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挽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剥了皮上面具,应该是为了不连累被他假扮的人,二来他那标志性的轻功也实在很难认错,伪装也并不是万能的。
可偏是他这番清明正派、光风霁月之姿,落在这群虫广豸的血宴之上,也着实如一颗火石投入了滚沸的油锅之中,当即炸出一大片儿喝声儿与嘘声儿。
“哪儿来的小贼子,闯入这生辰宴是想做些什么!?”
“不知好歹的东西,敢在聂家的庄子上骂我们无耻?”
“聂家主且稍待,等我擒了这贼子交给你发落可好?”
寇子今下意识地跳出去,却被我按住了肩膀,不让他发作起来,可他瞪了瞪我,而我又反瞪了瞪他,双方的交流在无言无声之中过渡如雷。
怎么办?出去声援他不?
不可以。出去就活靶子!
梁挽一声喝下,那聂楚容还是泰然未变,只是唇角微微一抬,拢起一丝云遮雾绕、似笑非笑的弧度,伸了手,也只是把筷子轻轻搁在了桌上。
筷子一搁,众人止声。
聂楚容则淡笑道:“朋友不请自来,可是祖长流的亲眷或手下?”
别人怒目而对、交口皆骂,他却能说一声朋友,便已是给了一些余地。
但梁挽只冷声道:“难道非得是亲眷手下才能出手阻止这恶行?我就非要等你们把一个老人家活剥生吞了再出手?你们聂家到处抢掠地盘不说,还排挤当地帮会,把人全逼得没活路了,倒要在这儿装无辜作可怜?”
聂楚容笑了笑,唇便有些沾酒沾夕阳似的泛起绯红。
这唇这色,薄窄而艳,几乎有些接近一个女子的唇。
“你这小子,口口声声说是恶行,可这些地盘难道天生就是他们的,他们不是从别人身上抢来的?既他们能抢,怎的我们不能?”
“本以为你能混进来,当是有些见识本领的,没想到是只晓得充英雄、做好汉,看来是不能称你一声朋友了……”
“可惜了……可惜了……”
当他说第一声“可惜了”的时候。
聂楚色已向梁挽攻去!
当他说第二声“可惜了”的时候,我便知道事情不太妙。
因为聂云珂也已把英眉俊目一抬,目中神光一展。
连他也随时准备动手了。
我当即知道,聂楚容这可能是认出了梁挽,也许他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又或许是在通缉令或画像上见过,总之这一生可惜是生擒,两声可惜就是不论死活都要当场拿下。
聂楚色当即飞掠而至,双袖如阑珊瑰丽的蝴蝶翅膀一样赫然展开,却是洒出了星星点点的七色十光。
那是被他削尖了、摩薄了的一道道近乎透明的晶石暗器,在阳光之下折光万千,几乎瞬间可以晃瞎人的狗眼!
而梁挽先是一个鹰起鹄旋,在半空中翻旋三圈,避开袭他上身、中身、以及下半身躯的七种色石、十道光石,等待落地之后,袖口已卷裹了这色色光光,当即运用内力陡然一震,把这些个晶莹璀璨的石块儿全数给返还了回去!
有些晶石落到了老三聂楚色附近。
有些落到了老二聂楚师附近。
有些甚至还要跃到了当家老四聂楚容附近!
聂老三是面上一惊。
聂楚容倒处变不惊。
就在那些硕光闪闪的晶石袭向他的面门和胸口之处时。
一道如风掣雷走的巨大金芒赫然劈下。
巨剑一起,正如一道透明的长浪切入了平静无波的气海。
又似一把天风而制的巨剪裁入了空空白白的会场,它正如天然屏障一般,翻转腾挪之际,瞬间拨开了所有袭向聂楚容的晶石。
而手持这巨剑的,当然是聂云珂。
除了他还能有谁?
我心下一沉,又看见那聂楚色已晓得梁挽的厉害,不敢轻易再发暗器,便使了眼色,当即就有一群持刀的聂家护卫鱼贯而入,一拥而上!
而梁挽也毕竟是梁挽。
他沉肩动腰,轻掠巧越,他提了一口气就如别人提了八口气,一路不带停地踩着几人的肩,不断往上拔高自己,最后一脚踢在了聂楚色的身上,借力再上一层楼,高高地越过了聂云珂的头顶,到了聂楚容上方的半高之处,他再猛沉身躯,如蕴含千斤般地一坠而下!
擒贼先擒王?
他是想擒住聂楚容!?
我当即明白了他的意图,连寇子今也看得呆了一呆。
可那是聂楚容,当今的聂家家主又岂是能轻易得手的
梁挽跃到顶点一坠而下,可等他即将落地之后才发现。
等着他的不是聂楚容。
而是聂云珂的剑!
