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挽这厮抱着我如飞如跃一般地下了楼,我只觉在空中亦是如履平地,无甚颠簸,转眼间已随他一道儿下了楼,因被遮盖着全身,尤其是脸,我也看不见人,人也看不见我,只能听得见周围人声繁杂、窸窣作响。
首先,我听到了陈风恬陈捕头的声音。
他果然已经前来,且在于景鹤这恶厮面前宣读了罪状,而于景鹤半是不屑半是冷嘲地顶回去,大有指望朝中之人把他捞出来的得意,可等陈风恬略略说了几句那位大人的动向,那于景鹤又显得有些气势不太足,说话声音虽仍含阴带鸷,却已比之前气势小了不少。
然后,一些动静是来自寇子今的,他在人群里四处逡巡,指东说西的,大有一副山中无我他就是老大的模样,可能是瞧见梁挽过来了,立刻步伐略微活跃地走了过来,可能本来想问我的踪迹的,可又改了口。
“聂小棠呢?你手里抱着的是谁啊?”
原来他也没看出来?
我在黑暖轻薄的遮盖之下转念一想,想到梁挽在外面抱着这么一个丝绸软披包裹的人形,连手都没露出来,自然是看不出是谁的。
本以为梁挽会在朋友面前直接撂我的面子,没想到他竟面不改色地扯谎道:“聂老板被我一通包扎,就已自行离去,他素来心高,断断不肯叫人见到他虚弱的模样,寇兄弟就不必担心他了。”
“至于这位……这是一位在楼上被囚禁多时的受害者,怕风又怕光,身上也没穿着衣衫,我就把他暂时包裹起来,一会儿带回去,好好疗养。”
寇子今疑道:“真的?”
梁挽抱着我的手微微一紧,正声道:“自然是真的。”
这话若是旁人说来,那自然是破绽百出、漏洞满满,可偏偏梁挽顶了个正人君子的名声和面孔,又说得那样坦然正直,竟叫寇子今也一时没了疑心,竟然没看出这丝绸覆盖的人形正是我,且我还是被梁挽这厮点了穴道,绑了手腕,没法子说话动作的。
我心里感受复杂得很,如打翻了一百瓶酱油和醋和海鲜酱再混上许多麻油和盐,各种你能在海底捞找得到的滋味都有,我是一时恨不得寇子今能当场看出来,揭穿了梁挽的不轨企图,当场落了梁挽这厮的面子,又恨不得他最好别看穿,这样我的面子才能保持住。
而梁挽也不管我这诸般复杂心思,只问寇子今:“那郭暖律和盛家妹子呢?怎不见他们?还有唐约呢,他还没回来?”
他一问之下我才晓得。
郭暖律才是那个真心高的人,被寇子今包扎了几下,就认为已足够(也可能是嫌弃寇少爷技术太差),撑着一身斑驳淋漓的伤和血也要独自离开,盛家妹子大约是担心他晕过去,就悄悄地跟上了。
至于唐约,那就更稀奇了。
原来我方才和那于景鹤上高楼的时候,李蔷开忽然出现,差一点就偷袭到了唐约。
原来他之前一直潜伏乔装在人群之中,本来是能安安静静一直潜下去的,可趁着众人方寸大乱之际,他以为能浑水摸鱼,就在那一时一刻跳出来,以一只浸着热毒的掌,要拍在唐约那白净圆满的额头之上。
唐约却瞬间翻身掠过,同时打出一掌。
二人打得热气腾腾,掌风四窜,李蔷开不介意牵连其他人,但唐约却很介意,于是想办法引他出了菊花台,一路向西,边掠走边打架,慢慢就没影儿了。
后来才晓得他已把李蔷开给捉了,还把人带给了陈风恬看管起来,他自己更是与陈风恬一见如故,受了他的托付,去外界搬一些公门的衙役救兵,最好与这庄子里负隅顽抗的一些庄丁形成对峙包围之势。
只是李蔷开落了网,那个被他带来的穿穿又如何了?
