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这时间已足够让江湖换了一片天。
半个月前,正道还针对聂家分舵开展数道袭击、围攻、抵制、甚至是暗杀,但对有些分舵的围攻却已暂缓了势头。
因为我的介入。
毕竟十多个门派的剑术高手都败在我门下,这对处在风口浪尖的聂家也算是一味振奋人心的强心剂。
具体表现就是——原本颓了的士气已振开来,原本疑着我的人也放下点戒心,原本对我没多大期待的楚容是惊喜连连,他心情大好,不断冲人高调宣布我的回归。
而我只在自己的“深桐碧院”之中深居简出。
要么和“飞羽星月”四个护卫一口气练足几个时辰的剑,到了大汗淋漓才歇下。
要么在房间里发呆。
要么去嫂子家串串门,和她说话,和小侄女玩,任凭外头闹得轰轰烈烈,我也不管。
宅了几日,聂楚容总算找到了我。
“你的伤势恢复得不错了吧?”
我抬眉看他:“又要我去打什么人?”
聂楚容笑着揉了揉我的肩:“再怎么想出力,也不能天天都跑出去打架吧?有些事情还是要让下面的人去干。”
我翻了个白眼:“不让打架你找我干什么?”
聂楚容笑道:“云珂不在,多亏你护着我去分舵巡视,打退那些宵小之辈,所以我若有安排,也不想瞒你。”
“是什么?”
聂楚容小心观察我的神色,斟酌着语句。
然后他一张口,就抛下了一个惊天大雷。
“梁挽最近动作频频,我想派人处理了他,希望你别介意。”
我身上的笑容立刻像波涛荡开那样慢慢地散掉了。
沉默良久之后,终于亮出了一句话。
“一定要杀吗?”
聂楚容的脸上在半明半暗之下闪了一丝锋锐的冷色,他一张口,理由就像环环相扣的套子一样砸了下来。
“他屡次挑衅聂家之后又成功身退,已经成了正道某些人追捧的目标,若不杀他,如何打压得了他们的气焰?”
“再者,你我和他之间有着深仇大恨,他的轻功又如此高绝,潜入聂家也不是难事,若不杀他,你难道希望我们日夜悬心,提防着卧榻之侧?”
“最后,他若死了,你才能没有任何弱点,不是么?”
他的话像海上紧密的浪头似的一个接着一个,让我不容喘地听了半晌,到末尾才有空隙去叹了一口深深的气。
“一定要杀的话,那就让我来吧。”
聂楚容眉心一蹙,五官因惊疑而轻动,那外面的光线就如发亮的细虫一样从窗格游进来,在他的脸上四处爬窜,把许多情绪印象都模糊地切割了。
“你真的舍得杀了他?”
我的手掌摸到了腰间的一把剑,眉间也微微一敛,目光之中恰到好处地积攒了一些无法言说的恨意。
“从前我是不舍得,可就在我落在他手里的那几天,他整天用那些细碎恶心的手段折磨我、羞辱我,他在我身上留下的那些勒痕(他弄的)、淤血(自己掐的)、乌青(自己撞的)……你也是看过的……”
聂楚容面上含了微怒和痛惜,忍不住伸手扶住我的手臂:“楚凌……”
我只咬了咬牙,在一份厉眼和一份酸楚的叹息之间,撂下了早已酝酿的塑料情仇,泼出了早早备好的狗血纠葛。
“楚容,我是真的恨他。”
“可也许这恨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爱,一点点的怜……即便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对他还有几分心软……”
“但,若让你的人去杀,他们未必能成。即便能成,也多半会给梁挽一个不得好死。我心里想来,终究难过。”
“若是我去杀他,成功的机会大一些,也能给他一个痛快的死,这样日后想来,我也许会安心一些吧……”
戏越演越真,我越说越酸,手指仿佛在剑鞘上磨着一个个不可告人的心思,一道道爱恨交加的念头,聂楚容把这一切微妙的动作都看在眼里,目光越发深沉,如未知的夜。
“你说得不错,于公于私,还是你去比较合适。”
我蓦地抬头看他。
起初沉默许久,随后重重点头。
要杀梁挽,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率领着一堆身手尚算不错的护卫,去了一个叫琼花楼的地方,这地方表面上是个酒楼,背地里则是几个正道人士聚会的地点。
得到消息,趁他们聚会,我就先身飞入,如一道影子投入月下,影出剑起,剑沉鞘飞,几个短短的瞬间之后。
几个正道人士已经被我挨个拿剑鞘点了穴,伤了手腕。
谁呢?