巨剑挥动之下,无形无相的剑气开始四处纵横睥睨,就如狂风吹小舟一般吹乱了梁挽在半空之中的身形,而差之毫厘则偏以千里,他在半空的身形竟与聂楚容的位置偏离得越来越多。
而梁挽眉目一震,也很快就发现,是那巨剑有一股奇异的吸力一般,正把他无限量地吸向剑尖的一侧!
若换做旁人,轻易栽下,必定换个以身饲剑的血泪下场。
可偏偏是他,中途改换身法。
犹如脱兔翻笼,金蝉点水,一条龙蛇抖擞头舌。
他瞬间翻腰转胯,硬是再落入那剑尖之前急转足尖向下,在那巍峨不可侵的五尺巨剑之上,踩了一踩,再用了蜻蜓振翅、老鲤跳波的功夫,往后急飞而倒退!
而聂云珂也跟着一跃而起,如同乘风跨云一般,追着梁挽而去。
那无形剑气于那撑天巨剑纵横散溢之时,在场的许多人忽觉呼吸困难,有的站立不稳,有的踉跄摇晃,有的握不住手中的杯子,有的不小心翻到了桌上的盘盏。
而剑气与旋风凝聚之中的梁挽,则翩然退到了层层叠叠的假山之中,似乎是想把聂云珂引到假山之中再困住,可聂云珂岂是个好相与的?
这人当即挥动岂巨剑!
每挥一剑,就如飓风吹倒了烛光一般,一扫就是劈砍下去一大片,连假山都如豆腐一般被他劈砍成了四瓣、八片,把凸起的山石如削豆腐一般整个一道儿削平!
众人皆已骇然变色,露出极端恐惧的神情来。
都晓得聂云珂是聂家麾下第一高手,可没想到这么高啊?
可聂云珂削山砍石之时,却赫然发现了一点。
梁挽已经跃到了另一棵树上。
他只借着这个万分之一的机会把聂云珂引开,又在树干之上蹬了一蹬,借力一个龙跃猛冲,以神仙般的身法一飞再折,此刻是要直取那贼王!
没有聂云珂保护的聂楚容,此刻已身处风口浪尖!
可他在干什么?
这人居然依旧在平淡地、镇定地、冷静地拿起一根筷子,状若闲适地夹起一块儿菜肴。
仿佛根本就没有把梁挽放在眼里。
似乎从一开始就已料到他会出手。
而就在梁挽无限逼近聂楚容之时,他的身后忽然蹿出了四道影子,像四道硕鼠扑向贼猫一样扑了过去。
且这四个灰扑扑的人影,一人手里持握了罗网的一点,合起来就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全向梁挽头上兜了上去!
寇子今面色一惊,而我皱眉道:“这是聂家麾下的银罗刀网!”
而梁挽一跃而下,已是使劲浑身解数,趋势难以反折,当即就要撞入了那张密密编织的罗网!
一旦跃入,罗网便会像是绳索一般死死绞紧,他纵有升天的翅膀也脱逃不出,那网格上可密密麻麻都是尖刃,多少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就是这么落入罗网,然后被折刺揉磨得一点儿力气都使不出?
可梁挽竟提气猛转,扭身沉胯,竟凭空往下一沉,想找出网眼逃脱出去。
随着他往下沉,那四个人也兜着罗网往下一沉,且下沉时游身滑步而走,北面的人一掠而飞,与东面的人交换,西面的又与南面的换了,如此轮转一番,网眼越缩越越紧,只为了一个目的。
让梁挽无路可逃!
千钧一发之际。
一杆神枪带着撕帛裂锦的破空之声儿抖擞而出。
第一枪,刺穿了在东面持网的一个人的后背。
第二枪,跟着巨力一挑,枪尖儿如遇水化龙一般灵活地扎穿了网,直接刺穿了在西面持网的第二人的胸膛。
这给了梁挽莫大的喘息之机,让他撞入了网中,却仍旧能不带一点伤地蜷身缩骨而出,逃出了刀尖阵阵的包围。
第三枪,枪的杆子如在燃烧的火山上走了一圈儿,带有余热余风的回转过来,到了寇子今的手上,再度如龙出探海一般刺向了剩下的两个持网人。
他们分别仓皇躲开,寇子今冷笑一声,后撤回来,与梁挽并了并背,而梁挽即便没看见他的面目,也早就从枪法中看出了他是谁,只笑道:“是你!”
寇子今豪气万千地笑了笑:“当然是我!还能是谁?”