我倒想问,可被点了哑穴又不能出声,想来只能等伤势好点儿以后去问问陈捕头了。
我来之前和他留信说过——李蔷开抓了一个我想救的人,想必以陈风恬的能耐,必会在事后清算点查庄子里那些被囚禁的男女,若是真找到李蔷开带来的那位绝世美人,他事后会来寻我的。
听着唐约捉了对头又把冤屈洗清,寇子今替人高兴,梁挽更是欢声笑道:“那可太好了。”
笑归笑,赞归赞,寇子今还是有些疑惑地想看看这丝绸包裹下的人到底是谁,梁挽却占有欲十足地抱着我后退了几步,带着锋锐地浅笑道:“寇少爷若要寻聂老板,还是先回酒肆吧……我得带着伤者去包扎了。”
寇子今疑道:“他这就回酒肆了,也不和我们打声招呼?这脾气怎和郭暖律一样一样的?”
……怎么拿那厮来形容我呢?这不在拿黑巧克力比喻奶茶么,完全不一样啊。
梁挽只叹道:“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休息一场了,若是有别人来找聂老板,也请你和他转述一下我的话——说聂老板此刻实在需要休息,让他们晚些时候再去酒肆叨扰他吧。”
他这人虽未可恶,倒没说错什么,我确有些昏昏沉沉,此刻正需要休息,毕竟流失的血一时半会回不来,作痛的伤口此刻没了兴奋遮掩而越发作痛起来,好像全身上下的血口在慢慢地活转过来并且一个接一个地咬上我一口,疼、烫、痒、冷,各色各样的异感在腰间加倍地摇曳和扩散起来,这可真不是接见旁人的好时候。
不过话说回来,梁挽这家伙想抱我抱到什么时候啊。
他的手是稳稳地托在我的脊背和大腿那边,那种支撑的力量可以说是十分稳定和安健,五指紧扣着松弛的背,又轻轻抓着大腿根部那些过分紧致的肉。而有时我滑了下来一点,他的指尖也滑动几分,调制力道,把我托得离他更近也更牢一些,那理所当然的动作,让我感觉自己像一时之间被什么东西掌控了,又好像是被攥在他手里的一个礼物,被他享受了某种隐秘难言的触感。
这怎么可以?
该我享受他才是。
我有些昏昏地靠着他,主要是因为这个姿势虽显别扭,却允许我靠着他那宽阔轻盈的胸膛,我是把大脑袋贴在他那肌群硕大的胸口,听着他的话在胸腔里一震一动,宛如鼓乐那般好听,又听那呼吸和心跳在一条折线上起起伏伏,好像一头森林里的小鹿在跃动的峰值和沉静的谷底来回折腾。
听不够,还得闻啊。
我已经接近半睡半醒,这种状态最接近一头原始森林的野兽,我凭本能去嗅探着他身上的药味儿、血味儿、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甜香味儿,混在一起冲击我,冲得我鼻腔在微微抽动,我想吐槽他身上怎么这么甜,是不是擦了什么香,可身体感官只顾浸在气味触感里,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我的心里终究少了七八成恼怒,剩下一两成还在,但之后再与他慢慢算账吧。
再醒来时,我发现梁挽在庄子里找到了一辆宽阔豪华得像个小房子一样的马车,他就把我放入这豪华马车内,叫我躺在丝绸软垫上,马车内具有八宝柜阁,梁挽从其中找到了绷带、伤药、药酒,还有一些吃食。
他就解开了我的部分穴道,把我的手腕上的绷带解开,扶我起来,叫我喝了点水和吃的,问道:“现在感觉如何?”
我把水放下来,觉得慢慢有了些力气,便只瞪他一眼:“我感觉还能怎样?你怎不把我的穴道全解开?”
他只解开了七八个被封制穴道里的三四个,让我能说话动作,可一时使不上真气内力,想冲开穴道又很麻烦。
梁挽道:“我若全解开,你立刻就会像我所说的那样逃之夭夭,我只会更生气吧。”
我见他眉眼还是肃然,心里虚了几分,嘴上仍随意道:“你有什么好生气?”
梁挽眉间如剑般一挑,反而口气冷淡地把这个问题抛了回来:“你觉得我在生什么气?”
我怎么知道你生什么气?