梁挽的朋友。
秋碎荷震惊地看我,吴漾愤怒地瞪我,祝渊张口欲吼却被塞上了嘴。
没错,抓的就是他们。
我就派人把他们押下去,关在一处秘密的地牢,派了一个信得过的护卫(薛姐的人)去看着他们。
做完这一切,我就在这琼花楼里等着,拍拍桌上残余的血色,喝着一口未凉的小茶,吃着一点尚带余温的甜点,等着一抹亮色从天边升起。
果不其然,天才刚刚露出鱼肚白,门口就传来了一些声音。
一些人倒地的怦然重响,一些骨骼破碎的清脆绝声,一些痛苦凄厉如山猫撞树的惨叫声儿,以及一股熟悉而飒然的袖角翻飞的急风声。
我抬头。
正好看向了那道袭来的风。
梁挽正好在天亮的时候赶到。
他看着在大堂之上翘着二郎腿,吃着甜点和茶水的我,目光冷然道:“秋碎荷、吴漾、祝渊呢?”
我笑了一笑,随手放下了茶杯:“你都看到我在这儿了,还猜不到他们就在我手里么?”
“是你主动抓的他们?”
梁挽看着我的目光像一抹子弹命中的银光。
“”几日不见,当真是刮目相看啊,聂楚凌。”
聂楚凌?
对了,已经不能用聂小棠的名字了啊。
我想到这一点,面上笑得越是甜蜜与残忍。
“知道他们在我手里,你还是对我客气一些比较好,挽挽。”
事到如今,梁挽只是冷静到极致地看了我一眼,道:“他们当初是因为我的委托来救你,才会掺和进聂家这趟浑水里。你抓他们是为了我,何必去牵连无辜?”
我把甜点在手心慢慢地捏碎成了一团儿,然后随手扔掉了这些黏糊糊的碎屑,像扔掉了一些无足轻重的情谊。
“牵不牵连无辜不在我,在你身上啊。”
梁挽目光深沉道:“又要我把命给你,来交换人质吗?”
他这一说一笑,蓦然让我回忆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光景,那时我也是果断迅速地拿住了他的几个朋友,逼得他去放弃生命,而他凭着智谋与本心与我周旋,如今换了身份换了地点,我们两个居然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对峙,还是我拿了他的朋友去威胁他,这到底是怎样的讽刺和孽缘啊?
想了想,我只淡淡道:“楚容要派人来杀你,我不想让你死在别人手里,也不愿你将来为了你的义父再来杀我、纠缠我、折磨我……所以今日,就把你我的恩怨做个了结吧。”
梁挽闻言,便是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我,笑里的释然和酸楚仿佛像一锅解不开搅不匀的汤汤水水,再深的情谊和爱恨,都给胶着在了这个人生的大锅里。
“那就打一场吧。”
我点头:“可以。”
梁挽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星眸中泛起剑尖一般冷锐的光。
“我若赢了,你得把我的朋友还给我。”
我笑着说出了这一段话:“好啊,打完之后你若是活着,我的手下一定会把人还给你,但我若是活着,你们几个人,只怕一个都活不了。”
梁挽面上一动,总算意识到了这场打斗的本质。
这不是从前的点到为止。
不是玩笑般的意气斗争。
是生死决斗。
是你死我活。
仿佛是过了一瞬间,又仿佛是过了一年、十年、百年那么漫长,他像是悟了,也似接受了什么,舍弃了什么,原本积冰累雪一般的面容之上,撩下了一份决绝悲哀的笑意。
“好啊,来吧。”
决斗的地点就在琼花楼的大堂。
座椅已被尽数撤去,遮挡更是全然毁坏,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跟着我来的护卫都躺在了门外,但马上又会有更多的聂家帮众过来。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于是我看了看梁挽,他长身玉立,如一道铅造的云那样不卑不亢、不声不响地凝在一个角落里,袖角如一片儿画里的花儿那样自然地垂落着,他站在哪儿,哪儿似乎就是光源所在、风气所向。
而此刻他看着我,仿佛已经做出了足够的决定,凝够了足够的决心,面上淡漠、平静、冷锐,似乎已经不需要仇恨愤怒去积攒杀意,也不需要黑白理由去支撑他的言语。
今时今日,他要做的事儿,他要杀的人。
只是单纯地出自他的本心罢了。
终于,在时间几乎胶着到了凝滞不动的时候,梁挽忽的闭了闭眼。
而在这闭眼的一瞬间,我也摸向了腰间的武器。
右腰系有一把剑,郭暖律赠的剑。
左腰新加一武器,却是一把赤伞。
就如同是当初塔教的颜丹卷刺杀我们的时候,带着的那一把赤红如血、妖艳似活的魔伞。
只是不同的是,伞面上是纯粹而无杂质的红,没有半分干扰人心的纹路。
这是我托聂楚容专门打造,为了杀死梁挽而制的武器。
而在梁挽闭眼再睁眼的一瞬间,我立刻出手。
先出的就是一剑。
如酝酿百年、沉寂许久的一道剑光烁然而起,寒光凛冽的锋芒直刺他的大好身躯!
