫的我,忍不住笑得更深了一些。
“那还是……叫回师父吧?”
我恍然大悟,他是故意先提了一连串离谱又雷人的要求,好让郭暖律同意这个折中的方案?
可郭暖律却依然不满道:“你还当我是小孩子?用这种讨价还价的方式来商量这个?而且你想收他为徒弟,我看他未必看得上你呢。”
我一惊,猛地回头看向郭暖律道:“不许当面造谣我!”
吴醒真笑出声来,他的笑仿佛比他本人还年轻个十岁。
“这是在吃小聂的醋吗?”
这一声儿小聂叫得我心中也暖暖的,郭暖律的脸上却摆着一副臭出汁儿的表情,极为冷淡道:“你居然现在才看出来?我可从未掩饰过什么。”
这么坦率直白地承认吃醋?
你是冷面吃醋哥?
郭暖律瞪了我一眼:“我承认你作为聂小棠时勉强算是个好人,但我还是没看出老吴为何就这般青睐于你,见了几次面就想收你为徒弟或义子……”
你果然还是嫉妒本老板……啊等等,你承认我是好人?
真的!?
我奇道:“你知道我杀了天胜庄的尹庄主,你依旧认为我是个好人?”
小郭淡淡道:“你杀他时可有使诈?”
“没有。”
“可有偷袭?”
“没有。”
“那不就得了?“
郭暖律随口道。
”公平决斗的话,他输了,就死了,又有什么不对?”
我愣住,这家伙的逻辑可真是清新自然,毫不做作啊。
郭暖律淡淡道:“老吴当年决斗时,也是一人剑挑了五大剑派的剑客,不知以一剑了了多少人的性命,想杀他的人大有人在,恨他的也不在少数。作我们这一行的,本就见惯了生死,用别人的血去装点剑尖更是寻常之事,你是杀了心上人的义父,我也怀疑过你的用心,只不过……”
我忍不住问:“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我还是讨厌你。”
郭暖律瞪我。
“但我也还是相信你。”
我一愣,被这冰火两重天的转折一时摆弄地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郭暖律却依然道:“从刚才看,你的剑法未变,你的剑意未改,那股剑上的浩然之气仍在……你,没有变。”
我听得怔在原地,久久不动。
本已准备好听他的一番酸言冷语的。
毕竟在我和梁挽如胶似漆的时候,他就看我不顺眼,处处针对我,没一句好的。
可如今我身处这巨大的凶案嫌疑,寇子今也准备质问我,梁挽更是已恨我入骨。
可是他。
他这莫名其妙的剑痴老哥。
竟然靠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剑客直觉。
精准地判断出了——我其实没有变?
我心中酸楚又感动,难以抑制地发散出来了许多。
吴醒真却笑了一笑:“你总说不明白我为何如此青睐他,难道你和他相处这几次,还不明白我为何有些喜欢他?”
郭暖律冷笑道:“我就是不明白,又如何?”
吴醒真却目光一柔,道:“他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也让我想到了年轻时的你。”
我一时愣住,郭暖律却把眉皱地好像地铁老人。
“老吴,说梦话也得有个界限吧……他哪里像我?”
我也同意:“我也觉得我更像老吴一点。”
郭暖律以厉眼瞪我:“你是谈情说爱谈久了脑袋谈坏了?”
你别这么无差别攻击好不好啊?吃醋也得有个界限啊你。
吴醒真见到此情此景,却从雪白的狐裘斗篷里伸出了一只手,手指勾了一勾。
郭暖律立即过来,我也有些疑惑地走了过去,他竟对我们俩说:“跪下。”
我有些不明所以,也非常别扭,但还是和不太服气的郭暖律一起肩并肩地跪了下来。
吴醒真则伸出手,我还以为他要拍拍我俩的肩膀以作鼓励,没想到他却伸出两只手,同时摸了摸我们的脑袋。
如果是同龄人这样摸,我会觉得很被冒犯。
可吴醒真也不是天才少年,他是天才老年。
多年浸于厮杀的他,此刻的发丝似被日光镀了一层似金似银的暖光,在那一刻退尽冷峭与杀意,看我们的表情并不如何慈祥,只是历经岁月的淡漠、只是山巅云间的平静,却给了我一种真正的长辈关心晚辈的温柔和慈爱感。
这与那尹舒浩给我的感觉截然不同,吴醒真在这一刻没有任何表情和言语,可从他的指尖之中传出来的安定之力,还是让我品到了久违的平静和真挚。
然后,吴醒真收回了那双持剑惊艳无数人的手,在阳光下正经言说。
“你们虽不是朋友,但已是这世上唯二被我摸过脑袋的人了,知道这是什么关系么?”
什么关系?
我一懵,郭暖律似乎也疑惑着呢。
吴醒真猛一抬眸,笑容忽起。
只这一笑,便似一道剑锋陡然一转,流于星花寒玉之间。
既好看又锋利,我几乎想拿一支笔,当场给速写下来。
“既是我同时摸过脑袋的两个娃娃,这便是一层胜似师兄弟的关系,你们以后要互相保护、信任,要用剑去试探彼此,而非用言语和阴谋,明白么?”
我心中既暖也涩,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点了点头,郭暖律看了看我,终于叹了一口无奈的气。
“不用你这么说,我也一直都是这样试探他、信任他的。”
我认真道:“一直这样?”
他瞪了我一眼:“不然呢?”
说完,这家伙忽冲我笑了一笑。
倒晃得我楞了一楞。
须知他平日的笑,多半是冷笑、傲笑、讥笑的集合体,可此刻一笑,终于没了恼意与恶意,只如冰雪在山崖之间消融了几分,露出青苔生机的底色,及风中摇曳的小花。
这冷峻之人偶然露出的一份笑,才是暖人心魄的呢。
因此情此景,我也跟着笑了一笑,多日来的难受、惊惶、委屈、悲怒,终于被消解无形。
师父也好,义父也罢,师兄不师兄也无所谓。
至少这次,我多出了两个亲人了,不是么?
我收回目光,看向了远处起伏不定的山脉,和那天胜庄连绵不断的屋脊,仿佛透过阳光洒在上面的参差阴影,猜出了几分未来的动向。
为了这个局,为了重新回到聂家,我已经孤注一掷。
本以为会失去一切,没想到却意外收获了一些。
那么梁挽……你准备好再见到我了么?
再见之时,你到底会对我去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