你这人怎么变得和我一样反复无常,一会儿对着别人笑盈盈,私下里对着我就气鼓鼓的,你别和我抢人设啊。
梁挽却只冷声道:“转过身去躺好。还有好几个伤口要处理,方才在楼上的包扎太潦草,这样回去得流血。”
我皱眉道:“你说话最好客气点。”
他挑眉一笑,半恼半嫌道:“哦?”
我摆着老板架子:“我并没有求着你帮我治伤,我不喜欢被人用命令的口气做什么……”
换做以往,他这个时候已经要开始和颜悦色、心平静气地哄我开心,叫我同意他的请求了。
他要帮我治伤,肯定又要多加冒犯。
那他最好求我。
跪下来愿意让我踩住他脑袋的那一种求法,是最好的。
可如今梁挽只笑得极为寡淡:“好啊,你不想听我说,那我就不说了。”
说完他连这一丝极为浅淡的笑容也没了,闪电般出手,迅疾无比地又点了我三四个穴道。
我被他搞得一懵,就被他一根手指轻轻一推,就像一座山峰被一根仙人的玉指所倾倒而颠覆,我倒在软垫上,全身重量化整为零。而他也真没有再说别的,为了处理伤口,只把衣衫一点点,一寸寸地剥离了下去,像剥开一层层洋葱似的那么细致妥帖,然后也不打招呼,直接拿了药酒在伤口处略略洒了一洒。
那种腥辣刺激的消毒味儿立刻让我疼得倒吸了口凉气,怒道:“你怎不提醒一下?是不是故意的?”
梁挽解释道:“是你不让我说的。”
你不会客客气气说,就不说话了?
梁挽只平静道:“郭暖律的剑在伤你之前,还杀过其余的人,所以你的伤口上浇些烈酒是必须的,我还要洒些伤药,也会疼的。”
说完,他异常冷淡地回过头去拿药。
我沉默了片刻,偷摸眼看他。
“……你干嘛这么生气啊?”
梁挽的身形凝滞了半分,好像被一句软戳戳的话刺到了心头。
他回过身,看向我,以一种略带懊恼和无奈的口气问:“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何生气?”
我瞪着他:“我若知道还问你?”
梁挽见我这样去看他,一时不拿话头顶回来,只是目光沉重地盯着我身上这一处处或大或小的伤口,好像看着一个修补了多年的工程在临近修补完成之前,又被四分五裂、可谓前功尽弃,叫他越看越痛,越痛越愤怒,一双积攒了许多风情的眼,好像只跃闪着怒的火花,而非往日柔情。
“你好不容易才养好一点伤势,若能珍惜自身就罢了。实在珍惜不了,你这伤势若是在和敌人奋力搏杀的时候受的,我也没二话可说。”
说到这儿他就来了一股子气,越发愤怒地叱道。
“可是你……你竟是因为和自己人打才受了这些伤!”
我一愣,他气急道:“我方才叫你停下,寇子今也叫你停下,盛家姑娘也叫你停下,你都不听,都不肯!你到底因为什么和他打成那样,打得几乎要把自己一条命断送在他的剑尖之上?”
他好像从没有这么生气过。
整个人像个炮仗似的一闪一闪。
闪得我虚了一虚,我几乎是往软垫里缩了一缩。
但缩归缩,我还是解释道:“像郭暖律那样的高手……你知道多少人想和他比剑斗生死么?”
梁挽沉默了一下,我又列举道:“祁山派的掌门人想要和他约剑,都得等上一年半载,雾山剑派的高手想与他对剑,他却连这个机会都懒得给对方。横山的人想请他去赐教,递了好几年的帖子,他才去了半天,对方还得小心翼翼、感激涕零……”
“事实就是,郭暖律就是这江湖年轻一代的剑客中,顶尖中的顶尖,天才中的天才……”
“也是……我在剑法上遇到的最强的对手……”
一个人能在极限运动里得遇一位各方面都匹配的对手,你晓得这是一件多不容易的事儿么?这整整三年来我都没有遇见过一个能看出我每一招每一式来源的人,他看出来了,他还懂得欣赏、品味、领略,就如同我去欣赏他的剑法,他也在欣赏我的剑锋啊。
我和他虽有过节,但多是恼怒,那不是恨,我们之间能打得那样火热决绝、浓烈充溢,还不是因为——那种棋逢对手,以至于要游走于生死之间的刺激,实在是太难得了么?