梁挽瞬间闪身一避,同时接着转身扭胯的间隙酝出一个急猛迅重,犹如千斤之力狠砸下去的一道踢蹴。
却没踢到我的身。
因为我瞬间展开了左手的伞面!
妖娆红海一般的伞面顿时展开一道红云,却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踢而未曾散架,只因这伞为一把金刚铁骨伞,伞面如盾牌一样就此展开,竟是踢而不散,且能高速急旋,错开梁挽的攻击方向,卸掉梁挽的攻击力度!
梁挽骤然一惊,瞬间加速,再踢再蹴了十下。
却都被急旋的伞面迅速化解。
那伞尖为一金刚所打的锐刺,瞬间朝他的胸膛刺去!
他却紧盯着这伞尖,直到尖尖的锐刺几乎要刺入他胸膛的一瞬间,他才迅速出了一招。
甩了他的袖子过去。
吃满罡气而鼓鼓胀胀的袖口如铁一般打在伞面之上,碰擦出“夺”地一声儿巨响,那高速旋腾的伞尖紧接着被他一出五指,猛地一夺,竟然生生拔了下来!
伞尖一拔,里头的伞骨却骤然射出了一道金光,直朝他的双手而去!
若是旁人,绝对躲不过这千钧一发的一击!
可梁挽毕竟是梁挽。
瞬间之中的瞬间,他竟使一个飞鹰夺步、月下赶蝉的巧劲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旋了自身,掠了半尺,堪堪险险地避开这一道刺击,再如一片儿落叶般地落在原地,却是目光凛然带怒地瞪我。
“你何时也学会了暗器伤人?”
我漠然道:“我一直都会,只是从前不舍得对你用罢了。”
梁挽冷笑一声,似乎终于意识到聂楚凌已经不是聂小棠,顿时抛下所有道德顾忌,先是双脚点出一道儿残影,瞬间踢出了那一道儿金光,让它加速冲我袭来。
我跃身一躲的时候,他却算准了我跳跃的方向,正好一个鱼跃鸟飞的冲踢冲我躲的方向袭来。
这速度和力度竟然比之前都快了一个等级,迅猛到几乎躲无可躲,似要彻底砸穿我的防线!
这之前对我难道都在放水吗!?
我只立定原地,急撑开伞面,硬生生地顶了这剧烈的冲踢,就像拿一面钢铁的墙壁去顶住一道儿坦克的爆冲!
梁挽却足尖一扭,竟然想以自身的姿态和速度去带动那伞面也旋扭起来。
我顿时觉得手上吃力,拦不住这旋扭。
就立刻刺出一剑!
这一剑是在伞面的遮掩之下急如闪电一般刺出,穿过了伞面上的一个厚度较薄弱的点,直刺梁挽的身躯!
梁挽猝不及防之下,下落之时迅速果断地伸了双手。
双手一合,瞬间夹住了这迅如电光的剑尖!
我却把伞一扯。
从伞骨里“划拉”一下抽出一把狭长凛尖的细剑。
趁他双手合着剑尖,这细剑登时从伞面的同一个空隙刺了出去,几乎是贴着原来的那把剑滑刺向了他的双手!
险之又险、快之又快的一剑!
梁挽蹙眉冷哼一声,在这挡无可挡的绝境之下,竟还能双足一蹬,在空中扑朔一踢,足尖崩飞了突兀刺来的细剑,手掌则夺了郭暖律送我的那把精英玄铁剑,剑尖一转就对准了我!