随即又是一枪横扫而出,如秋风扫落叶般扫翻了扑上来的三个人,又往后一个回马枪,也荡开了五个人,那枪的尖儿犹如武神手里握着的绣花针一样,一扎一个准,根本不带饶人的。一下子就把孤立无援的局势逆转了过来。
然后我这时在哪儿呢?
梁挽也疑惑地问寇子今:“你来了,那他难道也?”
寇子今刚要答话,却忽的拿身子撞开梁挽,一枪如有去无回的答案一般刺扎到了前方,荡开了一把浩然巨剑的劈砍,可荡开这巨大的剑锋,也逼得他连连后退了五步,等他站定的时候,虎口已然崩出了一丝丝殷红的血来。
他当即与梁挽对视一眼,一枪递去,梁挽也默契地在那枪杆子上踩了一踩,借力越过聂云珂,再度奔袭聂楚容!
而聂楚容依旧只是容色冷静地坐在那儿,仿佛在云巅之下看大家斗个你死我活、而他岿然不动。
这次没有聂云珂阻拦,也不会再有银罗刀网!
似乎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去擒拿贼王了……吗?
拜托,那可是聂楚容。
他身边的防卫绝不会少于三层,而这第三层也许才是最致命最可怕的!
一道清光迅闪而过。
刺向了梁挽上半身躯!
梁挽瞬间反折身躯,避开要害的刺击、戳点、撩劈,等到他落地之时,袖口已多了几个破损,衣襟斜敞了一半,却都没有他的目光那样露骨地震惊。
因为出手的是我。
我站在聂楚容面前。
梁挽目光剧烈震动。
聂楚容持筷的手一颤,筷子“夺”地一声儿落了地。
而我只是慢慢地,撕下了脸上的面具,引发了所有人的骇然变色,其中聂楚色惊惶震惧地看着我,脸上十成血色去了七成,聂楚师这个老相人也抽了抽面皮,聂云珂的眉心则是微微一颤。
只有聂楚容瞬间站起,目光大盛地看着我。
梁挽的脸上瞬间取消了战意,只剩了震惊与疑困道:“你……你为什么要……”
我只冷冷道:“你还问我为什么,你难道看不清我是谁?”
一旁的聂楚容几乎纵声笑道:“楚凌!”
我心头微微一动,看向他。
目光相碰的那一刹那,就像有什么坚硬不堪的东西骤然之间被狠狠砸碎了,露了一点柔软和脆弱的内腑,他一叫,就像让我觉得从未离去三年,只是出去逛了个街,如今又安安然然地回家了,和他在一起了。
他只是笑道:“你回来了?”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
而这幅度不大的动作却看得梁挽攥紧了一双拳,面色越发苍白道:“你让开,聂小……”
却终究念不出那个名字。
他毕竟不愿相信我就这么投身回聂家,他也根本就无法在敌人面前说出那个至珍挚爱,默默潜藏于心底的名字,他也没办法把如今挡在聂楚容身前的我,和昔日明山镇的那个我,就这么画上等号。
可我却是不屑地撂下一声儿嗤笑,慢慢地往后退了几步,且慢慢退到了聂楚容的身边,而因为我这张聂家众人熟识的脸孔,没有一个人拦着我,也没一个人阻着我。直到我到了他身边的那一刹那,我才用眼角余光瞧见,那个一直潜伏在暗处的一抹青影,慢慢地消失在了柱子后面。
如果刚刚不出来把梁挽打退。
这第三层防卫——大概就要对他出手了。
而聂楚容见我过来,目中闪着复杂难言的喜悦和松动时。
然后就在他的微笑还未退去不远的时候。
一把清晰明烈的寒锋抵在了他的咽喉之间。
他先是一愣,随即好像预料到什么似的,有些释然,有些苦笑,有些果然如此的顿悟和了然,然后目光沉静地任由我把他抓了过来,在众人面前把剑搁在他纤细的脖颈上。
在众人的惊呼和梁挽的震惊之下,我挟持着聂楚容,冷声厉色地对着所有人道。
“放他们走!否则我杀了聂楚容!”
众人惊怒无语之下,与我贴得极近的聂楚容只是叹了一绵长悠远的口气,半是沉静若水,半是无奈发问道。
“三年不见了,你就是这么和哥哥打招呼的么,楚凌?”
“对。”我在他耳边恶狠狠地、怒冲冲地,好像被这个人害得很惨很惨一样地咬了一句,“老子现在对你只有恨!”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可就放心了……”
我嗤笑道:“你的命在我手里,还放心?”
聂楚容却眯了眯深黑如漆的眼,露了一丝意味不明的轻笑,把头微微后仰了几分,露了白皙明润,可堪一道寒芒切割的脖颈。
“你一点儿都没变地回到我身边了……这难道不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礼物么,我的好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