梁挽却听出了言外之意,质问道:“所以,你甚至不是为了仇怨和过节与他打的……你就是单纯为了争个胜负,为了一时的刺激?”
额……他怎么看上去更气鼓鼓了?
梁挽只拿了金创药,扒拉开我的伤口,往上面洒了一洒,我立刻疼得有些龇牙。
他一愣,有些茫然道:“真的很疼么?”
我用力地点点头,他手下动作轻盈小心了许多,可依旧口气不咸不淡道:“打的时候觉得死了都无所谓,让别人治伤的时候就晓得疼了?”
额……死不可怕,疼很可怕啊。
梁挽眉头微微一挑:“实在疼的话,我把你睡穴点了,让你在睡着的时候被包扎,无知无觉也就是了。”
我立刻警惕性大起:“我忍着就是了,我还是要醒着看你这一切的……”
梁挽似乎知道我在提防什么,轻轻一笑道:“怎么忍?我一边包扎你一边尖叫么?”
我岂是让人随意调笑的人,立刻着了恼道:“你说话别这么夹枪带棒的行么?你的好脾气都哪儿去了?”
梁挽貌似是反省了一下:“抱歉,我生气时就这样,我不说话就是了。”
说完,他果然默默帮我包扎了一会儿,可发现了某些口子的血有些止不住的趋势,稍稍一动就流窜出来,没过一会儿软垫上也满是星星点点的血迹了,他便晓得——这伤口是必须缝合了。
当他把随手携带的针线盒子拿出来的时候,我一边默默吐槽他怎么什么东西都带,一边也晓得这种缝合的疼不是能忍得过去的了。
我只渗着一头的晶莹汗珠,虚弱且含恨道:“你点了我的穴道,既不让我动弹,就得让我咬点什么……你直接缝,我必定会痛到咬舌头,你若想这样折磨我,倒不如取蜡烛来烧这伤口,让火焰烧出个烫疤来得痛快……”
梁挽见我如此,也是眉头一皱,口气一软道:“别胡闹,烧伤结疤岂是闹着玩的?这样吧,我给你个帕子,你咬着吧。”
不不不不,这个上次已经用过了,被丝帕子塞嘴的窒闷感可一点儿都不好受。
我忽然盯起了他的手,想起了一些更加美丽和旖旎的滋味,嘴上的笑都漾了起来,身上的疼也没那么明显了。
“要不,让我咬着你的手?”
梁挽顿时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看我。
好像被一句话里暗藏的大天雷劈了个正着。
“你上次就已咬过了,这次若再咬得狠一些,我以后怎么给你包扎?”
额……你还谈以后?
梁挽叹了口气,接着便从马车上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模样古怪的玉钩,那钩棍外长内窄,内含玉质凸起,两边用系着皮索,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我正有些奇怪呢,就见梁挽取了更多的皮索,在玉钩棍上缠绕了数圈,然后,他忽拿了这东西靠近我。
他目光灼灼地看我:“张嘴。”
我疑惑:“什么?”
我张嘴的一瞬,他只把那钩棍卡到了我的口唇之间,里头的玉质凸起一下子就深入了我的口腔,他再把两边的皮索拉到脑后,系了个结,就固定在我的脸颊上了。
这……这玩意儿是……
我脑袋一阵发懵,梁挽冷静而正常地分析道:“是这马车的主人备着的,应是掳了良家男女过来,防着咬舌自尽,也防着呼喊求救,而专门设计的口枷……勒口甚至连口形都考虑到了,是存心不叫人有力气呼救,还真是处心积虑、丧尽天良……”
不是,谁要听你一本正经地说这个啊……拿下来啊!
梁挽叹道:“这次出门比较急,实在没功夫带上别的……”
他眨了眨眼,看着从懵然转向愤怒的我,露了一个质地温和、秉性纯良的安抚笑容。
“小棠……很快就好了,先咬着这个好吗?”
不好!
我现在这一时一刻加上这以后的永生永世,我都只想咬死你!!!