我却忽然伸出一个剑鞘。
让剑尖正好入鞘。
然后翻腕转手之间。
剑尖又被我夺了回来。
我马不停蹄立刻拔剑。
梁挽却在这个致命的交接瞬间,抓住空隙般的一个踢蹴,而我也意识到了这是决定胜负的一招,因为他下一刻足尖一起,其速度其力道已完全足够踢烂我的胸口心肺!
可在那可以同归于尽的一个瞬间,我只不管不顾,不躲不避地出剑,而他则目光狠绝地瞪了瞪我。
却终究是一个偏移。
踢向我心脏的一脚。
变成了踢我左臂的一脚。
“嗤”地一声儿清脆决然的骨骼断响,左臂传来了剧痛,我却死死咬牙,宁愿舍了这一条手臂,也丝毫不停地拔剑,终于让剑尖“夺”地一声刺入了他的胸膛!
时间好像焦灼在了这一刻,变成了一片儿白茫茫的海洋。
慢慢地,这片无边无际的白茫茫里出现了一点血色,然后血色汩汩涌涌地扩散、蔓延、成了梁挽胸口的一点血,也成了他眼睛里的一点绝望的赤红。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胸口没入的剑尖。
来自爱人的一点锐不可当的剑尖。
然后他才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慢慢地抬了抬头,仿佛是有些茫然和困惑地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让我的心都空了一空。
然后,他苍白的面上搐动了几分,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嘴唇本能地动了动,却是酿出了一丝破灭了侥幸的苦笑。
“原来……你是真的想杀我啊。”
我忍着心中的窒闷和手上的痛,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明明是生死决杀了,最后你还是只去踢断我的手臂,你竟然还存着留我一命的侥幸?你还是下不了这个手去杀我?”
梁挽无力地动了动唇,苦笑道:“也许……我只是直到最后一刻都不能真的确认吧……”
他满头的冷汗像凝结的希望,身上的颤抖是无力的征兆,他虚弱得像是随时要倒下,只能像当初的尹舒浩一样,把自己挂在这一抹冰冷无情的剑尖之上。可随着他的血一点点地往下流,即便是剑尖也支撑不住他开始晃动的身躯,但他立定一口气,最后一睁眼。
目光里却没有恨。
也没有惧怕愤怒。
只是平平静静、如同豁达地接受了什么,解脱了什么。
“如今我就要死在你手里了……这当真是你心里想要的结果么?你当真就欢喜吗?”
我眼圈酸涩滚热地瞪着他,只觉得眼皮疼得如将熄的烛光一般剧烈搐颤着,我只是点了点头。
梁挽若吟若叹,就像从前那样,殷殷切切地看了看我。
“那……到底为什么杀了义父啊?”
我忍着痛,努力冲他挤出一份笑:“倒下去,你就会明白。”
从头到尾,从里到外,从我到尹舒浩,你都会明白的。
梁挽只以为这话是别的意思,却没有疾言厉色,没有痛斥怒骂,他只是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似的,有些难过、有些孤独地看了看我。
“原来你说我等一个月就会知道一切,是因为你要在一个月内,就要杀了我啊……”
他呼吸骤然一缓,面肌因痛而起了搐动,身上的虚弱让他的动作和声调都渐渐地不受控制。
“你好……好……”
好毒的心肠?
好狠的手段?
还是好卑鄙、好无情的性子?
我终究没有得到这最终的答案。
因为他没说完,人已倒了下去。
梁挽死了。
死在聂楚凌手里。
这个消息就像是插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江湖,当然也迅速传到了聂楚容的耳朵里。
梁挽的尸身停在琼花楼的一张桌子上,由聂家内宅的武大夫亲自检验,他检查之前和我对视了一眼,而我冲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于是检查结果出来——梁挽死得透透的。
聂楚容甚至亲自去看了看他的尸体,探了他已经停掉的呼吸和脉搏,探完之后才松了一大口气。
释然之下,他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向了一旁的我。
我面色疲倦,那被踢断的左臂被绷带吊绑着,而聂楚容则目光痛惜地看了看我的左手,沉声道:“我知道这件事很难,代价也很大……但你做到了。”
我只是低头看了看吊绑着的左手。
他安慰道:“我会让武大夫尽全力去治好你的左手,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淡淡道:“就只是这样吗?”
聂楚容皱了皱眉,我只看向他,无情无绪道:“我杀了自己曾经最喜欢的人,我得到的就只是这些?”
聂楚容一愣,笑道:“当然不是,你杀了梁挽,证明了自己的决心,未来聂家二把手的位置就是你的。”
泼天的富贵已经摆在我的眼前了,可现下我脸上并无半点欢愉,只有深深的淡漠与疲倦。
聂楚容察觉了什么,敏锐地问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只摇了摇头:“我当时若是不去杀他,他就要杀了我。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我只能以聂楚凌的身份活下去。”
“我敢保证,在这之后你只会活得比以前更好。”
聂楚容郑重地看向我,可话锋马上就一转。
“不过,林家是不是还有个女儿尚在人世?”
我面不改色道:“他妹妹死在当年的火难里了,梁挽就是最后的林家血脉。”
“这么说,林家确定是灭门了?”
看他的表情,尹舒浩还算有一点最后的良心,没把妹妹的事儿告诉他。
我只看了看梁挽那具貌似冰冷的尸体,深吸了一口气,我终于决定,在这个死人面前说出一切。
“当年,林麒在聂家卧底,在我面前主动透露了他的身份,就想要带我离开聂家。”
聂楚容一听那人的名字,面上立刻沉了暗色,似乎还有隐隐的暗恨在潜伏未发。
“他那是痴心妄想。”
我只感慨道:“是,他当时确实是痴心妄想,竟以为我这样的恶人会随他投入白道……我发现自己被骗,当时只有满腔的愤怒,冲动之下就打伤了他,但我那时是没想杀他的,我都放了他走了,可他最后……还是落到了你们的手里。”
聂楚容却有些无辜地看了看我,道:“可不能都怪我,是他自己信错了人,去投靠尹舒浩,想求他的庇护,可尹舒浩这人看似是个白道魁首的材料,实则心志不坚,我不过是捏住了他的儿子的命,他就把林麒交出来了。”
我只问:“我当年一直想不通,是不是林麒落到你手里之后,是不是你用了什么药,逼他吐出了林家的所在?”
聂楚容点头:“是,他倒也是个汉子,撑得住百般酷刑,逼得我必须用上那么宝贵的药,才能让他吐出林家的背景。”
我叹了口气:“所以在那之后,你就派了一批杀手和骨干,去灭林家的门,却唯独漏了梁挽这个漏网之鱼?”
聂楚容笑道:“是,但他如今已被你所杀,也算是了结了当年未尽之事。“
我故意显出了一些犹豫和踌躇,最后磨磨蹭蹭才能说道:“话是这样说,但我当时年少冲动,曾经在林家灭门的那一晚,闯进去,和你派去的杀手和下属起了几场冲突,我……应该是杀伤了你的一些人……”
聂楚容却不惊讶:“哦?”
我无奈道:“如今我断了林家的血脉,也算是了结此事了,我想,你能不能把当年参与的人都召回来?我既想回归聂家,就不想隐瞒他们这件事,我想当着面和他们说清楚,顺便祭拜一下当年被我误杀的兄弟,也安抚一下还活着的人。”
聂楚容听得我有此意,便越发欣慰道:“你当真是懂事了,晓得如何安抚人心了。”
我只目光复杂道:“事到如今我也只有你这个哥哥在身边了,当然也只能懂事了。”
话中话意中意都在,但聂楚容也只是微笑道:“不如就办个回归宴,我想正式当着大家的面,宣一宣你回归聂家的消息,料他们也只能乖乖讲和,不能和你置什么气。”
“可以,但我有两个请求。”
聂楚容心情大好,便笑道:“兄弟之间客气什么?你如今杀了梁挽,什么请求都可以说的。”
我看了看那具冰冷的尸体,语气显出了一些适当的柔软。
“第一,不许任何人去破坏梁挽的尸体,让武大夫去保持他的遗容……他毕竟是我曾经喜欢过的人,我想厚葬他。”
聂楚容爽快笑道:“好。”
我又道:“第二,大姐的忌日就快到了,我想把回归宴定在她的墓地附近,可以吗?”
这个要求听来其实有些突兀和奇怪,让聂楚容那志得意满的笑容也微微一歪,仿佛被一个遥远的念头给绊住了此刻的兴致,可是之前的话已经说了出来,他想了想,还是笑道:“好,都依你的。”
三日后的宴会之上。
宴会的地点是一处山清水秀的草原平地,而梁挽的尸体就摆在中央的桌上,就像一道美丽的战利品一样供人赏析。
而宴会上回归的,除了聂姓的骨干五位,还有一些武功强劲、背景不俗的高手,比如曾经杀了四派掌门的“大梦一掌”徐梦则,屠了师门而投靠聂家的“生剑死刀”陆虚如,曾经被白道追杀而后受到聂家庇护的“雪中送棺”厉大棺,以及聂家自小培养的杀手死士十多名。
他们全都参与过当年林家的灭门案,如今看了林家最后一丝血脉断绝,如大石心中落,纷纷向我祝贺,而我则举起早就准备好的酒杯,向他们一个个干杯。
“三年前的林家灭门案,我曾进入林家试图阻止诸位绞杀林氏诸人,那时是我年少轻狂,多有得罪,还请诸位勿怪。”
有些人笑容不改,有些人则面色古怪、有些人神情僵硬,聂楚容却轻轻地咳了一声,众人的僵硬就变成了硬朗的笑,许多人借着祝贺掩盖了这件事背后的血腥。
而我确保自己给一个个人都干杯过去,顺便问了这个人在当时都干了啥。
哦,这两个人一起把睡梦中的林管家和他儿子拖出来割了喉咙?
那就先干两杯。
这三个人把林府的女眷们都像小鸡仔一样屠了个遍?
忍一忍,干三杯。
这五个人当时一起围攻了林庄主,在他的身上造成了三十五处伤口?
好吧,多干几杯。
我看这黄橙橙的琥珀一般的酒液,晃一晃就映出了我那干巴巴的笑,我替他们倒酒,也确保他们把这酒液一饮而尽。
一点都不要剩下。
一个都不能放过。
觥筹交错之间,我瞧见武大夫朝我投来了忧虑的目光,仿佛也透过他看见了薛姐那忧伤担心的神情。
而我只是冲他举了举酒杯,微笑着把一杯酒给一饮而尽。
聂楚容在大堂的首座,似乎看得很是欣慰,等我敬酒敬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他也忍不住下场过来,极为亲切地拍了拍几个人的肩膀、手臂、脸蛋,然后看向了我。
“怎么不给我敬酒啊?”
我却提醒他:“你是今天的主宴人,喝醉了就不好吧。”
聂楚容却瞪了我一眼,笑道:“给我吧,喝不醉的。”
说完,他就把我的酒杯拿了过来,也喝了下去。
而我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喝完,却听他口唇微动地呼了一口顺畅的气,也仿佛听到了我的心慢慢沉下去的声响。
然后,他笑着冲我晃了晃空荡荡的酒杯,说:“酒不错,再来点儿?”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我接过酒杯的手有些轻微的无力和颤抖,脸上也只是轻笑:“别喝太多了啊。”
聂楚容今日似乎因为我的回归而格外高兴,逮着一个人就和他诉说我是如何巧用心智和手段地杀了梁挽,击退了那些不可一世的正道剑客。
等他说得尽兴了,顺畅了,我就拉着他一起,往宴外走了一些步,遥遥一看,对面的山坡就是大姐的墓地了。
聂楚容就停了下来,不再走得更近,只是遥遥一看,对着那个方向,欣慰而动情地说:
“大姐,楚凌回来了。”
他似是格外地开心,宣布完了消息,便拉着我笑了一笑,说起了我们小时候和大姐相处的事儿,说起我们是如何在大姐眼皮底下偷跑出去玩,回来以后又被大姐训了一顿,我也配合他轻松地笑了笑,说起大姐是如何教我们武功,而我又如何躲懒,聂楚容听得一笑,也说起大姐当年是如何担心我们不能与老二老三抗衡,说着说着,聂楚容的神情也带了一些属于小孩子的天真和怀念,浑然不似那个老练毒辣的聂家主事人聂楚容。
我微笑着听着、说着,我也看着他前所未有地志得意满,我瞧着他在这一时这一刻几乎已经开心到了顶点。
可都到了顶点,也该跌落了吧?
我看了一眼大姐墓地的方向,道: “这么开心的日子里,我能不能问你一些问题啊?”
他的面上带了点微醉的酒红,拉着我坐在了草地上,笑得仿佛都有些不受控制:“当然了,想问什么都行。”
我只用剩下的一只完好的右手去扶了扶他,动作关切之间,我又仿佛是漫不经心问了一个问题。
“当年……是你派人暗杀了大姐吗?”
聂楚容的笑容瞬间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